《第二十七章》

“那么,先生,”趁他顿住时我问,“你把她安顿在这里后,自己干了什么呢?你上哪儿去了”

“我干了什么吗,简?我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形踪不定的人。我上哪儿去了?我像沼泽地的精灵那样东游西荡,去了欧洲大陆,迂回曲折穿越了那里所有的国家。我打定主意找一个我可以爱她的出色聪明的女人,与我留在桑菲尔德的泼妇恰成对比——”

“但你不能结婚,先生。”

“我决心而且深信我能够结婚,也应该结婚,我虽然己经骗了你,但欺骗不是我的初衷。我打算将自己的事儿坦诚相告,公开求婚。我应当被认为有爱和被爱的自由,在我看来这是绝对合理的。我从不怀疑能找到某个女人,愿意并理解我的处境,接纳我,尽管我背着该诅咒的包袱。”

“那么,先生?”

“当你刨根究底时,简,你常常使我发笑。你像一只急切的小鸟那样张开眼睛,时而局促不安地动来动去,仿佛口头回答的语速太慢,你还想读一读人家心上的铭文。我往下说之前,告诉我你的‘那么,先生?’是什么意思。这个小小的短语你经常挂在嘴边,很多次是它把我导入无休止的交谈,连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究竟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随后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继续下去?这件事情后来怎样了?”

“完全如此。现在你希望知道什么呢?”

“你是否发现了一个你喜欢的人,是否求她嫁给你,她说了些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是否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是否向她求婚,但是她所说的话却要记录在‘命运’的书本里。十年中我四处飘泊,先住在一个国家的首都,后来又到了另外一个。有时在圣.彼得堡,更多的时候在巴黎,偶尔在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因为身边有的是钱,又有祖辈的威名作通行证,我可选择自己的社交领域,没有哪个圈子会拒绝我。我寻找着我理想中的女人,在英国的女士中间,法国的伯爵夫人中间,意大利的signoras中间和德国的Grafinner中间。我找不到她。有时刹那之间我以为抓住了一个眼神,听到了一种腔调,看到了一种体形,宣告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但我又马上醒悟了。你别以为我无论在心灵还是人本身上渴求完美,我只是盼望有适合我的人——与克里奥尔人形,成对比,而我徒劳地企望着。即使我完全自由——我常常回想起不和谐的婚姻的危险、可怕和可憎一—在她们所有的人中间,我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向她求婚的人。失望使我变得轻率起来。我尝试了放荡一—但从来没有纵欲。过去和现在我都厌恶纵欲,那恰是我的那位西印度荡妇的特点,我对她和她的不健康深恶痛绝,所以即使在作乐时也有所约束。一切近乎不健康的享受,会使我同她和她的罪恶靠拢,于是我尽力避免。”

“但是我无法单独生活,所以我尝试找情妇来作伴。我第一个选中的是塞莉纳.瓦伦一一我所走的另一步,使人一想起来就会唾弃自己。你已经知道她是怎么个人,我们之间的私通是如何结束的。她之后有两个后继者,一个是意大利人嘉辛塔;另一个是德国人克莱拉,两人都被认为美貌绝伦。但是几周之后我觉得她们的美貌对我又有什么意思?嘉辛塔肆无忌惮,性格暴烈,过了三个月我就讨厌了;克莱拉诚实文静,但反应迟钝,没有头脑,很不敏感,一点也不对我口味。我很高兴给了她相当一笔钱,替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行当,体面地把她撵走了。可是简,从你的脸上可以看出,刚才你对我的印象并不很好,你认为我是一个冷酷无情、放荡不羁的流氓,是吗?”

“说实在我并不像有时那么喜欢你,先生。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这种一会儿这个情妇,一会儿那个情妇的生活方式不对吗?你谈起来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是曾有这个想法,但我并不喜欢这么做。这是一种苟旦偷生的生活,我决不想走回头路了。雇一个情妇之坏仅次于买一个奴隶,两者就本性和地位而言都是低下的,同下人厮混是堕落,现在我讨厌回忆同塞莉纳、嘉辛塔和克莱拉一起的日子。”

我觉得这番话很真实,并从中作出了推断:要是我忘了自己,忘了向来所受的教导,在任何借口,任何理由和任何诱惑之下重蹈这些可怜姑娘的复辙,有朝一日,他会以此刻回忆起来时亵渎她们的同样心情,来对待我。我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感受到了也就够了。我把它印在心坎里,让它在考验的时刻对我有所帮助。

“噢,简,你干嘛不说‘那么,先生?’我还没有说完呢。你神情严肃,看得出来不同意我的看法。不过让我直说吧。去年一月,我打发走了所有的情妇一—当时的心情既冷酷又苦恼,那是毫无意义、飘忽不定的孤独生活的苦果——我心灰意冷,便怒悻悻地反对一切男性,尤其是反对一切女性(因为,我开始认为理智、忠实、可爱的女人不过是一种梦想),因为事务需要,我回到了英格兰。”

“一个有霜冻的冬日下午,我骑在马上看见了桑菲尔德府。多么骇人的地方!在那里我预料没有安宁,没有欢乐。在海巷的阶梯上我看到一个斯斯文文的小东西独个儿坐着。我不经意地在她旁边走过,就像路过对面截去树梢的柳树一样。这小东西与我会有什么关系,我没有预感,也没有内心的感应暗示我。我生活的仲裁人——好歹也是我的守护神一—穿着一身很不起眼的衣服坐在那儿。甚至我的梅斯罗马出了事故,这小东西一本正经上来帮忙时,我也还不知道她呢!一个稚气十足,纤弱苗条的家伙,仿佛一只红雀跳到我脚边,提议用它细小的翅膀背负我。我有些粗暴。但这东西就是不走,站在我旁边,固执得出奇,一付不容违抗的神态和口气。我得有人帮忙,而且是由那双手来帮,结果我是得到了帮助。”

“我一压那娇柔的肩膀,某种新的东西——新鲜的活力和意识一—悄悄地流进了我的躯体。好在我已知道这个小精灵得回到我身边——它住在我底下的房子里。要不然我会不无遗憾地感到它从我的手底下溜走,消失在暗淡的树篱中。我听到了你那天晚上回家来,简,尽管你未必知道我思念你,观察着你。第二天你与阿黛勒在走廊上玩的时候,我观察了你半个小时(没有暴露我自己)。我记得这是个下雪天,你们不能到户外去。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半开着门。我可以听,也可以看。一时阿黛勒占据了你外在注意力,但我想象你的心思在别的地方。但你对她非常耐心,我的小简。你同她交谈,逗了她很久,最后她离开你时,你又立刻陷入了沉思。你开始在走廊上慢慢地踱起步来,不时经过窗前,你往外眺望着纷纷扬扬的雪,倾听着似泣似诉的风,你又再次轻轻地走着,沉入了遐想。我想白天的光线并不很暗,你的眼睛里时而映现出一种愉悦的光,面容里露出柔和的兴奋,表明这不是一种痛苦、暴躁、疑病症式的沉思。你的目光中透出一种青春的甜蜜思索,心甘情愿的翅膀载着青春的心灵,追逐着希望的踪影,不断登高,飞向理想的天国。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大厅里同仆人说话的声音把你惊醒了,而你奇怪地独自笑着,也笑你自己,珍妮特。你的微笑意味深长,十分敏锐,也似乎是笑你自己走了神,它仿佛说,‘我所看到的美好景象尽管不错,但我决不能忘记这是绝对虚假的。在我的脑海里,有一个玫瑰式的天空,一个红花绿草的伊甸园;但在外面,我完全意识到,脚下有一条坎坷的路要走,有着渐渐聚拢的黑色风暴要面对。’你跑到了楼下,向费尔法克斯太太要些事儿干干,我想是清算一周的家庭帐目,或者诸如此类的事情。你跑出了我的视线之外,我对你很生气。”

“我急不可耐地等着晚间的到来,这样可以把你召到我面前。我怀疑,你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性格,对我来说,一种全新的性格,我很想对它进行深层的探索,了解得更透彻。你进了房间,目光与神态既腼腆又很有主见。你穿着古怪——很像你现在的样子。我使你开了腔,不久我就发现你身上充满奇怪的反差。你的服装和举止受着清规戒律的约束;你的神态往往很羞涩,完全是那种天性高雅绝不适应社交的人,很害怕自己因为某种失礼和错误而出丑。但一旦同你交谈,你向对方的脸庞投去锐利、大胆、闪亮的目光。你的每个眼神里都有一种穿透力。问你思路严密的问题,你应对如流。你似乎很快对我习惯了—一我相信你觉得在你与你的严厉、暴躁的主人之间,有引起共鸣的地方,因为我惊异地看到,一种愉快的自在感,立刻使你的举止变得平静了。尽管我暴跳如雷,你并没有对我的乖僻露出惊奇、胆怯、苦恼或不快。你观察着我,不时朝我笑笑,那笑容中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朴实和聪明伶俐的神态。我立刻对我所目睹的感到满意和兴奋。我喜欢己经见到的东西,而且希望见得更多。然而很长一段时间我跟你很疏远,很少找你作伴。我是一个精神享乐主义者,希望与这位活泼的新朋友相识而带来的喜悦能经久不衰。此外,我一时为—种拂之不去的忧虑所困扰,担心要是我随意摆弄这花朵,它就会凋谢一—新鲜诱人的魅力便会消失。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不是一朵朝开夕落的花朵,而是一种灿烂绚丽不可摧毁的宝石花。此外,我想看一看,要是我躲着你,你是否会来找我——但你没有,你呆在书房里,像你的桌子和画板那样纹丝不动。要是我偶而碰到你,你会很快走过,只不过出于礼貌稍稍打个招呼。简,在那些日子里,若有所思的神态是你习惯的表情:不是低沉沮丧,因为你没有病态;但也不是轻松活泼,因为你没有什么希望和真正的快乐。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一—或者从来是否想过我。为了发现这点,我继续注意你。你交谈时眼神中透出某种快意,举止中隐含着亲切。我看到你内心是喜欢与人交往的,但清静的教室——乏味的生活弄得你情绪低落。我很乐意和气待你,而善意很快激起了情绪,你的面部表情变得温柔,你的声调变得亲切。我很喜欢我的名字从你的嘴里吐出来,带着感激和快乐的声调。那时候我常常喜欢在不经意中碰到你,简,而你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你略带困惑看了我一眼,那是一种徘徊不去的疑虑。你不知道我是否会反复无常一—究竟会摆出主人的架子,一面孔的威严,还是会做个朋友,慈祥和蔼。这时我已经太喜欢你了,不忍激起第一种念头。我真诚地伸出手时,清新、光明、幸福的表情便浮现在你年轻而充满渴望的脸上,我便总是犹疑不定,免得自己当场就把你拉进怀抱。”

“别再谈那些日子了,先生,”我打断了他,偷偷地抹去了几滴眼泪。他的话对我无异于折磨,因为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并且马上做——所有这一切回忆和他情感的袒露只会使我更加为难。

“不,简,”他回答说,“当现在已那么肯定一—未来又那么光明的时候,谈论过去又有什么必要呢?”

我一听这番神魂颠倒的话,打了个寒噤。

“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是不是?”他继续说,“在一半是难以言传的痛苦和一半是意气消沉的孤独中,度过了我的少年和成年时期后,我第一次发现我可以真正爱的东西—一我找到了你。你是我的共鸣体一—我的更好的一半——我的好天使—一我与你紧紧地依恋着。我认为你很出色,有天份,很可爱,一种热烈而庄严的激情隐藏在我内心。这种激情向着你——并且燃起纯洁、猛烈的火焰,把你我熔合在一起。”

“正是因为我感觉到而且明白这一点,我决计娶你。说我已有一个妻子,那是空洞的嘲弄。现在你知道我只有一个可怕的魔鬼。我想欺骗你,这是我的不是。但我担心你性格中执拗的一面。我担心早就种下的偏见,我想在稳操胜券以后,再冒吐露真情的危险。这其实是怯懦,我应当像现在这样,先求助于你的高尚心灵和宽宏大度——直截了当地向你倾吐生活中的苦恼一—向你描述我对更高级和更有价值的生活的渴求——不是向你表示决心(这字眼太弱了)而是不可抵御的爱意,也即是在被别人忠贞不二地深爱着的时候,我也那么去爱别人,随后我应当要求你接受我忠贞的誓言,也要求你发誓:简一—现在就对我说吧。”

一阵静默。

“你干嘛不吱声,简?”

我经历着一次煎熬。一双铁铸火燎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命脉。一个可怕的时刻,充满着搏击、黑暗和燃烧!人世间再也没有人能期望像我这样被爱了。也没有人像我这样拜倒在爱我的人的脚下,我必须摒弃爱情和偶像。一个凄凉的字眼就表达了我不可忍受的责任一—“走!”

“简,你明白我期待你干什么,就只要这么答应一下:‘我将属于你,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先生,我将不属于你。”

又一次长时间的沉默。

“简!”他又开口了,嗓音里透出的温存使我难过得心碎,也使我怀着不祥的恐怖,变得石头般冰冷——因为这种平静的声音是狮子起来时的喘息—一“简,你的意思是,在世上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我是这个意思。”

“简,”(俯下身子拥抱我)“你这会儿还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现在还这样?”他轻轻地吻了吻我的额头和脸颊。

“是的,”我飞快地彻底挣脱了他。

“呵,简,这太狠心了!这—一这很不道德,但爱我并不算不道德。”

“照你的话办会不道德。”,

一个狂野的神色使他双眉直竖——那神色掠过他的脸庞。他站了起来,但又忍下了。我把手靠在椅背上撑住自己,我颤抖,我害怕一—但我很镇定。

“等一下,简。你走之前,再看一眼我那可怕的生活。你一走,一切幸福也就被夺走了。然后留下了什么呢?作为妻子,我只有一个疯子在楼上,你还不如把我同墓地里的死尸扯在一起。我该怎么办,简?哪儿去找伙伴,哪儿还能寻觅希望?”

“像我一样办吧,相信上帝和你自己,相信上天,希望在那儿再次见到你。”

“那你不改变主意了?”

“不。”

“那你判我活着受罪,死了挨骂吗?”他提高了嗓门。

“我劝你活得清白,希望你死得安宁。”

“那你就把爱情和纯洁从我这里夺走了?你把我推回老路,拿肉欲当爱情——以作恶为职业?”

“罗切斯特先生,我没有把这种命运强加给你,就像我自己不会把它当作我的命运一样。我们生来就是苦难和忍受的,你我都一样,就这么去做吧。我还没有忘掉,你就会先忘掉我。”

“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把我当成一个骗子:你败坏了我的名誉。我宣布我不会变心,而你却当着我的面说我很快就会变心。你的行为证明,你的判断存在着多大的歪曲:你的观念又是何等的反常!难道仅仅违背人类的一个法律不是比把你的同类推向绝望更好吗?一一任何人都不会因为违背法律而受到伤害,因为你既无亲戚又无熟人,不必害怕由于同我生活而得罪他们。”

这倒是真的。他说话时我的良心和理智都背叛了我,指控我犯了同他对抗的罪。两者似乎像感情一样大叫大嚷。感情疯狂地叫喊着。“呵,同意吧!”它说。“想想他的痛苦,考虑考虑他的危险——看看他一个人被丢下时的样子吧,记住他轻率冒险的本性,想一想伴随绝望而来的鲁莽吧,——安慰他,拯救他,爱他。告诉他你爱他,而且是属于他的。世上有谁来关心你?你的所作所为会伤着谁呢?”

但是那回答依然是不可改变的一一“我关心我自己,愈是孤单,愈是没有朋友,愈是无助,那我就愈是自尊。我会遵守上帝创造、由人批准的法规,我会坚持我清醒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发疯时服从的准则。法规和准则不光是为了没有诱惑的时刻,而是针对现在这样,肉体和灵魂起来抗拒它的严厉和苛刻的时候。它们再严厉也是不可破坏的。要是出于我个人的方便而加以违背,那它们还有什么价值?它们是有价值的—一我向来是这么相信的。如果我此刻不信,那是因为我疯了——疯得可厉害啦,我的血管里燃烧着火,我的心跳快得难以计数。此刻我所能依靠的是原有的想法和以往的决心:我要巍然不动地站在那里。”

我这么做了,罗切斯特先生观察着我的脸色,看出我已经这么办了。他的怒气被激到了极点。不管会产生什么后果,他都得发作一会儿。他从房间一头走过来,抓住我胳膊,把我的腰紧紧抱住。他眼睛那么冒火,仿佛要把我吞下去似的。肉体上,这时我无能为力,就像扔在炉中强风和火光里的草根——精神上,我的心灵保持着克制,正因为这样,我对最终的安全很有把握。幸亏灵魂有一个诠释者——常常是位无意识的,却仍是忠实的诠释者——那就是眼睛。我与他目光相对,一面瞪着他那付凶相,一面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他那么紧握着使我很痛,我由于过分用力而精疲力尽了。

“从来没有,”他咬牙切齿地说,“从来没有任何东西既那么脆弱,又那么顽强。在我手里她摸上去只不过像根芦苇,(他紧握着手使劲摇我),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它弄弯曲,但要是我把它弄弯了,拔起来,碾碎它,那又有什么用?想想那双眼睛,想想从中射出的坚定、狂野、自在的目光,蔑视我,内中隐含的不止是勇气,而是严峻的胜利感。不管我怎么摆弄这笼子,我无法靠拢它——这野蛮、漂亮的家伙,要是我撕坏或者打破这小小的监狱,我的暴行只会让囚徒获得自由。我也许可以成为这所房子的征服者,但我还来不及称自己为泥屋的拥有人,里边的居住者会早就飞到天上去了。而我要的正是你的精神——富有意志、活力、德行和纯洁,而不单是你脆弱的躯体。如果你愿意,你自己可以轻轻地飞来,偎依着我的心坎,而要是违背你的意思死死抓住你,你会像一阵香气那样在我手掌中溜走一—我还没有闻到你就消失了。呵!来吧,简,来吧!”

他一面说,一面松开了紧握的手,只是看着我。这眼神远比发疯似的紧扯难以抗拒。然而现在只有傻瓜才会屈服。我已面对他的怒火,把它挫败了。我得避开他的忧愁,便向门边走去。

“你走了,简?”

“我走了,先生。”

“你离开我了?”

“是的。”

“你不来了?你不愿来抚慰我,拯救我?——我深沉的爱,凄楚的悲苦,疯狂的祈求,你都无动于衷?”

他的嗓音里带着一种多么难以言表的悲哀!要毅然决然重复“我走了”这句话有多难!

“简!”

“罗切斯特先生。”

“那么你就离开吧一—我同意——但记住,你撇下我在这儿痛苦不堪。上你自己的房间去,细细想想我说过的话,而且,简,看上一眼我的痛苦吧一—想想我吧。”

他走开了,一脸扎进了沙发。“呵,简!我的希望——我的爱—一我的生命!”他痛苦地脱口而出,随后响起了深沉而强烈的哭泣声。

我已经走到了门边,可是读者呀,我走了回来一—像我退出时一样坚决地走了回来。我跪倒在他旁边,我把他的脸从沙发垫转向我,我吻了吻他的脸颊,用手把他的头发撸服贴。

“上帝祝福你,我亲爱的主人,”我说。“上帝会保护你免受伤害,免做错事——指引你,安慰你—一好好地报答你过去对我的好意。”

“小简的爱将是我最好的酬报,”他回答说:“没有它,我会心碎。但简会把她的爱给我,是的——既高尚又慷慨。”

血一下子涌到了我脸上,他的眼睛射出了火光。他猛地一跳,站直了身子,伸出双臂。但我躲开了拥抱,立刻走出了房间。

“别了,”我离开他时我的心儿在叫喊。绝望又使我加了一句话“永别了。”

那天晚上我绝没有想到要睡,但我一躺到床上便睡着了。我在想象中又回到了孩提时代的情景。我梦见自己躺在盖茨黑德的红房子里,夜很黑,我的脑子里印着奇奇怪怪的恐惧。很久以前弄得我昏厥的光,又出现在这情景中,似乎溜上了墙,抖动着停在模糊的天花板中间。我抬头去看,只见屋顶已化解成了云彩,又高又暗。那光线像月亮冲破雾气时照在浓雾上的光。我看着月亮过来——带着奇怪的期待注视着,仿佛某种判决词将要刻写在圆圆的脸上。她从云层中冲了出来,从来没有什么月亮像她那么穿云破雾的。一只手伸进了她黑色的皱搁,把它挥走。随后碧空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而不是月亮了,那人光芒四射的额头倾向东方,盯着我看了又看,并对我的灵魂说起话来,声音既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它在我耳朵里悄声说:

“我的女儿,逃离诱惑吧!”

“母亲,我会的。”

从恍恍惚惚的睡梦中醒来后我作出了回答。时候依然还是夜间,但七月的夜很短,午夜过后不久,黎明便到来了。“我怎么着手该做的工作都不会嫌早的,”我想。我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穿着衣服,因为除了鞋子我什么也没脱。我知道该在抽屉的哪个角落找到内衣,一个挂件和一只戒指。在找寻这些东西时,我看到了罗切斯特先生几天前硬要我收下的一串珍珠项链。我把它留了下来,这不是我的,却属于那位已幻化的梦境中的新娘。我把其余的东西打进一个包裹里。钱包里还有二十先令(我的全部家产),我把它放进了口袋。我系好草帽,别上披肩,,拿了包裹和那双没有穿上的拖鞋,悄悄地出了房间。

“再见了,善良的费尔法克斯太太!”我溜过她门口时悄声说。“再见了,我可爱的阿黛勒:”我向育儿室瞥了一眼说。已不允许我有进去拥抱她—下的念头了。我得骗过那双很尖的耳朵、也许此刻正在侧耳细听呢。

我本打算停也不停就走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但到了他门口,我的心便暂时停止了跳动,我的脚也被迫止步了。那里没有睡意,房中人不安地在墙内打转,我听见他一次又一次叹息着。要是我愿意,房间里有一个我的天堂一—暂时的天堂,我只要跨进门去说:

“罗切斯特先生,我会生生死死爱你,同你相伴,”喜悦的泉水会涌向我嘴边,我想到了这情景。

那位善良的主人,此刻难以成眠,不耐烦地等待着破晓。他会在早上把我叫去,我却已经走了,他会派人找我,而白费工夫。他会觉得自己被抛弃,爱被拒绝了,他会痛苦,也许会变得绝望。我也想到了这—层,我的手伸向门锁,但又缩了回来,仍旧悄悄地往前走去。

我忧郁地走下弯曲曲的楼梯,知道该做什么,并机械地去做了。我找到了厨房边门的钥匙,还找了一小瓶油和一根羽毛,把钥匙和锁都抹上油。我也弄一点水和一些面包,因为也许得长途跋涉,我的体力最近已大伤元气,但千万不能倒下,我没有一丝声响做完了这一切,开了门,走了出去,轻轻地把它关上,黎明在院子里洒下了暗淡的光。大门紧闭着上了锁,但一扇边门只上了门栓。我从这扇门走了出去,随手又把它关上,现在我出了桑菲尔德。

一英里外田野的那边有一条路,伸向与米尔科特相反的方向。这条路我尽管常常看到,但从来没有走过,不知道它通向哪里。我信步朝那个方向走去。此刻不允许忆旧了,不允许往后看上一眼,甚至也不得往前看一眼。不能回想过去,也不能瞻望将来。过去是一页书,那么无比美妙——又是那么极度悲哀——读上一行就会打消我的勇气,摧毁我的精力。而未来是一个可怕的空白,仿佛洪水退去后的世界。

我沿着田野、篱笆和小路走着,直到太阳升起。我想那是个可爱的夏日清晨,我知道离家时穿的鞋子已很快被露水打湿。但我既没看初升的太阳,微笑的天空,也没看苏醒的大自然。被带往断头台,路见漂亮景色的人,不会有心思去想路上朝他微笑的花朵,而只是想到行刑时的木砧和斧头的利刃,想到身首的分离想到最终张着大口的墓穴。我想到了令人丧气的逃跑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呵,想起我离开的一切多么令人痛苦!而我又无可奈何。此刻我想起了他——在他的房间里——看着日出,希望我马上会去说,我愿意与他呆着,愿意属于他。我渴望属于他,渴望回去,现在还不算太晚。我能免除他失我的剧痛。而且可以肯定,我的逃跑还没有被发现。我可以回去,成为他的安慰者——他的骄傲,他的拯救者,免除他的悲苦,也许还有毁灭。呵,我担心他自暴自弃——比我自己的要担心的多——这多么强烈地刺激着我!这是插入我胸膛带倒钩的箭头,我想把它拔出来,它却撕裂着我,而记忆进一步将它往里推去。我疼痛难忍。小鸟在矮树丛和灌木林中开始歌唱。鸟儿忠于它们的伙伴,是爱的标志。而我又是什么呢?在内心的疼痛和狂热地恪守原则之中,我讨厌我自己。我没有从自责中找到安慰,甚至连自尊中也找不到它。我已经损害——伤害——离开了我的主人。在我自个儿眼中我也是可憎的。但我不能回去,甚至后退一步。上帝得继续领我向前。至于我自己的意志或良心,充满激情的忧伤已经把一个扼杀,使另一个窒息。我一面在路上孤独地走着,一面嚎啕大哭,越走越快,就像发了狂。一种虚弱从内心开始扩向四肢,攫住了我,我摔了一交。我在地上躺了一会,把脸埋在潮湿的草地上,我有些担心——或者说是希望——我会死在这儿。但我马上就起来了,先是四脚四手往前爬了一阵,随后再次站了起来——像以往那么急切和坚决地走到了大路上。

到了那里,我不得不坐到树篱下歇口气。正坐着,我听见了车轮声,看到一辆公共马车向我驶来。我站起来招了招手,它停了下来。我问车子开往哪里,赶车人说了一个离这儿很远的地名,我确信罗切斯特先生跟那里没有联系。我问出多少钱才肯把我送往那里,他说三十先令。我回答只有二十,好吧,他说勉强算数了。因为车是空的,他又允许我坐在里边。我走进去,关上门,车子便滚滚向前了。

好心的读者呀,但愿你从来没有感受到过我当时的心情!但愿你两眼从没像我那样泪如雨下,淌了那么多灼热揪心的眼泪。愿你从来不必像我当时那么倾吐绝望而痛苦的祈祷,向上天求助。愿你永远不必像我这样担心会给你全身心爱着的人带来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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