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在巴黎 第三章 国民公会》

右边是吉伦特派--大批思想家,左边是山岳派--一群角斗土。一边是:布里索,他接管了巴土底狱的钥匙;巴尔巴鲁,他使马赛人对他言听计从;克尔韦莱冈,他手下的布雷斯特管住扎在圣马尔索郊区;让柬内,他树立了代表对将军的霸权;致命的加代,一天晚上他在杜伊勒里宫随皇后看了熟睡的王太子,并亲吻孩子的前额,却让孩子的父亲人头落地;萨尔,他是揭露山岳派与奥地利密切交往的神秘人物;西耶里,右派的疯子,正如库东是左派的双残腿;洛兹·迪贝雷,他被一位记者称作“无赖”,便请记者吃饭,说道:“我知道‘无赖’不过是指‘与我们意见不同的人’”;拉博·圣埃蒂安,他在一七九0年的年历开头写了这句话:“已经结束”;基内特,他是推翻路易十六者中之一位;冉森派教士加缪,他起草了教士公民法,相信副祭帕里的奇迹,在卧室的光墙上钉着七法尺高的圣像,每晚在像前下跪;福谢,他是教土,但与卡米耶·戴穆兰一起制造了七月十四日;伊斯纳尔,他的罪行是这句话:“巴黎将被毁”,而当时布伦瑞克正好说:“巴黎将被烧光”;雅科布·迪蓬,他最先喊出:“我是无神论者”,对此罗伯斯比尔回答说:“无神论是贵族”;朗儒伊内,一个强硬的、有远见、有头脑的勃良策勇士;迪科,他是布瓦耶-丰弗雷德的欧里阿尔①;勒贝吉,他是巴尔巴鲁的彼拉季斯②,因罗伯斯比尔尚未被送上断头台而辞职;里肖,他反对巴黎各区成为永久性机构;拉祖尔斯,他曾发出致命的名句:“感恩戴德的民族有祸了!”后来又在断头台前改变初衷,对山岳派掷去这句高傲的话:“我们死去是因为人民在沉睡,你们将死去是因为人民将觉醒”;比罗托;他促成了不可侵犯性的废除,因此无意中铸成了铡刀,而且为自己立起了断头台;夏尔·维雅特,他用这句话为自己开脱:“我不愿意在刀下投票”;卢韦,他是小说《福布拉斯》的作者,后来在罗亚尔宫和洛多伊斯卡一起开书店;梅尔西埃,他写了把黎图景》,呼道:“所有的国王都感到后颈上有一月二十一日③”;马雷克,他担心的是“旧限价的乱党”;记者卡拉,他在断头台上对别子手说:“我真不想死,想看看下文”;维热,他自称是梅延一卢瓦尔第二营的掷弹手,在受到公众席的起哄时喊道:“只要公众席一出声,我们就全体退席,举着军刀向凡尔赛宫进发”;比佐,他后来因饥饿而死;瓦拉泽,他后来自刎而死;孔多塞,他后来因携带诗剧《贺拉斯》而泄露身份,死在改名为平等镇的皇后镇;佩西翁,一七九二年他被群众崇拜,一七九三年被恶狠吞食;此外还有二十多人,如:蓬泰库朗、马尔博兹、利东、圣马丹、迪索尔(他译过尤维纳利斯④的作品并参加过汉诺威战役)、布瓦洛、贝尔特朗、莱斯泰尔一博汉、勒萨日、戈梅尔、加尔迪安、曼维埃尔、迪普朗蒂埃、拉卡兹、昂蒂布尔,

①古罗马史诗《埃涅阿斯记》中主人公的战友。

②古希腊悲剧中的挚友典型。

③即路易十六被处死的那一天,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

④古罗马诗人。

在他们前面还有一位巴尔纳夫①式人物,名叫韦尔尼奥。在另一面有:安托万-路易-菜翁-弗洛雷尔·德·圣茹斯特,他面色苍白,额头很窄,五官端正,眼光神秘,忧郁而深沉,二十三岁;梅尔兰·德·蒂翁维尔,德国人称他“火鬼”;杜埃的梅尔兰,他是制定反嫌疑分子法的罪魁祸首;苏布拉尼,政月一日巴黎人民曾请他任将军;原本堂神甫勒邦,他用洒过圣水的手拿军刀;比若一瓦雷内,他设想过未来的司法,没有法官,只有仲裁人;法布尔·戴格朗蒂,他发明了一项可爱的东西,共和历,就好比鲁热·德·利尔获得非凡的灵感作了《马赛曲》一样,不过这两人都仅此一次;马尼埃尔,他是公社的检察官,曾说:“死一个国王算不得是少了一个人”;古戎,他曾进人特里普施塔特、纽施塔特和施派尔,目睹普军逃窜;拉克鲁瓦,他由律师变成了将军,并在八月十日前六天获圣路易骑士勋章;弗雷龙一泰尔西特②,他是弗雷龙一佐利奥斯③之子;吕尔,国王铁柜的无情搜查者,注定要自取灭亡的共和派,后来当共和国灭亡时,他也自杀;伏谢,他有魔鬼的灵魂和死尸的面孔;康布拉,他是杜敬老爹的朋友,曾对吉奥坦说:“你是斐扬派,可你女儿④是雅各宾派”;雅戈,当有人埋怨他让犯人赤身露体时,他粗暴地回答:“监牢就是石头做的衣服”;雅沃格,他是圣德尼皇陵可怕的掘基人;奥斯兰,这位放逐者在家中私藏了一位被放逐者夏里夫人绑塔博尔,他主持会议时示意公众席喝倒彩;记者罗贝尔,他是凯拉利奥小姐的丈夫,那位小姐写道:“罗伯斯比尔和马拉都不来我家,罗伯斯比尔愿意时会来的,马拉永远不会”;加朗一库隆,当西班牙介入对路易十六的审判时,他高傲地要求大会不要屈尊地宣读一位国王致另一位国王的信油雷瓜尔,他是主教,最初提倡早期教,后来在帝制下由共和派变为伯爵;阿马尔,他说:“整个地球都认为路易十六有罪。由谁来裁决呢?别的星球”;鲁耶,一月二十一日他反对在新桥鸣炮,说:“国王掉脑袋应该和别人一样,不声不响”;谢尼埃,他是安德烈的兄弟;

①立宪君主派(一七六一--一七九三),曾颇有影响,后死在断头台上。

②荷马的《伊利昂记》中可笑而懦弱的人物。

③古希腊诡辩家,以批评荷马著称。

④吉奥坦(Guilforin)是法国议员(一七三八一--一八一四),一七年国民议会通过了他发明的断头机,以他的名字命名为Guillotine,即他的女儿。

瓦迪埃,他也曾把枪放在讲台上;帕尼,他对莫莫罗说:“我希望马拉和罗伯斯比尔在我家餐桌旁拥抱。”“你住在哪里?”“夏朗东① ”“那就不奇怪了”;勒让德尔,他是法国的屠夫,就像普赖德曾是英国的屠夫一样,他对朗朱伊内喊道:“过来,让我宰了你。”朗朱伊内回答:“你先得颁布法令,宣布我是牛”;科洛·戴尔布瓦,他是位阴阳怪气的演员,脸上戴着古代的面具,上面有两张嘴,一张说“是”,一张说“不”,一张同意,一张反对,他在南特痛斥卡里埃,在里昂神化夏利埃,将罗伯斯比尔送上断头台,将马拉送进先贤调;热尼西厄,他要求对凡持有“路易十六被害”纪念章者一律判死刑;莱奥纳尔·布尔东,他是小学教师,曾接待汝拉山的长者②;海员托普桑、律师古比约、商人洛朗·勒库安特、医生迪埃姆、雕塑家塞尔让、画家大卫、亲王约瑟夫早等。此外还有勒库安特被伊拉沃,他要求宣布马拉“患痴呆症”;罗贝尔·兰代,是他创造了这个令人不安的大章鱼:委员会是它的头,它的二万一千条肢体覆盖全国,即委员会;勒伯夫,关于他吉雷一迪普雷曾在《假者的圣诞》中写了这句诗:

勒伯夫③见到勒让德尔便牛吼起来。还有托马斯·佩思,他是美国人,慈悲为怀;阿纳夏尔西·克洛兹,他是德国人、男爵、百万富翁、无神论者、埃贝尔派的天真汉;勒巴,他是迪普莱的朋友,正直廉洁;罗韦尔,他是罕见的为恶而恶的人,因为为艺术而艺术的确存在,超过人们的想像;夏尔利埃,他要求称呼贵族时用“您”;塔利安,他悲哀而无情,出于爱好而制造了热月九日④;康巴塞雷,他是检察官,后来成为王公;卡里埃,他是检察官,后来成为残暴者;拉普朗什,有一天他喊道:“我要求给警炮以优先权”;蒂里奥,他要求法庭的陪审员采用口头表决;瓦兹省的布尔东,他向香邦提出决斗,揭发佩思,又被埃贝尔揭发;法约,他提议向旺代地区“派一支纵火部队”;塔沃,他在四月十三日几乎成为吉伦特派和山岳派之间的调解人;维尔尼埃,他要求吉伦特派和山岳派的首领们去当普通一兵;香贝尔,他在美因茨闭门不出;布尔博特,他在攻占索米尔时坐骑被击毙;甘贝尔托,他指挥瑟堡海防军;雅尔一庞维耶,他指挥拉罗舍尔海防军;勒卡尔庞蒂埃,他指挥康卡尔分队;罗贝尔若,拉斯塔特的敌军正设下陷饼等他;马恩省的普里厄尔,他在营地里喊着骑兵上尉无流苏的旧肩章;萨尔特的勒瓦瑟尔,他只用一句话就使圣阿芒营的指挥官赛朗被人杀死;雷维尔雄、摩尔、森特的贝尔纳、夏尔·里夏、勒尼尼奥,在这群人之上是一位米拉博式的人物,名叫丹东。

①帕尼管理夏朗东的神经病院。

②伏尔泰曾避难于汝拉山区的费尔尼。

③字意为牛。

④即罗伯斯比尔被逮捕之日。

在这两个阵营之外名立着一位使他们敬畏的人,就是罗伯斯比尔。

(五)

恐怖和畏惧在他们面前弯腰,恐怖可能是高贵的,而畏惧是卑下的。在豪迈气概、英雄主义、牺牲精神、激愤狂热之下,是一大群毫无生气的无名人。坐在会场最低处的叫作平原派,那里的一切都飘浮不定,人们怀疑、犹豫、退却、拖延、窥视,人人自危。山岳派是精英,吉伦特派也是精英,平原派是群众。平原派的集中代表是西埃耶斯。

西埃耶斯是一位高深但变得空洞的人。他停留在第三等级,未能上升到人民。有些人生来只能半途而废。西埃耶斯称罗伯斯比尔是老虎,罗伯斯比尔称他是鼹鼠。这位玄学家达到的不是智慧,而是谨慎。他是的朝臣,而不是的仆人。他拿起铁锹和人民一同去马尔斯校场劳动,但与亚力山大·德·博尔阿内套在一辆车上。他建议铁腕政策,但不使用。他对吉伦特派说:“让大炮也站在你们一边吧。”有些思想家是斗士,例如韦尔尼奥身边的孔多塞,丹东身边的卡米耶·戴穆兰,也有些思想家考虑的是生存,例如西埃耶斯身边的人。

最慷慨的酿酒槽里也有酒渣。在平原派下面还有沼泽派。可怕的停滞下面是利己主义。胆小鬼在默默的战栗中等待。这是再悲惨不过的了。忍辱含垢,忍气吞声,用奴颜盖住怒容。他们在厚颜无耻地畏惧,什么怯弱行为都做得出来。他们喜欢吉伦特派,却挑选了山岳派;他们决定了结局。他们朝成功者倾斜,将路易十六交给韦尔尼奥,将韦尔尼奥交给丹东,将丹东交给罗伯斯比尔,将罗伯斯比尔交给塔利安。他们将活着的马拉示众,将死去的马拉奉若神明。他们支持一切直到某一天推翻一切。他们最善于将摇摇欲坠的东西最后推倒。在他们看来,你根基深厚,他们才为你服务,你若摇摇欲坠,那就是对他们的背叛。他们是多数,他们是力量,他们是恐惧,由此产生公然的卑鄙行径。

由此产生了五月三十一日、芽月十一日、热月九日①这些由巨人结织,由侏儒解结的悲剧。

(六)

与这些充满热情的人在一起的是一些充满幻想的人。这里有各种形式的乌托邦:赞成断头台的好战形式与废除死刑的天真形式,它对帝王是幽灵,对人民是天使。有些头脑在战斗,有些头脑在酝酿。有人想的是战争,有人想的是和平。卡尔诺的大脑就想出了十四支军队,让·德布雷的大脑就想出了大同世界联盟。在这些狂热的雄辩之中,在这些响亮的吼声中,有一些含蕴丰富的沉默。拉卡纳尔沉默,但在脑中策划了国民公共教育;朗特纳沉默,但创办了小学;雷韦利耶尔一荣波沉默,但幻想将哲学提到宗教的高度。另一些人思考的则是更小、更实际的细节问题。吉通一莫尔沃研究的是改善医院,梅尔研究的是消除实际上的奴役,让一邦一圣安德烈研究的是取消债狱及民事拘禁,罗姆研究的是整理档案,科朗一菲斯蒂埃研究的是成立解剖室和自然历史博物馆,吉奥蒙研究的是内河航运和埃斯考河水坝。艺术有它狂热的信徒甚至艺术迷。一月二十一日,当国王在广场被斩首时,瓦兹省的代表贝扎尔去圣拉扎尔街一家陋室里观看在那里被发现的鲁本斯的画。艺术家、演说家、预言家、像丹东那样的巨人,像克洛兹那样童心未泯的人、斗土和哲学家,大家都奔向同一目标:进步。什么也无法使他们困惑。国民公会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从人们所称不可能性中寻找现实性的部分。在它的一端是紧盯着权利的罗伯斯比尔,在另一端是紧盯着义务的孔多塞。

孔多塞是个富于遐想、思路清晰的人,而罗伯斯比尔是个实际行动的人。在衰老的社会的最后危机中,行动有时意味着消灭。有两面山坡,一面是上坡,一面是下坡,每面山坡上都依次排列着所有的季节,从冰雪到鲜花。山坡上的每一段都产生与其气候相适应的人,从生活在阳光下的人到生活在霹雳下的人。

①分别指反吉伦特派的“行动日”、丹东被清洗、罗伯斯比尔被逮捕。

(七)

人们相互指着左边走道的隐蔽处,罗伯斯比尔曾在那里对克拉维埃尔的朋友加拉说了这句可怕的话:“克拉维埃尔在哪里呼吸就在哪里搞阴谋。”还是在这个适于私下密谈和低声埋怨的角落里,法布尔·戴格朗蒂和罗姆争吵,责备罗姆把日历上的诚月篡改成热月。人们相互指着那七位上加龙省代表并排坐着的角落,他们首先被点名对路易十六作出裁决,便依次回答,马伊:“死刑”,戴尔马:“死刑”,普罗让:“死刑”,卡莱:“死刑”,埃拉尔:“死刑”,于连:“死刑”,德萨比:“死刑”。这是充斥全部历史的永恒回响,自从人类有了法庭,它总是使法庭墙壁发出坟墓的回响。人们在嘈乱的众多面孔中,指出那些闹哄哄地赞成悲惨下场的人,其中有:帕加内尔,他说:“死刑。国王只有死才有点用处。”米约,他说:“如果不存在死刑,那么今天也应该发明死刑。”老拉弗龙·迪特鲁伊耶,他说:“赶快处死。”古比约,他说:“立刻送上断头台,拖延更加重死罪。”西埃耶斯简单明了地说:“死刑。”蒂里奥拒绝了比佐的提议:“什么!基层议会!什么,四万四千个法庭!无休止的审判,路易十六的脑袋都变白了才会掉下来!”奥居斯坦一邦·罗伯斯比尔,他在兄弟后面叫道:“有扼杀人民、宽恕暴君的仁慈吗?死刑!缓刑就是用暴君们的裁决来替代人民的裁决。”富斯杜瓦尔这位贝尔纳丹·德·圣彼埃尔的人说:“我憎恶人类流血,但是国王的血不是人血。死刑。”让-邦-安德烈说:“暴君不死,人民就没有自由。”拉维孔特里发表名言:“只要暴君在呼吸,自由就会窒息。死刑。”夏托纳夫一朗东喊道:“将未代路易处死!”居亚尔亚表达了愿望;“处决翻倒的障碍!”翻倒的障碍就是王位。泰利埃说:“我们应该用路易十六这颗炮弹向敌人射击。”还有那些宽容者们:让蒂说:“我赞成徒刑,制造一个查理一世就是制造一个克伦威尔。”邦卡尔说:“流放。我想看见天下第一王去劳动谋生。”阿尔布伊说:“放逐,让这个活着的鬼魂去别的王国流浪。”藏吉阿科米说:“关起来。留着这个卡佩吓唬别人。”夏依翁说:“让他活着,我不愿意他死后被罗马奉为圣人。”当这些判决从严厉的口中说出,-一散落在历史中时,观众席上有些盛装打扮、袒胸露肩的女人看着手中的名单数票数,并且在每个投票者名字下面刺几针。

悲剧所过之处,留下的是憎恶与悲悯。

看国民公会--不论它处于哪一阶段--就是重温对卡佩王朝末代国王的审判、一月二十一日的事件似乎渗入了国民公会的一切行动。令人畏惧的大会充满了一种致命的气息,它吹过燃烧了十八个世纪的、古老君主制的蜡烛,将它吹灭。在一位国王身上对所有的国王进行裁决,这就是对过去展开大清算。不论人们参加哪一次国民公会会议,会场上总有路易十六上断头台的影子。观众们相互告知凯尔塞辞职了,罗朗辞职了,两塞弗尔省的代表迪夏泰尔让人将他连同病床一同抬到会场,并在奄奄一息中投票反对死刑,引起了马拉的嘲笑。人们用眼睛寻找那位代表--他如今已被历史遗忘--他在三十七小时的会议后,厌烦之极,在座位上昏昏睡去,执达员唤醒他投票,他半眯着眼睛说:“死刑!”然后就又睡着了。

当路易十六被判死刑时,罗伯斯比尔的生命只剩下一年半,丹东只剩下一年零三个月,韦尔尼奥只剩下九个月,马拉只剩下五个月零三星期。勒佩勒蒂埃·圣法尔若只剩下一天。人类的气息是多么短暂而可怕!

(八)

人民从一扇开着的窗户来观看国民公会,那扇窗户就是公众席,而当窗户不够用时,人民便打开大门,于是平民涌进了会场。群众涌人国民公会,这是历史上最惊人的景象之一。一般说来,这种闯入都是善意的。平头百姓与当政官员融洽一致。然而人民的这种友善十分可怕,因为他们曾在三小时内就夺取了荣军院的大炮和四万支长枪。会议时时被打断,或是代表团、请愿书,或是致敬、献礼。妇女们扛来了圣安托万区的荣誉梭枪,英国人为赤脚士兵送来了两万双鞋。《箴言报》写道:“奥比尼昂的本堂神甫兼德罗姆营的指挥官阿尔努公民,要求上前线并保留其本堂神甫职位。”巴黎各区的代表用担架拾来托盘、圣盘、圣餐杯、圣体显供台、一堆堆金银和红宝石,这是一大群衣衫褴楼的人献给祖国的,他们要求的回报只是在国民公会上跳卡马尼奥舞。什纳尔、纳尔博和瓦利耶尔到场唱歌,歌颂山岳派;布朗峰区带来了勒佩勒蒂埃的胸像;一位妇女将红色无檐帽戴在议长头上,议长亲吻她;“粘球场区的女公民们”向“立法者们”掷去鲜花;“祖国的学生们”跟在乐队后面前来感谢国民公会“开创了本世纪的繁荣”;法兰西卫队区的妇女们献上了玫瑰花;香谢丽舍大街区的妇女们献上一个橡树王冠启普勒区的妇女们来到会场,宣誓“只和真正的共和派团结一致”;莫里哀区送来一枚富兰克林纪念章,国民公会决定将它挂在自由神像的王冠上;被称为“共和国之子”的孤儿院的孩子们穿着列队走过;九二年区的年轻姑娘们穿着白色长抱来到会场,第二天,《箴言报》就这样写道:“议长从一位年轻美女的天真无邪的手中接过一束鲜花。”演说者向群众致敬,有时还奉承群众,说:“你是不会错的,你是无可挑剔的,你是崇高的。”人民有孩子气的一面,喜欢甜食糖果。有时,叛乱穿越会场,来时气势汹汹,去时心平气和,就像罗讷河流经莱芒湖一样,进湖时污浊不堪,出湖时清澈碧蓝。

有时情况不太平静,于是昂里奥让人将大炮抬到杜伊勒里宫门前。

(九)

国民公会释放出,同时也产生文明。它是大火炉,也是大熔炉;恐怖在锅中翻滚,进步也在锅中沸腾。从这堆杂乱的阴影中,从这些狂舞的乱云中,透射出宛若永恒法则的强烈光束。这些光束一直留在地平线上,在人民的天空中永远清晰可见,它们就是:公正、宽容、善良、理智、真理、仁爱。国民公会宣布这个伟大真理:“一位公民的自由在另一位公民的自由的开始处结束。”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归纳了人与人关系的全部内容。国民公会宣布贫穷是神圣的;残疾是神圣的--盲人和聋哑人由国家收养;未婚母亲的生育是神圣的--国民公会安慰她们,使她们振作起来;儿童是神圣的--孤儿由祖国抚养;清白无辜是神圣的--对无罪释放的被告赔偿损失。国民公会谴责贩卖黑人,废除奴隶制。它宣告公民团结,颁布义务教育法,在巴黎建立师范学校,在省会建立中心学校,在市镇建立小学。它创立了音乐戏剧学院和博物馆。它确立了统一的法典、统一的度量衡、统一的十进制。它建立了法国财政,以公共信贷取代了帝制下的长期破产。它为交流提供了电报,为老年人提供了养老院,为病人提供了干净的医院,为教育提供了综合工科学校,为科学提供了经度研究室,为人类精神提供了科学院。国民公会既有国家性,也有世界性。它颁布了一万一千二百一十条法令,其中三分之一涉及,三分之二涉及人类。它宣布普遍道德是社会的基础,普遍觉悟是法律的基础。而这一切,废除奴隶制、宣扬友爱、保护人类、匡正人心、将劳动法则变为权利,使之不再是难以承受的,而是有益的、巩固国家资产、教育儿童和救济儿童、宣扬文艺和科学、在所有的顶峰点燃光明、援助一切困苦者、宣布一切原则,国民公会做了这一切,虽然它腹中有旺代这条七头蛇,肩上有国王们这群老虎。

(十)

庞大的场所。这里有一切典型:人、非人、超人。这是由众多对抗组成的史诗。吉奥坦回避大卫,巴齐尔侮辱夏博,加代嘲笑圣茹斯特,韦尔尼奥蔑视丹东,卢韦攻击罗伯斯比尔,比佐揭发平等,尚邦斥责帕什,所有的人都憎恶马拉。此外还有许多人!阿尔蒙维尔,他开会时戴红色无檐帽,因此绰号是红色无檐帽,他是罗伯斯比尔的朋友,然而,为了保持平衡,他希望“在将路易十六斩首后,将罗伯斯比尔斯首”;马西厄,他是仁慈的拉穆雷特主教的同事和复制品,这位主教的名字令人想到轻浮的爱情①;莫尔比昂的勒阿尔迪,他对布列塔尼的教士们痛加斥责;巴雷尔,他依附多数派,路易十六出庭受审时,他是议长,他与帕梅拉的关系就等于卢韦与治多伊斯卡的关系;多努,他是奥拉托利会会员,曾说:“要争取时间”;迪布瓦一克朗塞,马拉曾对他耳语密谈;德·夏托纳夫俱爵、拉克洛、埃罗·德·塞谢尔,当昂里奥高呼:“炮手们,各就各位”时,埃罗·德·塞谢尔后退了;于连,他把山岳派比作塞尔莫皮尔②战役;加蒙,他希望为妇女保留一个专用席;拉卢瓦,他在会上赞扬主教戈贝尔,因为戈贝尔来到国民公会摘下主教帽,戴上红色无檐帽;勒孔特,他喊道:“看谁先还俗”;费罗,他的人头曾受到布瓦西一当格拉的敬礼,在历史上留下这个问题:布瓦西一当格拉是向人头还是向矛枪致敬?是向牺牲品还是向凶手致敬?还有迪普拉两兄弟,一个是山岳派,一个是吉伦特派,他们像谢尼埃兄弟一样相互仇恨。

从这个讲台上发出了许多令人眩晕的话语,言者也许无意,但话语有时像的预言,在它们以后,事实仿佛突然表现出强烈的不满,似乎对刚刚听见的话不以为然;事实似乎对话语感到气恼;灾难忿忿而来,仿佛被话语激怒了,这就好比是在山上一说话就能引起雪崩。多一个字就会引起倒坍。如果没有说话,事情就不会发生。有时事件好似具有暴躁易怒的性格。

伊丽莎白③夫人就是这样掉脑袋的,出于演说者的话所引起的误解。

①拉穆雷特Lamourette与轻浮爱情l'amourtte同音。

②公元前五世纪的战役,波斯人大胜斯巴达人。

③即路易十六的妹妹。

在国民公会,语言的放肆无度是理所当然的。在辩论中,威胁恫吓满天飞,而且相互碰撞,好比是大火中的火星。佩西翁:“罗伯斯比尔,说正题!”罗伯斯比尔:“正题就是你,佩西翁,我这就说,你等着吧。”一个声音喊道:“处死马拉!”马拉说:“马拉死了就再没有巴黎了,巴黎死了就再没有共和国了。”比佑-瓦雷恩站起来说:“我们要……”巴雷尔打断了他:“你的口气像国王……”有一天菲利波说:“有人向我拔出了枪。”奥杜安说:“议长,你叫凶手遵守秩序。”议长说:“等一等。”帕尼说:“议长我请你遵守秩序。”人们哄堂大笑。勒库安特说:“尚德布的本堂神甫状告主教福谢,因为主教不许他结婚。”一个声音说:“我就不明白,既然福谢有情妇,为什么不许别人娶老婆。”另一个声音说:“神甫,娶老婆吧!”观众也参加对话。他们对大会以亲密的“你”相称。有一大,代表吕昂走上讲台,他的屁股这半边比那半边大得多。一位旁听者喊道:“朝右边转过来呀,你不是有大卫式的半边屁股吗①?”人民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地和国民公会说话。然而有一次,一七九三年四月十一日,在一片嘈杂中,议长下令逮捕了一位阻碍发言的观众。

有一天--老比奥纳罗蒂是这次会议的见证人--罗伯斯比尔发言,讲了两个小时,有时死盯住丹东--这是很严重的--有时斜眼瞧着丹东--这更糟糕。他用密集的火力猛击丹东,最后气势汹汹地说了许多充满杀气的话:“我知道谁是阴谋家,我知道谁行贿,谁受贿,我知道谁是叛徒。他们就在这个会场上。他们听见我们说话,我们看见他们,我们盯住他们。让他们瞧瞧自己头上吧,那里有法律的利剑;让他们看看自己的良心吧,那里有他们的耻辱。他们得小心点!”罗伯斯比尔说完后,丹东脸朝天花板,眯着眼睛,一支手臂从椅背上垂下,整个身体向后仰,哼哼道:

卡代·鲁塞尔②夸夸其谈

不长的话就叫短诗。

于是诅咒铺天盖地而来:“阴谋家!”“凶手!”“恶棍!”“捣乱分子!”“温和派!”人们对着布鲁多的胸像相互揭露。斥责、辱骂、挑衅。双方怒目而视,挥舞拳头,露出短枪和匕首。讲台上火光熊熊。有些人慷慨陈词,仿佛背后是断头台。人头起伏摆动,既惊恐又可怖。山岳派、吉伦特派、斐扬派、温和主义派、恐怖主义浪、雅各宾派、科尔德利派;十八位散君教士。

①吕昂及大卫均为山岳派。大卫的画作中有相当现实主义的裸体画。

②一七九二年流行于军中的民歌。

所有这些人都是随风四散的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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