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在旺代 第二章 三个孩子》

七 真理的两极

在几个星期的拉锯战以后,富热尔地区的人们只谈论两个人,他们截然相反,但从事同一事业,即并肩进行伟大的斗争。

野蛮的旺代战争仍在继续,但旺代人已处于劣势,特别是在伊尔埃维兰。那位年轻的派指挥官以一千五百人的兵力居然在多尔大胆地击败了六千名保皇派,消灭了叛乱,至少是大大地遏制住、住叛乱。在这以后,派又屡次胜利,从而形成了一种新局面。

形势改观,但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复杂情况。

在旺代的这个地区,毫无疑问,共和国处于优势。然而这是哪种共和国呢?因为在逐渐成熟的胜利中,出现了两种形式的共和国,恐怖的共和国和宽大的共和国,前者主张严酷,后者主张仁慈。它们之中谁将占上风呢?宽容和不宽容的这两种形式,分别以两个人为代表,他们都拥有威望和权力,其中一人是军事指挥官,另一人是文职特派代表,他们之中谁将取胜呢?特派代表有令人生畏的后盾,他带来巴黎公社对桑泰尔营的可怕命令:“决不宽恕,毫不留情”。一切都应服从他,因为国民公会的法令明文规定“凡释放被俘的叛乱分子首领并任其逃窜者将被处死”。他拥有救国委员会授予的全权,还有由罗伯斯比尔、丹东、马拉签署的命令:所有人都要服从这位特派代表。另一位是军人,他的后盾是一种力量--仁慈。

他只有手臂,用它打击敌人;他只有心灵,用它宽恕敌人。作为战胜者,他认为自己有权宽容战败者。

因此,这两人中间出现了潜在的,然而是深刻的分歧。他们两人都沉溺于自己的遥想,但两人都在与叛乱分子战斗,而且各有各的杀手铜,一个是胜利,一个是恐怖。

在整个博卡热地区,人们都在谈论他们,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在注视他们,目光流露出不安,因为这两个绝对相反的人同时又亲密无间,是对手也是朋友。从来没有更强更深的感情使两颗心如此接近。凶狠者救过宽厚者的命,脸上还留着刀疤。他们之中,一人代表死亡,一人代表生命,一人遵循恐怖原则,一人遵循温和原则,但他们又彼此相爱。我们不妨想像一个宽大为怀的俄瑞斯忒斯和严酷无情的彼拉季斯①。不妨想像阿里穆斯会成为奥尔穆斯的兄弟②。此外,被称作“无情者”的那个人同时又是最和善的人,他包扎伤员,照料病人,日日夜夜守在临时或正式医院里,看见光着脚的孩子就心疼;他本人一无所有,把一切都给穷人。哪里在打仗,他就去哪里,走在队伍前头投入激烈的战斗;他有武器,腰间挂着马刀和枪,但又没有武器,因为他从不抽出马刀,从不碰他的枪。面对打击,他从不还手。人们说他当过教士。

这两个人,一个是戈万,一个是西穆尔丹。

在这两人之间是友谊,然而在这两个原则之间是仇恨,就好比一个心灵被一分为二,由两人分享。戈万的确接受了西穆尔丹的一半心灵,那温和的一半,他似乎接受了白色部分,给西穆尔丹留下所谓的黑色部分。深刻的分歧由此产生。这场潜在的战争不可能不爆发。一天上午战斗打响了。

西穆尔丹问戈万:

“战争进行得怎样了?”

戈万回答说:

“您和我一样清楚,朗特纳克的帮伙被我打散了,现在他手下只剩几个人,躲进了富热尔森林。一星期以后,他将被包围。”

“两星期以后呢?”

“他将落在我们手里。”

“然后呢?”

“您看过我的告示吗?”

“看过。怎么样?”

“他将被枪决。”

“你又是宽宏大量。他应该上断头台。”

“可我赞成军法处决。”

①俄瑞斯忒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杀母以报父仇。被拉季斯是他的挚友。

②阿里穆斯和奥尔穆斯分别为古波斯人拜火教的恶魔与善神。

“而我,”西穆尔丹反驳说,“我赞成性处决。”

他直直地盯着戈万,问道:

“你为什么放走圣马克勒布朗修道院的修女?”

“我不对女人作战。”戈万说。

“可这些女人仇恨人民。就仇恨而言,一个女人抵得上十个男人。你为什么不肯把在卢维涅抓到的那一大批狂热的老教士送交法庭?”

“我不对老人作战。”

“可老教士比年轻教士更坏。白发人宣扬叛乱就更危险,因为皱纹起作用。别再假慈悲了,戈万,弑君者同时也是解放者。眼睛要给终盯着唐普勒塔。”

“唐普勒塔!我会让太子从里面出来的。我不对孩子作战。”

西穆尔丹的眼神严厉起来:

“戈万,你要明白,如果那女人叫玛丽·安托万内特,你就该和女人作战;如果那老人是教皇庇护六世,你就该和老人作战;如果那孩子叫路易·卡佩,你就该和孩子作战。”

“可我不是家,老师。”

“你可别成为危险人物。攻打科塞哨所时,叛乱分子让·特雷通走投无路,挥着马刀独自向你的部队打过来,你为什么喊‘闪开,让他过去?’”

“总不能让一千五百人去杀一个人吧。”

“在阿斯蒂耶的卡伊特里,你看见士兵们正要杀死受伤后匍匐在地的旺代人约瑟夫·贝齐埃时,就喊‘你们往前走,我来对付他’,并且朝天放空枪。这是为什么?”

“因为不能杀死一个倒在地上的人。”

“你错了。如今这两人都成了帮伙的首领,约瑟夫·贝齐埃就是小胡子,让·特雳通就是银腿。你救了这两个人,却给共和国添了两个敌人。”

“我当然是想为共和国争取朋友,而不是敌人。”

“在朗代昂那场胜仗以后,你为什么不下令枪毙那三百名农民俘虏?”

“因为邦尚赦免了共和派俘虏,我希望人们知道共和国也赦免保皇派俘虏。”

“那么,如果你抓住朗特纳克,你也会赦免他吗?”

“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你不是赦免了三百名农民吗?”

“农民无知,而朗特纳克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但朗特纳克是你的亲戚。”

“法兰西是我最亲的亲戚。”

“朗特纳克是老人。”

“朗特纳克是外国人。朗特纳克没有年龄。朗特纳克招引英国人。朗特纳克就是侵略。他与我之间的决斗只能以死亡告终,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戈万,你可要记住这句话。”

“一言既出,决不反悔。”

沉默片刻,两人对现。

戈万又说:

“眼前的九三年将是血腥的日子。”

西穆尔丹惊呼起来:

“你可要当心。有些责任是可怕的。不要指责那些不该受指责的事。难道疾病是医生的过错吗?是的,九三年是艰巨的一年,它决不能手软。为什么?它是伟大的年。它象征。有敌人,就是旧世界,决不能怜悯它,就像医生的敌人是坏疽,医生决不能怜悯坏疽一样。通过国王根除君主制,通过贵族根除贵族阶级,通过军队根除主义,通过教士根除迷信,通过法官根除野蛮,一句话,通过所有的暴君根除所有的暴虐。这个手术令人恐惧,但做这个手术是万元一失的。至于手术中会损坏多少好肉,你去看着跑埃哈夫①是怎样说的。切除肿瘤哪能不流血呢?扑灭大火哪能不牺牲一部分呢?正是这些可怕的必要条件保证了成功。外科医生像是屠夫,治病的人像是刽子手。忠诚于自己的天赋使命,它毁伤肢体,但拯救生命。怎么!你要求它对病毒实行赦免,对毒汁宽大为怀?不会听你的。它抓住过去,结果它。在给文明作深切口,从那里将涌出人类的健康。你大概很疼吧?这得持续多久?一次大手术的时间。然后,你就得救了。在给世界切肢,所以有九三年的大出血。”

“外科医生心平气和,”戈万说,“而我见到的这些人都很粗暴。”

①荷兰医生(一六六八-一七三八),留下大量医学著作。

“要求为它工作的人是激进分子。它拒绝颤抖的手。它只相信严酷无情的人。丹东是可怕的,罗伯斯比尔从不手软,圣茹斯特铁石心肠,马拉毫不留情。你可要当心。这几个名字可重要得很,它们的威风不下于几支大军,整个欧洲将为之颤抖。”

“也许未来也为之颤抖。”戈万说。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

“您错了,老师,我不谴责任何人。我认为真正的观点是不指控任何人。谁都不是无辜者,谁也都没有罪。路易十六只是一只抛到狮群中的羊。它想逃走,想逃命,想自卫,可能的话它也要咬几口,然而不是谁想成为狮子就能成为狮子。所以这只羊的愿望被视作罪恶。愤怒的羊居然露出牙齿!叛徒!狮群把它吃掉了,然后又自相残杀起来。”

“羊是动物。”

“那狮子呢,它是什么?”

这句话使西穆尔丹沉思片刻,随后他抬起头说道:

“这些狮子是觉悟,这些狮子是思想,这些狮子是原则。”

“它们实行恐怖。”

“有朝一日,将证明恐怖是必要的。”

“恐怖会玷污。”

戈万又继续说:

“自由、平等、博爱,这些是安宁与和谐的原则。为什么使它们显得恐怖可怕呢?我们要的是什么?争取人民组成大同共和国。那好,别吓倒人民。恫吓有什么用?人民和小鸟一样,不会被稻草人吸引过来的。不应该为了行善而作恶。我们推翻王位不是为了永久竖起断头台。处死国王,但要救活民族。打翻王冠,但要保护头脑。是和谐而不是恐怖。不宽容的人是无法执行温和原则的。对我来说,‘赦免’是人类语言中最美的字眼。我不愿流血,除非我自己也可能流血。再说,我只会打仗,我只是士兵。然而,如果我们不能宽恕,那么打胜仗就没有意义了。在战斗中我们是敌人的敌人,胜利后我们就是他们的兄弟了。”

“你可要当心,”西穆尔丹第三次说,“戈万,对我来说,你比儿子还亲,你可要当心!”

接着他又若有所思地说:

“在我们这个时代,仁慈可以成为一种叛逆。”

谁听见他们这番对话,会以为这是军刀与断头台的谈话。

八 DOLOROSA①

与此同时,那位母亲在寻找孩子。

她盲目地朝前走。她怎样生活呢?无法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走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她乞讨,吃野草,席地而卧,她露宿在荆棘中和星光下,有时还冒着风雨。

她从一个村庄转到另一个村庄,从一个田在转到另一个田庄,到处打听。她停在人家门口,衣衫褴接。有时她被人接待,有时她被人驱赶。她走不进人家时,就走进树林。

她不熟悉这个地方,除了西斯夸尼亚和阿泽教区以外,她一无所知。她没有确定的路线,有时又转到已经走过的路上,白走了一圈。她有时顺铺路石走,有时顺车辙走,有时顺矮林中的小道走。在这种飘泊不定的生活中,她那破旧的衣服更加磨损。最初她穿着鞋,后来她光着脚,最后两脚流着血。

她穿过战争,穿过枪林弹雨,但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回避,她在寻找孩子。由于全面叛乱,她找不到,找不到镇长,找不到权力机关,只好向过路人打听。

她向他们问道:

“你见过三个小小孩吗?”

过路人抬起头来。

“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她说。

她又接着说:

“勒内-让、胖阿兰和若尔热持。你没有看见?”

她又说:

“老大四岁半,小女孩一岁半。”

她又说: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有人把他们抢走了。”

过路人瞧着她,仅此而已。

①拉丁文,意为痛苦,取自教圣歌“痛苦的母亲站在(十字架)前”。--原编者注

她看到人们不理解,又说:

“孩子是我的。所以我打听。”

过路人继续走他们的路。于是她站住,一言不发,用指甲抓破胸部。

然而有一天,一位农民听她讲,并且思索起来,说道:

“等等,你是说三个孩子?”

“是的。”

“两个男孩?”

“还有一个女孩。”

“你找的就是他们?”

“对”

“我听说有位老爷抓了三个小孩子而且把他们带走了。”

“这个人在哪里?”她叫了起来,“他们在哪里?”

农民回答说:

“你去图尔格吧。”

“那里能找到我的孩子?”

“也许吧。”

“你说的是?……”

“图尔格。”

“图尔格是什么?”

“是一个地方。”

“是村庄?城堡?田庄?”

“我没去过。”

“远吗?”

“反正不近。”

“在哪边?”

“富热尔那边。”

“怎么去呢?”

“这里是沃托尔特,”农民说,“你从埃尔内右边,科克塞尔在边过去,经过洛尔尚,再穿过勒鲁。”

农民举手指着西方:

“一直朝太阳落山的方向走。”

农民放下手臂时,她已经出发了。

农民喊道:

“你可要当心。那边在打仗。”

她没有转身回答,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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