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单桅船在海上 第八卷 议会和它周围的事物 第七章 人类的风暴比海洋的风暴更可怕》

议会里的人好比小孩子。意外的事件好像是他们的魔术箱,他们又害怕,又欢喜地望着。好像弹簧一动弹,就能够看见一个魔鬼从洞袕里跳出来似的。法国的米拉波也是如此,他也是个五八怪。

这时候,格温普兰奇怪地觉得自己仿佛越升越高。听他讲话的人好像是阿波罗的三脚神坛。简直可以说他是站在一个灵魂堆成的山峰上。脚底下是人类颤动的心灵。格温普兰现在已经不是不久以前,也就是说,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默默无闻的人了。突然一步登天,曾经使他惊慌失措,现在这团烟雾已经开始消散,慢慢地澄清了,不久以前他虽然受到虚荣心的诱惑,但是他现在却看到了自己的使命。最初使他变得渺小的东西,现在把他高高举了起来。责任像闪电一样照亮了他的心灵。

格温普兰周围的人都在叫:

“听哪!听哪!”

这时候,他浑身痉挛,使出超人的力气,才能保持他脸上严肃而又悲哀的表情,而龇牙咧嘴的笑容却跟一匹野马似的,拚命要跑到他脸上来。他接着说:

“我是从深渊里来的。各位爵爷,你们是贵人,是有钱的人。这是危险的。你们利用了黑夜。可是千万要当心,黎明才是伟大的力量。曙光永远不会被人打败。它就要来了。它已经来了。它洋溢着白昼的不可抗拒的光辉。谁能阻挡太阳上升呢?太阳就是权利。你们是特权阶级。颤抖吧!房屋的真正主人马上就要来敲门了。什么是特权的根源?机会。什么是它的后果?滥用特权。不管是机会也好,滥用特权也好,都是靠不住的。它们的明天是黑暗的。我是来提醒你们的。我来揭穿你们的幸福。它是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的。你们要啥有啥,这个‘要啥有啥’是别人的‘要啥没啥’构成的。爵爷们,我是个没有希望的律师,我辩护的是一场输定的官司。胜诉的是上天。我呢,我不过是个声音。人类是一张嘴,我是嘴里的呼声。你们听好!各位英国的元老,我马上把人民的法庭指给你们看。法庭的主人是现在的平民百姓,犯罪是现在的裁判官。我要说的这一切把我的腰也压弯了。从哪儿开始呢?我不知道。我从到处都是痛苦的广漠的大地,收集了一大堆散乱的辩护词。现在怎么办呢?它们压在我身上,我要把它们乱七八糟地扔出来。这是我预料到的吗?不是。你们会觉得很奇怪,我也是这样。昨天我是个跑江湖的。今天我是一个爵士。玄妙的游戏。谁的游戏?未知之神的。让我们颤抖吧。爵爷们,整个的天空都在你们这一边。你们看见的只是节日的欢乐。要知道它还有一个陰暗面呢。我在你们当中是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可是我的真正名字是穷人的名字——格温普兰。我本来是做大人物的料子,一个国王把我造成了一个可怜虫,这是国王的‘雅兴’。这就是我的身世。你们当中有几个人认识我的父亲。我却不认识他。他同你们的关系是封建的关系;我是同他的被流放结合在一起的。上天的安排总是对的。我被投入了深渊。为的是什么目的?为的是让我看看深渊的底层。我是一个潜水夫,我已经把珍珠——真理——带回来了。我讲话,因为我知道。你们听好,爵爷们。我亲身尝过。亲眼看过。受苦受难不是一句话说得完的,各位幸福的先生。我在穷苦中长大;在冬天里瑟瑟发抖;尝过饥饿的滋味;受人轻视;染过瘟疫;喝过羞辱的酒浆。我要在你们面前把这一切都吐出来,我吐出来的各式各样的苦难要溅在你们脚上,要发出火焰。在我让人把我带到这儿来以前,我曾经犹豫过,因为别处还有我的责任。我的心不在这里。我自己心里的事情与你们毫不相干。当一个你们叫做黑杖侍卫长的人接到你们叫做女王的那个女人的命令来找我的时候,我曾经想拒绝他。可是我觉得上天神秘的手仿佛向这边推我,于是我便顺从了。我感到我应当到你们当中来。为什么?因为我曾经受过许多苦难。正是为了让我在你们这些脑满肠肥的人中间发出呼声,上天才把我送到饥民中间去的。唉!你们发发慈悲吧!这个不幸的世界,你们相信自己是属于它的,其实你们一点也不了解它。你们的位子太高了,你们脱离了它。我来告诉你们世界是怎么回事。我有的是经验。我是从压迫下面来的。我可以把你们的重量告诉你们。啊,你们做主人的,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吗?你们看见你们在做什么吗?没有。啊!一切都太可怕了!有一个晚上,一个狂风暴雨的晚上,我,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一个在无边的世界上漂泊的形单影只的孤儿,踏进了你们叫做社会的黑暗世界。我看见的第一个东西就是法律,它的形象是一个绞刑架;第二个是财富,这是你们的财富,它的形象是一个死于冻馁的女人;第三个是未来,它的形象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儿;第四个是美,真理和正义,它的形象是一个流浪者,他唯一的朋友和伴侣是一条狼。”

说到这里,一阵刺心的痛苦啃噬着他的心,呜咽堵塞了喉咙,而不幸的是,他却爆发了一阵笑声。

这个笑声马上感染了所有的人。笼罩着议会的云雾,本来可以化为恐怖,现在却变成了欢乐。疯狂的笑声震撼着整个议院。这些高高在上的统治者总是想找个机会打哈哈。他们用这种办法来报复他们的庄严气氛。一群国王的笑声跟一群神仙的笑声是大同小异的。骨子里总含有一点恶意。现在,爵士们开始玩这种游戏了。冷笑激励狂笑。他们围着讲话的人拍巴掌,并且侮辱他。一阵阵快乐的叫声,像能伤害人的冰雹一样,打击着他。

“好啊,格温普兰!”——“好啊,笑面人!”——“好啊,‘绿箱子’的猪鼻子!”——“泰林曹广场的野猪头!”——“你来给我们演一出戏。太好了!请吧!”——“这才是个能给我消愁解闷的宝口呢!”——“他真会笑,这个畜生!”——“你好,木偶人!”——“敬礼!我的小丑爵爷!”——“请发言吧!”——“这块料原来是英国的上议员!”——“讲下去!”——“不要,不要!”——“讲吧,讲吧!”

大法官感到很是不安。

阿尔蒙公爵詹姆士。巴特勒的耳朵有点聋,他用手在耳朵上卷成喇叭口,向圣亚班斯公爵查理·波克拉克问道:

“他投什么票?”

“不满意。”

“老天爷!”阿尔蒙说,“我懂了,看他那副长相!”

听众——出席会议的人就是听众——一跳出讲演人的掌握就无法收拾了。口才好比马嚼子;马嚼子如果断了,听众就连踢带跳,直到把发言人摔下马来为止。听众不喜欢演说的人。我们对于这个还没有充分的了解。拉住缰绳似乎是一个办法,不过不是唯一的办法。所有的演说家都要试试这个办法。格温普兰也出于本能这样做了。

他对这些狂笑的人望了一会儿。

“你们还在侮辱灾难!”他叫起来了,“静一静!英国的爵士们!法官们,听听我的控诉吧!啊!我求你们可怜可怜。可怜谁?可怜你们自己。谁受到了危险?你们自己。难道你们还没有看见你们在一架天平上,一头是你们的权势,一头是你们的责任吗?上天正在称你们的重量。喂,不要笑。想一想。天平的摇摆就是你们良心的抖动。你们并不是坏人。你们像别的人一样,既不好也不坏。你们自以为是神仙;可是明天生了病,你们就能看到你们的神性怎样发高烧,打哆嗦了。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我要对正直的人讲话,这儿有这样的人;我要对有智慧的人讲话,这儿有这样的人;我要对慷慨的心灵讲话,这儿有这样的心灵。你们是父亲、儿子和兄弟;因此你们时常会受到感动。在你们当中,今天早上望着自己的孩子睁开眼睛的人是善良的。人心都是一样。人性不是别的东西,只是一颗赤子之心。在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区别,不过是因为地位不同罢了。你们骑在别人头上,这不是你们的错儿,这是社会混乱的罪恶。建筑物的结构不好,自然一切都是歪歪斜斜的。上面的一层把下面的一层压坏了。请你们听好,我来告诉你们。啊!你们有势力,就应该友爱,你们是伟大的,就应该仁慈。如果你们能知道我看见过的东西就好了!说来伤心,下面是多么凄惨呀!老百姓都在地牢里。多少无罪的人被定了罪啊!没有阳光,没有空气,没有道德,没有希望;最可怕的是,老百姓都在那儿等待着。你们应该了解他们的灾难。有的人虽然活着,可是跟死了的人差不了多少。有的小姑娘从八岁便开始卖滢,到了二十岁就变成了老婆子。残酷的刑罚达到了可怕的程度。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去选择词句,自然有点乱七八糟。就拿昨天来说吧,站在这儿的我,曾看到一个被拴在铁链上的人赤着身子躺在地上,肚子上放着一堆石头,在酷刑当中断了气。你们知道这些事情吗?不知道。如果你们知道这些事,便不敢寻欢作乐了。你们当中有谁到新堡去过吗?在那儿,有人在煤矿上拿煤块填满自己的肚子,哄骗饥饿。瞧!兰开斯特州的黎伯吉斯特城,由于穷困变成了一个村庄。我认为丹麦的乔治亲王并不需要这十万几内亚的额外津贴。我赞成穷人入医院不要预付丧葬费。在卡那冯和屈司摩,也像在屈司比昌一样,百姓的赤贫是可怕的。在斯得拉得福,他们因为没有钱,不能消灭沼泽的灾害。整个兰卡州的工场都关了门。到处都是失业。你们知道哈勒喜的渔人在捕不着鱼的时候拿树皮草根充饥吗?你们知道,在柏吞一拉撒什,现在还在搜捕麻风病人,他们只要从躲藏的地方出来,人家就射击他们吗?在亚里什柏莱,你们当中就有一位是这个城的爵爷,那儿经常闹荒年。在科芬德里的盆克芮吉,刚才你们还给那儿的大教堂送礼,养肥那位主教,在那里,老百姓的小屋里没有床铺,他们让婴儿睡在地上挖出来的土洞里,所以婴儿的生命不是从摇篮,而是从坟墓里开始的。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各位爵爷,你们知道什么人缴纳你们通过的捐税吗?在死亡边缘上挣扎的人。哎呀!你们错了。你们走的是一条错误的道路。你们用加深穷人贫困的办法,增加有钱人的财富。应该翻过来做。什么!拿劳动者的东西赏给游手好闲的人;拿衣不蔽体的人的东西赏给衣食无忧的人;拿穷人的东西赏给王子!不错!我身上还有共和主义的血液。我厌恶这些事情。我讨厌国王!女人们是多么无耻啊!我听到过一个悲惨的故事。我痛恨查理二世!我父亲爱过的一个女人,在他流亡的时候,献身给这个国王,她简直是个婊子!查理二世,詹姆士二世;一个无赖,一个坏蛋。国王是什么?一个优柔寡断的小人,色情和低能的奴隶。要国王有什么用?你们把王族这个寄生虫喂得饱饱的!你们把这条蚯蚓养成一条蟒。你们把这条蛔虫变成一条龙。可怜可怜穷人吧!为了王室的利益,你们增加捐税。当心你们颁布的法律。当心你们踩在脚底下的蚂蚁窟。看看下面吧。啊!大人先生们,下面还有平民小百姓哪!可怜可怜吧。是的,可怜你们自己!因为群众已经奄奄一息了,下面的死了,上面的也活不成。死亡就是休止,身上任何部分也不能例外。天黑了,谁也看不见日光。你们是自私自利的人吗?那就救救别人吧。船沉了,不拘哪个乘客都有关系。这一部分人葬身海底,另外的一部分人也不能幸免。要知道,深渊正在等待着所有的人。”

压制不住的笑声更加厉害了。再说,在这种场合,只要话说得过分一点就能闹得哄堂大笑。

表面上滑稽,内心沉痛,没有比这种痛苦更屈辱的了,没有比这种怒火更深邃的了。格温普兰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他的话指的是这个方向,他的脸指的却是另外一个方向。这个处境多么可怕呀!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刺耳。

“这些家伙还乐哪!太好了!讽刺面对着垂死的痛苦。嘲笑挪揄临终的叫声。它们有无限的权力。也许如此。好!咱们走着瞧吧。瞧!我就是它们当中的一个。可怜的人们啊,我也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一个国王出卖了我。一个穷人收留了我。谁毁了我?一个国王。谁医好了我,抚养了我?一个忍饥受饿的人。我是克朗查理爵士,可是我仍然是格温普兰。我是大人物中间的一个,可是我仍旧属于老百姓。我置身在这些朝欢暮乐的人当中,可是我仍旧和受苦的人在一起。唉!这个社会是不合理的。真正的社会早晚总有一天会来的。那时候就没有贵族了,人人都是自由人。没有主人,只有做父亲的人。这就是将来。再也用不着卑躬屈膝,再也用不着低三下四,不再有愚昧无知,不再有做牛做马的人,不再有奉承拍马的人,不再有奴仆,不再有国土了。只有光明!现在呢,我在这儿。我有权利,我要使用它。它是权利吗?如果我为我自己使用它,它就不是权利;如果我为所有的人使用它,它就是权利。我既然是爵士,我就有对爵士们讲话的权利。我的社会底层的弟兄们啊,我要把你们的贫困告诉他们。我要拿着一把百姓的破布站起来,我要把奴隶们的穷苦抖在奴隶主身上,使这些得天独厚、妄自尊大的人再也不能够忘记受难人的存在,使这些王子再也不能摆脱受尽熬煎的穷人;如果它是虫于,那也是活该倒霉;如果它落在狮子身上,那就太好了!”

说到这儿,格温普兰转过身来,望着跪在第四个羊毛座榻旁边写字的人员。

“这些跪着的人是干什么的?你们在做什么?站起来吧,你们是人。”

格温普兰突然对爵士们不屑一顾的这些下级官员说的这番话,使议会里欢乐的气氛达于极点。刚才他们大叫:“好啊!”现在他们大叫:“乌拉!”动作也从鼓掌变成了手舞足蹈。简直跟“绿箱子”那儿的情形一样。不过不同的是,在“绿箱子”那儿,笑声是格温普兰的成功,在这儿,笑声却是他的毁灭。杀人是嘲笑的结果。人类的笑声有时会使尽它所有的力量去杀人。笑声变成了暴行。冷嘲热讽像雨点一样打在他身上。诙谐是会场里的愚蠢行动。俏皮而愚蠢的冷笑,撇开了事实,不去加以研究,把问题一笔勾销,而不去加以解决。一件意外的事情是一个问号。付之一笑正如嘲笑一个问葫芦。斯芬克斯从来不笑,它是躲在闷葫芦后面的。

响起了互相矛盾的叫声。

“够了!够了!”——“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勒不士特男爵威廉·法麦用里克一基乃依攻击莎士比亚的话骂格温普兰:

“Histrio!Minia!①”

①拉丁文:蹩脚戏子!小丑!

服安爵士,第二十九位男爵,是一位道貌岸然的人,他嚷道:

“我们又回到了禽兽能说话的时代啦。一只野兽居然在人类中间说起人话来了。”

“听听巴兰的驴于说些什么,”雅穆斯爵士补充说。

雅穆斯爵士是个圆鼻子、歪嘴巴的家伙,显得非常聪明伶俐。

“林诺这个叛徒睡在坟墓里受到了惩罚。这个儿子就是父亲的报应,”利施菲尔和科芬德里的主教约翰·豪这样说,格温普兰刚才谈过他的俸禄问题。

“他撒谎!”柯尔蒙来爵士说,这是一位法学渊博的立法者。“他把‘严厉无情之刑’叫做酷刑,其实这是一种很好的刑罚。英国根本没有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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