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八章 Page 2》

“他干吗怕这头牛呢?这头牛笨得只能跟在红巾后面亦步亦趋地走着。”

“他只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本事还没有学到家呢。”

“过去他耍斗篷倒是很绝的。”

“或许他现在感到紧张了。”

在斗牛场正中,只有罗梅罗一个人,他还在表演着那套动作,他靠得那么近,让牛可以看得很清楚,他把身子凑上去,再凑近一点儿,牛还是呆呆地望着,等到近得使牛认为可以够得着他了,再把身子迎上去,最后逗引牛扑过来,接着,等牛角快触及他的时候,他轻轻地、几乎不被人察觉地一抖红巾,牛就随着过去了,这动作激起了比亚里茨斗牛行家们的一阵尖刻的非难。

“他就要下手了,”我对勃莱特说,“牛还有劲儿着哩。它不想把劲儿都使光。”

在斗牛场中央,罗梅罗半面朝着我们,面对着公牛,从红巾褶缝里抽出短剑,踮起脚,目光顺着剑刃朝下瞄准。随着罗梅罗朝前刺的动作,牛也同时扑了过来。罗梅罗左手的红巾落在公牛脸上,蒙住它的眼睛,他的左肩随着短剑刺进牛身而插进两只牛角之间,刹那间,人和牛的形象浑为一体了,罗梅罗耸立在公牛的上方,右臂高高伸起,伸到插在牛两肩之间的剑的柄上。接着人和牛分开了。身子微微一晃,罗梅罗闪了开去,随即面对着牛站定,一手举起,他的衬衣袖子从腋下撕裂了,白布片随凤呼扇,公牛呢,红色剑柄死死地插在它的双肩之间,脑袋往下沉,四腿瘫软。

“它就要倒下了,”比尔说。

罗梅罗离牛很近,所以牛看得见他。他仍然高举着一只手,对牛说着话儿。牛挣扎了一下,然后头朝前一冲,身子慢慢地倒下去,突然四脚朝天,滚翻在地。

有人把那把剑递给罗梅罗,他把剑刃朝下拿着,另一只手拿着法兰绒红巾,走到主席包厢的前面,鞠了一躬,直起身子,走到栅栏边,把剑和红巾递给别人。

“这头牛真不中用,”随从说。

“它弄得我出了一身汗,”罗梅罗说。他擦掉脸上的汗水。随从递给他一个水罐。罗梅罗抹了下嘴唇。用水罐喝水使他感到嘴唇疼痛。他并不抬头看我们。

马西亚尔这天很成功。一直到罗梅罗的最后一头牛上场,观众还在对他鼓掌。就是这头牛,在早晨跑牛的时候冲出来抵死了一个人。

罗梅罗同第一头牛较量的时候,他那受伤的脸庞非常显眼。他每个动作都显露出脸上的伤痕。同这头视力不佳的公牛棘手地细心周旋时,精神的高度集中使他的伤痕暴露无遗。和科恩这一仗并没有挫伤他的锐气,但是毁了他的面容,伤了他的身体。现在他正在把这一切影响消除干净。和这第二头牛交锋的每一个动作消除一分这种影响。这是一头好牛,一头身躯庞大的牛,犄角锐利,不论转身还是袭击都很灵活、很准确。它正是罗梅罗向往的那种牛。

当他结束耍红巾的动作,正准备杀牛的时候,观众要他继续表演一番。他们不愿意这头牛就被杀死,他们不愿意这场斗牛就此结束。罗梅罗接着表演。好象是一场斗牛的示范教程。他把全部动作贯串在一起,做得完整、缓慢、精炼、一气呵成。不要花招,不故弄玄虚。没有草率的动作。每到一个回合的,你的心会突然紧缩起来。观众心想最好这场斗牛永远不要结束。

公牛叉开四条腿等待被杀,罗梅罗就在我们座位的下面场内把牛杀死。他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刺死这头牛,不象杀死上一头时那样出自无可奈何。他侧着脸,站在公牛正对面,从红巾的褶缝里抽出宝剑,目光顺着剑锋瞄准。公牛紧盯着他。罗梅罗对牛说着话,把一只脚在地上轻轻一叩。牛扑上来了,罗梅罗等它扑来,放低红巾,目光顺着剑锋瞄准,双脚稳住不动。接着没有往前挪动一步,他就和牛成为一个整体了,宝剑刺进牛耸起的两肩之间,公牛刚才跟踪着在下面舞动的法兰绒红巾,随着罗梅罗朝左边一让,收起红巾,这就结束了。公牛还想往前迈步,但它的腿儿开始不稳,身子左右摇晃,愣了一下,然后双膝跪倒在地上,于是罗梅罗的哥哥从牛身后俯身向前,朝牛角根的脖颈处插入一把短刀。第一次他失手了。他再次把刀插进去,牛随即倒下,一抽搐就僵住不动了。罗梅罗的哥哥一只手握住牛角,另一只手拿着刀,抬头望着主席的包厢。全场挥动手帕。主席从包厢往下看着,也挥舞他的手帕。那哥哥从死牛身上割下带豁口的黑色耳朵,提着它快步走到罗梅罗身边。笨重的黑公牛吐出舌头躺在沙地上。孩子们从场子的四面八方向牛跑去,在牛的身边围成一个小圈子。他们开始围着公牛跳起舞来。

罗梅罗从他哥哥手里接过牛耳朵,朝主席高高举起。主席弯腰致意,罗梅罗赶在人群的前头向我们跑来。他靠在围栏上,探身向上把牛耳朵递给勃莱特。他点头微笑。大伙儿把他团团围住。勃莱特把斗篷往下递。

“你喜欢吗?”罗梅罗喊道。

勃莱特没有答言。他们相视而笑。勃莱特手里拿着牛耳朵。

“别沾上血迹,”罗梅罗咧嘴笑着说。观众需要他。有几个孩子向勃莱特欢呼。人群中有孩子、在跳舞的人以及醉汉。罗梅罗转身使劲挤过人群。他们把他团团围住,想把他举起来,扛在他们的肩上。他抵挡着挣出身来,穿过人群撤腿向出口处跑去。他不愿意让人扛在肩上。但是他们抓住了他,把他举起来。真不得劲儿,他两腿叉开,身上钻心地痛。他们扛着他,大家都向大门跑去。他一只手搭在一个人的肩上。他回头向我们表示歉意地瞅了一眼。人群跑着扛他走出大门。

我们三人一起走回旅馆。勃莱特上楼去了。比尔和我坐在楼下餐厅里,吃了几个煮鸡蛋,喝了几瓶啤酒。贝尔蒙蒂已经换上日常穿的衣服,同他的经理和两个男人从楼上下来。他们在邻桌坐下吃饭。贝尔蒙蒂吃得很少。他们要乘七点钟的火车到巴塞罗那去。贝尔蒙蒂身穿蓝条衬衫和深色套装,吃的是糖心鸡蛋。其他人吃了好几道莱。贝尔蒙蒂不说话。他只回答别人的问话。

比尔看完斗牛累了。我也是。我们俩看斗牛都非常认真。我们坐着吃鸡蛋,我注视着贝尔蒙蒂和跟他同桌的人。那几个人容貌粗野、一本正经。

“到咖啡馆去吧,”比尔说。“我想喝杯苦艾酒。”

这是节期的最后一天。外面又开始阴下来了。广场上尽是人,焰火技师正在安装夜里用的焰火装置,并用山毛榉树枝把它们全部盖上。孩子们在看热闹。我们经过带有长竹竿的焰火的发射架。咖啡馆外面聚着一大群人。乐队在吹打,人们仍在跳舞。巨人模型和侏儒经过门前。

“埃德娜哪儿去啦?”我问比尔。

“我不知道。”

我们注视着节日狂欢揭开最后一晚的夜幕。苦艾酒促使一切都显得更加美好。我用滴杯不加糖就喝了,味道苦得很可口。“我为科恩感到难受,”比尔说。“他过的日子真够他受的。”“哼,让科恩见鬼去吧,”我说。“你看他到哪儿去了?”“往北去了巴黎。”“你看他干什么去了?”“哼,让他见鬼去吧。”“你看他干什么去了? ” “可能和他过去的情人去重温旧梦吧。”“他过去的情人是谁?”“一个名叫弗朗西丝的。”我们又要了一杯苦艾酒。

“你什么时候回去?”我问。

“明天。”

过了一会儿,比尔说:“呃,这次节日真精彩。”

“是啊,”我说。“一刻也没闲着。”

“你不会相信。做了一场妙不可言的恶梦。”

“真的,”我说。“我什么都信。连恶梦我都相信。”

“怎么啦?闹情绪了?”

“我情绪糟透了。”

“再来一杯苦艾酒吧。过来,侍者!给这位先生再来一杯苦艾酒。”

“我难受极了,”我说。

“把酒喝了,”比尔说。“慢慢喝。”

天色开始黑了。节日活动在继续。我感到有点醉意,但是我的情绪没有任何好转。

“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好。”

“再来一杯?”

“一点用也没有。”

“试试看。你说不准的:也许这一杯就奏效呢。嗨,侍者!给这位先生再来一杯!”

我并不把酒滴进水里,而是直接把水倒在酒里搅拌起来。比尔放进一块冰。我用一把匙在这浅褐色的混浊的混合物里搅动冰块。 “味道怎么样? ”“很好。”“别喝得那么快。你要恶心的。”我放下杯子。我本来就没打算快喝。

“我醉了。”

“那还有不醉的。”

“你就是想叫我醉吧,是不是?”

“当然。喝它个醉。打消这要命的闷气儿。”

“得了,我醉了。你不就是想这样吗?”

“坐下。”

“我不想坐了,”我说。“我要到旅馆去了。”

我醉得很厉害。我醉得比以往哪次都厉害。我回到旅馆走上楼去。勃莱特的房门开着。我伸进脑袋看看。迈克坐在床上。他晃晃一个酒瓶子。

“杰克,”他说。“进来,杰克。”

我进屋坐下。我要是不盯住看一个固定的地方,就感到房间在东倒西歪。

“勃莱特,你知道。她同那个斗牛的小子走了。”

“不能吧。”

“走了。她找你告别来着。他们乘七点钟的火车走的。”

“他们真走了?”

“这么做很不好,”迈克说。“她不该这么做。”

“是啊。”

“喝一杯?等我揿铃找人拿些啤酒来。”

“我醉了,”我说。“我要进屋去躺下了。”

“你醉得不行了?我也不行了。”

“是的,”我说,“我醉得不行了。”

“那么回见吧,”迈克说。“去睡一会儿,好杰克。”

我出门走进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床在飘向前去,我在床上坐起来,盯住墙壁,好使这种感觉中止。外面广场上狂欢活动还在进行。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后来比尔和迈克进来叫我下楼,同他们一起吃饭。我假装睡着了。

“他睡着了。还是让他睡吧。”

“他烂醉如泥了,”迈克说。他们走了出去。

我起床,走到阳台上,眺望在广场上跳舞的人们。我已经没有天旋地转的感觉。一切都非常清晰、明亮,只是边缘有点模糊不清。我洗了脸,梳了头发。在镜子里我看自己都不认识了,然后下楼到餐厅去。

“他来了!”比尔说。“杰克,好小子!我知道你还不至于醉得起不来。”

“嗨,你这个老酒鬼,”迈克说。

“我饿得醒过来了。”

“喝点汤吧,”比尔说。我们三个人坐在桌子边,好象少了五六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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