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的话音一落,不再强迫我注意她和相信她时,我就感到她刚才说的根本不是真心话。这使我感到不安,似乎整个晚上都是一个圈套,强使我也付出一份相应的感情。我等着,果然过了一会儿她看着我时,她那可爱的脸上就确实露出了假笑,仿佛她已经表明了她是她和汤姆所属于的一个上流社会的秘密团体中的一分子。

室内,那间红色的屋子灯火辉煌。汤姆和贝克小姐各坐在长沙发的一头,她在念《星期六晚邮报》给他听,声音很低,没有变化,吐出的一连串的字句有一种让人定心的调子。灯光照在他皮靴上雪亮,照在她秋叶黄的头发上暗淡无光,每当她翻过一页,胳臂上细细的肌肉颤动的时候,灯光又一晃一晃地照在纸上。

我们走进屋子,她举起一只手来示意叫我们不要出声。

“待续,”她念道,一面把杂志扔在桌上,“见本刊下期。”

她膝盖一动,身子一直,就霍地站了起来。

“十点了,”她说,仿佛在天花板上看到了时间,“我这个好孩子该上床睡觉了。”

“乔丹明天要去参加锦标赛,”黛西解释道,“在威斯彻斯特那边。”

“哦……你是乔丹·贝克。”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她的面孔很眼熟——她带着那可爱的傲慢的表情曾经从报道阿希维尔、温泉和棕榈海滩①的体育生活的许多报刊照片上注视着我。我还听说过关于她的一些闲话,一些说她不好的闲话,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我可早已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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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几个著名的旅游胜地,贝克小姐曾多次前往参加高尔夫球赛。

“明天见,”她轻声说,“八点叫我,好吧?”

“只要你起得来。”

“我一定可以。晚安,卡罗威先生。改天见吧。”

“你们当然会再见面的,”黛西保证道,“说实在,我想我要做个媒。多来几趟,尼克,我就想办法——呃——把你们俩拽到一起。比方说,无意间把你们关在被单储藏室用啦,或者把你们放在小船上往海里一推啦,以及诸如此类的方法……”

“明天见,”贝克小姐从楼梯上喊道,“我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是个好孩子,”过了一会儿汤姆说,“他们不应当让她这样到处乱跑。”

“是谁不应当?”黛西冷冷地问。

“她家里人。”

“她家里只有一个七老八十的姑妈。再说,尼克以后可以照应她了,是不是,尼克?她今年夏天要到这里来度许多个周末。我想这里的家庭环境对她会大有好处的。”

黛西和汤姆一声不响地彼此看了一会儿。

“她是纽约州的人吗?”我赶快问。

“路易斯维尔①人。我们纯洁的少女时期是一道在那里度过的。我们那美丽纯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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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路易斯维尔(Louisville),美国南部肯塔基州的城市。

“你在阳台上是不是跟尼克把心里话都讲了?”汤姆忽然质问。

“我讲了吗?”她看着我,“我好像不记得,不过我们大概谈到了日耳曼种族。对了,我可以肯定我们谈的是那个。它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我们的话题,你还没注意到哩……”

“别听到什么都信以为真,尼克。”他告诫我道。

我轻松地说我什么都没听到,几分钟之后我就起身告辞了。他们把我送到门口,两人并肩站在一片明亮的灯光里。我发动了汽车,忽然黛西命令式地喊道:“等等!”

“我忘了问你一件事,很重要的。我们听说你在西部跟一个姑娘订婚了。”

“不错,”汤姆和蔼地附和说,“我们听说你订婚了。”

“那是造谣诽谤。我太穷了。”

“可是我们听说了。”黛西坚持说,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她又像花朵一样绽开了。“我们听三个人说过,所以一定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事,但是我压根儿没有订婚。流言蜚语传播说我订了婚,这正是我之所以到东部来的一个原因。你不能因为怕谣言就和一个老朋友断绝来往,可是另一方面我也无意迫于谣言的压力就去结婚。

他们对我的关心倒很使我感动,也使他们不显得那么有钱与高不可攀了。虽然如此,在我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感到迷惑不解,还有点厌恶。我觉得,黛西应该做的事是抱着孩子跑出这座房子——可是显然她头脑里丝毫没有这种打算。至于汤姆,他“在纽约有个女人”这种事倒不足为怪,奇怪的是他会因为读了一本书而感到沮丧。不知什么东西在使他从陈腐的学说里摄取精神食粮,仿佛他那壮硕的体格的唯我主义已经不再能滋养他那颗唯我独尊的心了。

一路上,小旅馆房顶上和路边汽油站门前已经是一片盛夏景象,鲜红的加油机一台台蹲在电灯光圈里。我回到我在西卵的住处,把车停在小车棚之后,在院子里一架闲置的割草机上坐了一会儿。风已经停了,眼前是一片嘈杂、明亮的夜景,有鸟雀在树上拍翅膀的声音,还有大地的风箱使青蛙鼓足了气力发出的连续不断的风琴声。一只猫的侧影在月光中慢慢地移动,我掉过头去看它的时候,发觉我不是一个人——五十英尺之外一个人已经从我邻居的大厦的阴影里走了出来,现在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里仰望银白的星光。从他那悠闲的动作和他那两脚稳踏在草坪上的姿态可以看出他就是盖茨比先生本人,出来确定一下我们本地的天空哪一片是属于他的。

我打定了主意要招呼他。贝克小姐在吃饭时提到过他,那也可以算作介绍了。但我并没招呼他,因为他突然做了个动作,好像表示他满足于独自待着——他朝着幽暗的海水把两只胳膊伸了出去,那样子真古怪,并且尽管我离他很远,我可以发誓他正在发抖。我也情不自禁地朝海上望去——什么都看不出来,除了一盏绿灯,又小又远,也许是一座码头的尽头。等我回头再去看盖茨比时,他已经不见了,于是我又独自待在不平静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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