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夕雾》

日色过午,夕雾回到三条院本邸。一走进门,便有一群可爱的子女迎上前来,缠绕戏要。云居雁躺卧在寝台的帐幕内。夕雾走进去,她也不向他看。夕雾知道她怀恨,觉得这也难怪,便装作绝不怪怨的样子,把她盖在身上的衣服拉开。云居雁说:“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我早已死了!你常常说我象鬼,我索性做了鬼吧!”夕雾答道:“你的心比鬼还可怕,但你的样子非常可爱,故我舍不得你。”他不解思索地说这话,云居雁生气了,说道:“象你这样相貌堂堂、风度翩翩的人,不配我来长久作伴。让我到随便什么地方去吧。你索性不要想起我这个人。和你共度了这许久无聊的岁月,我真觉得后悔呢。”说着坐起身来,姿态异常娇媚,那红晕满颊的颜面非常可爱。夕雾就同她开玩笑:“大约是因为你常象小孩一般生气,所以我已看惯,现在觉得这个鬼不可怕了。要再添些凶相才好。”云居雁说;“你说什么?象你这种人,给我乖乖地去死吧!我也要死了。我一见你的面就懊恼,一听到你的声音就不快。我先死了,把你留在世间,我倒不放心。”她说时姿态越发娇艳了。夕雾微微一笑,答道:“如果我活着,虽然往远方去了,你见不着我面,还会从旁听到我的消息,所以你要我死。但你这话,正是教我知道了我俩情缘的深厚。一人死了,另一人立刻跟着走上冥途--这本来是我俩的誓约呀。”他一本正经地说,又用种种好话来安慰她。云居雁原是个天真烂漫、温柔敦厚的人,经夕雾巧言搪塞一番之后,心情自然平复下来。夕雾觉得她很可怜,但一方面又心不在焉,他想:“落叶公主虽然未必是一个自高自大、倔强成性的人,但她如果坚决不肯再嫁,定欲出家为尼,则我大失所望,太没面子了。”如此一想,他觉得目前不可放手,心中不胜焦躁。看看日色渐暮,今天又不会有回音来了,他就心挂两头,只管沉思默想。云居雁昨今两日一点东西也不曾吃,此刻略微吃了一些。

夕雾对她说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对你的爱情就已与众不同。你父亲对我态度冷酷,使我在世间获得了愚夫的恶名。但我竭力忍受这难堪的痛苦,各处争来说亲,一概置之不闻。众人都讥笑我,说即使是女子,也不会如此固执。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那时怎么能够忍受的,我自己也相信我从小就是一个稳重的人。现在你虽然如此讨厌我,但你已经有了一大群不能抛开的孩子,不能独断独行地离弃我了。请你放长眼光,静观将来!只怕人命无常而已。”说到这里竟哭起来。云居雁回思昔年之事,也不胜感慨,觉得自己同他真是世间少有的夫妇,宿世因缘毕竟是很深的。夕雾把那件软熟了的家常衣服脱下,换上一件特别华丽的新衣,熏足了衣香,用心打扮,仔细化妆,准备出门去了。云居雁在灯火影里目送他,忍不住流下泪来。便扯过夕雾脱下的单衣的衣袖来拭泪,自言自语地吟道:

“断绝情缘成弃妇,

何如披剃着缁衣!

在这俗世真是住不下去了!”夕雾站定了答道:“何等无聊的想法啊!

厌弃故夫披剃去,

枉教人世笑君痴。”

此诗匆促草成,故甚为平凡。

且说那位落叶公主,一直笼闭在储藏室中。众侍女劝道:“公主终不成一辈子住在这里面。外人听到了,要讥笑公主太孩子气,行事不成体统。还不如到外边来,联常起居,把公主的主意向大将说明吧。”此外又作种种劝导。公主觉得这些话也有道理。然而想起今后外间流传恶名,以及过去自心种种痛苦,都由这个可恨的不良之人而来,这天晚上又不肯和他会面。夕雾说:“开玩笑也不是这样开的,真是少有少见的啊!”他大发牢骚。众侍女也都代他委屈,对他说道:“公主说过;‘再过几时,等我身心恢复健康之后,如果他还不忘记,我总会向他致意。在此丧服之中,让我一心不乱地专诚为亡母超度吧。’她的心很坚决。大将频频来访,深恐外间无人不知,公主也非常担心呢。”夕雾答道:“我的用心与别人不同,决不作非礼之行,想不到如此受人冷遇!”他长叹一声,又说:“只要公主肯在日常起居室中接见我,隔着屏幕也好。我只指望把心事诉说一番。决不违反公主之意。叫我等待多少年月,都无不可。”他再三要求,絮聒不休。公主命侍女答道:“我已困顿不堪,你还要无理强求,实在太狠心了。世间谣诼纷传,我身不幸已极,这且不说。你又如此用心,怎不教人痛恨!”她越发讨厌夕雾,只想远而避之。夕雾想道:“只管如此下去,被外人闻知了确也难听。叫这些侍女看了也不好意思。”便催促传言的小少将君道:“实际关系,一定遵照公主所言。但在目前,暂作表面夫妇吧。如此有名无实,真乃世间怪相。再说,倘因公主坚拒,而我断绝访问,则外人将谓公主被弃,更加有损令名。总之,固执一念,象孩子一般不明事理,实在令人遗憾!”小少将君认为夕雾之言有理。她看看夕雾的模样,但见他此时的确痛苦,觉得万分抱歉。便把侍女进出的储藏室北门打开,放他进去。

公主吃惊之余,十分伤心,痛恨她的侍女。她想:“世间人心如此不测,我身将来苦患正多呢!”她想起此身已无可信赖之人,便反复悲伤。夕雾说出种种理由,希望公主谅解。话语甚多,有的情趣动人,有的意味丰富。但公主只觉得可恨可恶。夕雾说道:“你把我看作毫不足道之人,使我羞耻无似。我因思虑不足,起了这个荒唐之念,如今不胜后悔,然而无可挽回了。但公主又岂能保持清白之名呢?无可奈何,只得屈节了。人生在世,到了不称意之时,往往有投身深渊者。就请公主把我的心当作深渊,投身其中吧!”公主把一件单衣牢裹在身上,除了号哭之外毫无办法。那恐惧担心的样子实甚可怜。夕雾想道:“无可奈何了!怎么会如此嫌恶我呢?无论何等坚贞的女子,到了这个地步,心情自会松懈起来的。岂知这位公主心肠竟同木石一般,坚决不肯屈从。没有宿世因缘的人,见面只觉可嫌,此人对我大约也是如此吧。”想到这里,觉得此事太不近情,心中不胜懊恼。他想起云居雁此刻心情一定不快,又回想当年两小无猜、互相爱慕之状,以及多年来情投意合、互相信赖之状,便觉此次自讨烦恼,实在无聊之极。因此也不勉强抚慰公主,只管悲伤叹息,直到天明。他觉得每次空自来去,太不成样,今天就留在这里,安闲地度送一天。公主见他如此顽强,非常讨厌,越发疏远他了。夕雾则一方面笑她愚痴,一方面恨她无情。

这储藏室内设备甚不周全,只有藏香的柜子和橱子等物而已。把这些东西堆放到两边角落里,加以布置,使宜于居住,公主就住在这里面。室内阴暗,但早晨日出之时,亦有阳光射入。公主偶然解下裹在头上的衣服,用手整理散乱的头发,夕雾便得隐约窥见姿色。他觉得这是一个上品的女子,容颜十分娇艳。夕雾的姿态,放任不拘的时候反比一本正经的时候优美得多。落叶公主看了,想道:“我的故夫相貌并不优异,然而非常自傲,有时嫌我容颜欠美呢。何况我现在衰减得如此厉害,教这美男子看了,恐怕一刻也不能忍受吧。”她觉得非常可耻。左思右想,自我劝慰一番。但总觉得不胜痛苦:各方面的人闻知了定然怪我,使我罪无可逭。况且身在丧服之中,更加令人痛心,实在难于自慰。

公主终于走出储藏室,二人在日常的起居室中盥洗并进早粥。丧家装饰,此时似嫌不祥,故用屏风将做佛事的东室遮蔽。东室与正屋之间,张着淡橙色帷屏,此乃吉凶两用之色,并不十分触目。又设着一个两架的沉香木橱子,隐约表示欢庆之相。这都是大和守的计划。众侍女都把青蓝色丧服脱去,换上不甚鲜艳的棣棠色、暗红色、深紫色的衣服。绿面枯叶色里子的围裙也换了淡紫色的。她们都在奔走伺候。这宫邸内只有女人,诸事未免办理不周。全赖大和守一人在那里操心,略雇几个人夫来打扫整理。现在意外地来了这个身分高贵的娇客,本来已经辞退的家臣闻知了,纷纷前来复职,都到事务所去当差。

夕雾无可奈何,只得装作住惯的样子,安居在这宫邸内当主人。三条院的云居雁闻讯,心念这回情缘决绝了。但犹信赖夕雾,希望不致如此。既而又想:“谚云:‘老实的人一变心,完全变作另一人。’这句话是真的。”顿觉看破世情,不肯再受丈夫的气。便以趋避凶神为借口,回娘家去了。其时适值弘徽殿女御归宁,姐妹相会,亦可稍稍解忧,就不象往日那样急急思归。

夕雾闻此消息,想道:“果然不出所料,此人本性非常急躁。她父亲也没有宽宏大量的气度,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不定会骂道:‘岂有此理!从此不再见他!从此不要说起他!’而闹出奇奇怪怪的事情来。”他心里害怕,立刻回三条院去。但见几个男孩还留着,女孩和婴儿都被母亲带走了。男孩们看见父亲回来,都很高兴,大家来亲近;有的想念母亲,向父亲诉苦哭泣。夕雾心中非常难过。他写了好几封信给云居雁,又派人去迎接,然而连回信也没有。他大为不快,怪怨她何以如此轻率而又任性。他深恐前太政大臣见怪,就在傍晚时分亲自去接。听说云居雁正在弘徽殿女御所居的正殿内。夕雾便走进一向熟悉的房间里,但见只有几个侍女在内,婴儿跟着乳母也在这里。夕雾叫侍女向云居雁传言:“你现在还同年青时候一样爱同姐妹们交际么?怎么可以把一群孩子东抛西舍,而自己到正殿里去闲玩呢?多年来我早就知道你的性情和我不合,然而恐是因缘注定之故,我自昔就时刻不忘地恋慕你。现在已经有了这一群孩子,个个都很可爱,我俩已经互相信赖,不会再抛舍了。为了一点些些小事,难道你就如此决绝么?”他严厉斥责,愤恨不已。云居雁叫侍女代答:“你已厌弃了我,认为毫不足取的了。现在我已不能改变性情,讨你喜欢。你又何必多言呢?但愿你不抛弃这些无知无识的孩子,照顾照顾他们,我就心满意足了。”夕雾说道:“好干脆的回答啊!归根到底,是谁丢脸呢?”便不强要她回去。这一晚他就在那里独宿。自念此时弄得莫名其妙,两头落空,不胜懊丧,便叫几个孩子睡在身边,聊以自慰。推想落叶公主此时亦必十分恨他,心情不安,难于堪忍。他想:“世间怎么竟会有人把恋爱当作风流韵事呢?”便觉此事深可惩诫。天明之后,他又叫人向云居雁传言:“只管象小孩一样胡闹,教人听见了可笑。你既说过情缘已绝,我也就作如是想吧。只是留在那边的几个孩子,正在可怜地想念你。你不选取那几个孩子,想必是有用意的。但我舍不得他们,总要设法安排。”他用这话威吓她。云居雁心念夕雾是个决决断断的人,说不定会把这几个孩子带到陌陌生生的一条院去,便担心起来。夕雾又说:“把几个女孩还给我吧。我 为了要看她们而特地来此,甚是不便。况且我又不能常来。那边的孩子也都很可爱,总得让他们同住在一处,以便照顾。”几个女孩年纪都还很小,十分可爱。夕雾看了觉得非常可怜,对她们说:“你们不可听母亲的话!如此倔强不通道理,是最可恶的!”

前太政大臣闻知此事,想起女儿云居雁做了世人的笑柄,不胜悲叹。便对她说:“你何不暂时观望一下再说呢?他自然是有计划的。女子行事太性急,反而见得轻率。但也罢了,你已经说出,岂可无端自己打消而立刻回去呢?不久自会看出他的态度和意向。”便派他的儿子藏人少将①送一封信去给落叶公主。信中有言如下:

“因缘由宿命,无日不关心。

忆昔诚堪痛,思今实可憎。②

①疑即藤侍从。

②忆昔,指柏木之死;思今,指夕雾之事。

你大约还不至于忘却我们吧。”藏人少将持信来到一条院,率然直入。侍女们在南檐下设一蒲团,请他坐地,却觉得难于应对。落叶公主更加狼狈。这藏人少将在柏木的诸弟之中相貌最为漂亮,姿态最为优美。他从容地环视四周,似在回思柏木在世时的光景。然后对侍女们说:“这里是我常来的地方,一点也不觉得生疏。但恐你们不当我是亲近的人吧。”他略微表示不满之意。公主看了信,觉得难于作复,她说:“我实在不能写。”众侍女围集拢来,齐声功道:“公主不复,太政大臣将谓公主太不懂事。这信是不可以由我们代复的。”公主早已在那里淌眼泪了,她想:“如果母亲在世,我无论做了何等疏误之事,也会庇护我的。”她的眼泪比笔端的墨水先涌出来,许久不能下笔。后来好容易写道:

“我身无足数,岂敢蒙关心。

忆昔何须痛,思今不必憎。”①

只此数语,想到便写,似乎尚未结束,就此把信包好,送了出去。藏人少将和传女们谈话,其中有言:“我是常来之客,教我坐在帘外檐下,似觉孤独无依。今后我们又将结下新的缘份,我更要常常来访了。我想过去多年间我常来效劳,为此微功,请允许我自由出人,做个入幕之宾吧。”他表示了这意思之后,就告辞回去。

①暗示她对夕雾并无关系。

落叶公主自从得了前太政大臣来信之后,对夕雾更加疏远。夕雾则日夜焦灼惶惑,同时云居雁忧愁苦恨,与日俱深。夕雾的侧室藤典侍闻知此种消息,想道:“夫人曾说我是始终不可容赦的厌物,不料现在来了一个难于抗御的劲敌!”看她可怜,常常去信慰问。信中有诗云:

“我身无此分,设想亦生悲。

双泪为君落,时时湿透衣。”

云居雁觉得此诗略有讥讽之意。但忧患之时寂寞无聊,看了她的信便想:“连她也抱不平了。”复诗云:

“他人遭苦厄,常使我心寒。

身有不平事,反怜自慰难。”

只此一绝而已。藤典侍觉得此乃真情,很可怜她。

夕雾昔年向云居雁求婚不成,两人隔绝的时候,曾经私下和这典侍通情,但亦只此一人。后来求婚成功了,他就逐渐疏远她,难得和她相聚。然而藤典侍也生了许多孩子。云居雁所生的男孩有大公子、三公子、四公子、六公子,女孩有大女公子、二女公子、四女公子、五女公子。藤典侍所生女孩有三女公子、六女公子,男孩有二公子、五公子。共计十二人。其中不象样的一个也没有,都长得非常可爱。尤其是藤典侍所生的,相貌清秀,性情贤惠,个个都很出色。其中三女公子和二公子由祖母花散里悉心抚育,源氏也常常见面,非常疼爱他们。至于夕雾、落叶公主、云居雁之间的纠纷如何解决,实在说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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