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竹河》

①本回写薰君十四五岁至二十三岁秋天之事,与前二回“匂皇子”、“红梅”系同一时期。

本回所记述的,是源氏一族之外的后任太政大臣髭黑家几个侍女的故事:这些侍女现今还活在世间,专会说长道短,不问自述地说出这些情节来,与紫夫人的侍女们所说的情况有所不同。据她们说:“关于源氏子孙,有的传说并不正确,恐是比我们年纪更老的侍女记忆不清,因而弄错了。”究竟孰是孰非,莫衷一是。

已故髭黑太政大臣与玉鬘尚侍,生有三男二女。髭黑大臣悉心抚育,指望他们长大成人,超群出众。岁月推迁,正在等得心焦的时候,髭黑大臣奄然长逝了。玉鬘夫人茫然若失,如同做了一梦。本来急于欲使女儿入宫,此时也只得延搁。人心大都趋炎附势,髭黑大臣生前威势显赫,死后内部财物、领地等虽然依旧富足,并不衰减,但邸内气象变更,门庭日渐冷落。玉鬘尚侍的近亲中颇有闻达于世者①。但身分高贵的戚族,往往反而不甚亲近。加之已故的髭黑大臣本性缺乏情感,与人落落寡合,别人对他也就心有隔阂。恐是因此之故,玉鬘夫人竟没有一个可与亲近往来的人。六条院源氏主君一向把玉鬘当作自己女儿看待,从未变心。临终时分配遗产,特地在遗嘱中写明,把玉鬘列在秋好皇后之次。 夕雾右大臣对玉鬘也反比对嫡亲姐妹亲近,每逢有事,必来探访。

① 如红梅大纳言,是她的异母兄。

三位公子皆已行过冠礼,各自长大成人。只因父亲已经亡故,立身处世不免孤单无恃,但也自然而然地渐渐晋升。只是两位女公子前途如何策划,玉鬘夫人甚是担心。髭黑大臣在世之时,今上也曾向他示意,深盼他送女儿入宫。常常屈指计算年月,推想女儿已经长成,不断催他早日实行。但玉鬘夫人想道:“明石皇后宠幸日渐加深,无人能与并肩。我的女儿入宫,一定被她压倒,只能在许多庸碌的妃嫔中忝列末席,遥遥地仰承她的眼色,实在毫无意味。而教我看见我的女儿不及别人,屈居下位,我也很不甘心。”因此踌躇不决。冷泉院也诚心欲得玉鬘的女儿,竟重提往事,怨恨玉鬘昔年对他的无情①,说道:“当年尚且如此,何况现在我年事渐老②,形容丑陋,自然更可厌弃了。然而请你视我为可靠之父母代理人,将女儿托付我吧。”他认真地要求。玉鬘想道:“这如何是好?我的命运真可叹!他一定把我看做出人意外的无情女子,真是可耻而又抱歉,如今到了这晚年,不如将女儿嫁他,以赎前愆吧。”但也难于决定。

①参看第三十一回《真木柱》。 ②此时冷泉院四十三岁,玉鬘四十七岁。

两位女公子相貌都长得很好,以美人著名于时,故恋慕之人甚多。夕雾右大臣家的公子,称为藏人少将的,——是正夫人云居雁所生,官位比诸兄高,父母特别疼爱他,是个品貌兼优的贵公子,——也热诚地向玉鬘夫人的大女公子求爱。此人无论从父亲或母亲方面来说,都与玉鬘有不可分离的亲密关系①。因此他和弟兄们常在髭黑大臣邸内出入,玉鬘夫人对他们都很亲昵。这藏人少将和她家的侍女们也很熟悉,颇有机会向她们诉说自己的心事。因此众侍女日日夜夜在玉鬘夫人耳边赞扬藏人少将,玉鬘夫人不胜其烦,又很可怜他。他的母亲云居雁夫人也常常写信给玉鬘夫人,代他请求。父亲夕雾大臣也对玉鬘夫人说:“他的官位还低,但请看我们面上,允许他吧。”玉鬘夫人已有决心:大女公子必须入宫,不嫁臣下。至于二女公子,只要藏人少将官位稍高,配得上她家时,不妨许嫁与他。藏人少将则怀着可怕的念头:如果玉鬘不允许,要将女公子抢走。玉鬘夫人并不十分反对这件亲事,但念我方尚未正式允许之前,如果发生意外之事,则传闻于世,被人讥议,名誉攸关,因此叮嘱传递信件的侍女们:“你们必须当心,谨防发生错乱!”侍女们都提心吊胆,觉得难于应付。

①从父亲方面来说,玉鬘是他的姑母;从母亲方面来说,是他的姨母。

六条院源氏晚年娶朱雀院的三公主而生的薰君,冷泉院视同自己儿子一般爱护,封他为四位侍从。薰君其时年仅十四五岁,正是天真烂漫的童年,而心灵却比身体早熟,已像大人一样懂事。仪容楚楚,显见前程不可限量。玉鬘尚侍颇思选他为婿。尚侍的邸宅距三公主所居的三条院甚近,因此每逢邸内举办管弦之会,诸公子常去邀请薰君来家参与。尚侍邸内因有美人,青年男子无不向往,个个华装艳服,翩然出入其问。讲到相貌之秀美,则以片刻不离的藏人少将为第一;讲到性情之温存、风度之闲雅,则首推这位四位侍从。此外无人能与此二人并比。人都以为薰君是源氏之子,对他另眼看待。恐是因这缘故,他的世誉自然特盛。青年侍女都极口称赞他。玉鬘尚侍也说此人的确可爱,常常亲切地和他谈话。她说:“回思父亲大人气宇之优越,令人悼念不置,无以自慰。除了此人之外,从谁身上可以看到父亲的遗姿呢?夕雾右大臣身分太高,非有特别机会难得和他会面。”她把薰君看作亲兄弟一样,薰君也把她看作大姐,时来访晤。此人绝不像世间一般男子那样轻薄好色,态度异常端庄稳重。两位女公子身边的青年侍女们见他婚事未成,都替他可惜,引为憾事。她们常和他开玩笑,薰君不胜烦恼。

次年①正月初一,王鬘尚侍的异母兄弟红梅大纳言——即昔年唱《高砂》的童子——藤中纳言——即已故髭黑太政大臣前妻所生大公子,真木柱的同胞兄——来尚侍邸贺年。夕雾右大臣带着六位公子也来了。夕雾的相貌以至其他一切,无不十全其美。六位公子也个个眉清口秀,以年龄而论,官位皆已过高。在旁人看来,这一家可谓圆满无缺了。但其中的藏人少将,虽然父母特别重视,却一直心事满腹,面带愁容。夕雾右大臣和昔年一样,隔着帷屏与玉鬘尚侍对晤。他说:“只因无甚要事,以致久疏问候。上了年纪以来,除了入宫之外,他处竟懒得走动。常思前来叩访,共谈往事,而总是因循过去,未能如愿。尊处如有需要,务请随时吩咐诸小儿办理。小弟已叮嘱彼等:必须竭诚效劳。”玉鬘尚侍答道:“寒门运蹇,今已微不足数,乃蒙依旧照拂,更使我追念先人,难于忘怀了。”接着便对他约略谈起冷泉院欲召大女公子入侍之事,说道:“家无有力之后援人,入宫反而痛苦。为此犹豫不决,心甚烦恼。”夕雾答道:“听说今上亦曾宣示此意,不知确否。冷泉院今已退位,似乎盛期已过,然而相貌绝美,盖世无双,年虽稍路,而永无老相,常是翩翩少年。舍下倘有容颜差可之女儿,亦极愿应召入院。只是没有一人够得上参与花容月貌的诸宫眷之列,真乃遗憾之事。不过冷泉院欲召尊府大女公子之事,不知是否已得大公主的母亲弘徽殿女御②允许?以前亦曾有人欲将女儿送入冷泉院,只因顾忌此人,终于不曾实行呢。” 玉鬘答道:“弘徽殿女御也曾劝我,她说近来寂寞无聊,颇思与冷泉院同心协力地照顾我的女儿,以资消遣云云。因此我要加以考虑了。”

①此年玉鬘四十八岁,夕雾四十一岁,冷泉院四十四岁。

②此人是玉鬘的异母姐,即柏木之妹,早就入宫为冷泉院女御。

聚集于此的一伙人告辞出去,随即赴二条院向三公主贺岁。对朱雀院有旧情的人、六条院源氏方面的人,凡各种关系的人,都不忘记这位尼僧三公主,齐来贺年。髭黑大臣家的公子左近中将、右中弁、藤侍从等,就从自邸陪伴夕雾大臣同行。冠盖齐集,气势好不盛大!

到了傍晚,四位侍从薰君也来向玉鬘尚侍贺年。昼间聚集在这邸内的许多显贵青年公子,个个相貌堂堂,可谓美玉无瑕。然而最后来的这位四位侍从,特别惹人注目。一向容易感动的青年侍女们都说:“到底与众不同啊!”还说些刺耳的话:“教这位公子来作我家小姐的女婿,倒是很好的一对昵!”这薰君的确长得肢体娇嫩,风度优雅。一举一动,身上就散发一股香气,芬芳无匹。即使是生长深闺的小姐,只要是知情识趣的人,见了这薰君也一定会注目,赞叹他是超群出众的人。此时玉鬘尚侍正在念佛堂里,便吩咐侍女:“请他到这里来。”薰君从东阶升入佛堂,在门口的帘前坐下。佛堂窗前几株小梅树,正在含苞欲放。早春的莺声啭得尚未纯熟。众侍女希望这美男子在这美景中态度更风流些,便用种种戏言挑逗他。薰君却只管沉默寡言,正襟危坐,使得她们扫兴。有一个名叫宰相君的身分高贵的侍女便咏诗一首奉赠,诗曰:

“小梅初放蕊,艳色更须添。

折取手中香,花容分外妍。”①

① 以小梅比薰君。

薰君见她脱口成章,心甚感佩,便答诗云:

“小海初放蕊,远看似残柯。

不道花心里,深藏艳色多。

如有不信,请触我袖。”他同她们开玩笑。众侍女异口同声地叫道:“确是‘色妍香更浓’①啊!’大家喧哗起来,几乎想拉他的衣袖。玉鬘尚侍从里面膝行而出,低声说道:“你们这些人真讨厌,连这个温顺的老实人也不放过,不怕难为情。”薰君听见了,想道:“被称为老实人,我好委屈啊!”尚侍的幼子藤侍从还不曾上殿任职,不须到各处拜年,此时正在家中。他捧出两个嫩沉香木制的盘子,内盛果物和杯子等,拿来招待薰君。尚侍想道:“夕雾右大臣年纪越大,相貌越是肖似父亲。这薰君的相貌却并不肖似父亲。但其姿态之安详、举止之优雅,则令人想起源氏主君盛年时代。主君年轻时确是这样的。”她回思当年,不胜感伤。薰君回去之后,香气还是弥漫室中,众侍女赞叹不已。

① 古歌:“家有寒梅树,色妍香更浓。谁将衫袖拂?芳沁此花中。”见《古今和歌集》。

侍从薰君被称为老实人,心终不甘。正月二十过后,梅花盛开之时,他想教嫌他不风流的侍女们看看他的本相,特赴尚侍邸访问藤侍从。他从中门而入,看见一个同他一样穿便袍的男子站在那里。这人看见薰君进来,连忙躲避,却被薰君拉住了。一看,原来是经常在这里徘徊的藏人少将。他想:“正殿两边正在弹琵琶,奏琴筝,此人想是被音乐所迷而站在这里的吧。看他的样子真痛苦啊!对方不许而强欲求爱,是罪孽深重的!”不久琴声停止。薰君对藏人少将说:“喂,请你引导吧,我是不熟悉的。”两人便联袂同行,唱着催马乐《梅枝》①,向西面廊前的红梅树走去。薰君身上的香气比花香更浓,侍女们早就闻到,连忙打开边门,用和琴合着《梅枝》的歌声.弹出美妙的音乐来。薰君心念和琴是女子用的琴,不宜弹《梅枝》这吕调乐曲,而她们却弹得非常悦耳,便从头再唱一遍。侍女们就用琵琶来伴奏,也弹得美妙无比。薰君觉得这里的确富有风流佳趣,足以牵惹人情。今夜他态度便随意不拘起来,也和她们调情说笑了。玉鬘尚侍从帘内叫人送出一张和琴来。薰君和藏人少将互相谦让,谁也不肯触手。尚侍命侍女侍从君向薰君传言:“我早就闻知:你的爪音酷似已故的父亲大人。我真心希望听赏一下。今宵莺声引诱琴声,就请弹一曲吧。”薰君心念此时怕羞退缩,甚不相宜,便勉勉强强地弹奏一曲,琴声实甚美妙。源氏虽然是玉鬘尚侍的义父,但生前和她不常见面,况且现在早已不在人世,故玉鬘尚侍想起了他,不胜孺慕。平日每逢小事细故,往往睹物怀人,何况今天听到薰君的琴声,自然更加感伤。她说:“大体看来,这薰君的相貌非常肖似已故的柏木大纳言呢。听他的琴声,竟活像是大纳言弹出的。”说罢就哭起来。她近来容易流泪,恐是年事渐老之相吧。藏人少将也用美妙的嗓子唱“瓜瓞绵绵”②之歌。座上没有唠叨多嘴的老人,诸公子自然互相劝诱,尽情表演。主人藤侍从想是肖似父亲髭黑大臣之故,对于此道不甚擅长,只解举杯劝酒。大家怂恿他:“你至少也该唱个祝词才行啊!”他就跟着众人唱催马乐《竹河》③。虽然还很幼稚,歌声也甚美妙。帘内送出一怀酒来。薰君说道:“听说酒醉过分,心事隐忍不住,未免言语错乱。教我怎么办呢?”他不肯立刻接受酒杯。帘内送出一套妇人的褂子和礼服来,薰香浓郁可爱,这是临时应景,送与薰君的赏品。薰君诧异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便把两件衣衫推给藤侍从,起身就走。藤侍从拉住了他,将衣衫交还。薰君说:“我已经喝过“水驿”④酒,夜深了。”说着就逃回家去。藏人少将看见薰君常常来此,大家对他表示好感,便觉自己相形见绌,心中不胜委屈,口上不免说出无聊的怨言,吟诗道:

①催马乐《梅枝》歌词:“黄莺惯宿梅花枝,直到春来不住啼,直到春来不住啼。阳春白雪尚飞飞,阳春白雪尚飞飞。”

②催马乐《此殿》歌词:“此殿尊荣,富贵双全。子孙繁昌,瓜瓞绵绵。添造华屋,三轩四轩。此殿尊荣,富贵双全。”

③催马乐《竹河》歌词:“竹河汤汤,上有桥梁。斋宫花园,在此桥旁。园中美女,窈窕无双。放我入园,陪伴姣娘!”

④男踏歌会时,歌人在路上各站饮酒喝汤,这站叫做“水驿”。《竹河》是男踏歌会中唱的歌,故戏用此语。

“春花灼灼人皆赏,

春夜沉沉我独迷。”

吟罢,叹一口气,想回去了。帘内有一侍女答诗云:

“佳兴都因时地发,

赏心不仅为梅香。”

次日,四位侍从薰君送一封信给这里的藤侍从,信中说道:“昨夜举止错乱,不知诸君如何见笑。”他准备给玉鬘尚侍看到,故信中多用假名①,一端附有诗云:

“唱出《竹河》章末句,

我心深处谅君知?”②

① 当时汉字一般为男子所用,妇女则多用假名。

②《竹河》章末句,即“放我入园,陪伴姣娘!”此诗暗示向女公子求爱之意。

藤侍从把这信拿到正殿里来,和母亲同看。玉鬘尚侍说道:“他的笔迹真漂亮啊!小小年纪就这样聪明,不知前生怎样修成的。他幼年丧父,母亲出家为尼,不曾好好抚育他,然而还是长得比别人优越,真好福气!”她的意思是责备自己的儿子字写得太坏。藤侍从的回信,笔迹的确非常幼稚,写道:“昨夜你像经过水驿一般喝了就走,大家都诧怪呢。

唱罢《竹河》良夜永,

问君何事去匆匆?”

薰君就以此为发端,常常到这藤侍从的住处来访晤,其问隐约吐露向女公子求爱之意。藏人少将诗中的推量果然不错,这里的人对薰君都怀着好感。藤侍从的童心也向往他,把他当作好友,很想朝夕和他亲近。

到了三月里,有的樱花正开,有的樱花已谢,飞花遮蔽天空。但总的看来,正是春光鼎盛之时。玉鬘尚侍邸内昼长人静,闲寂无聊。女眷们走出轩前来看看春景,也不会有人非难。两位女公子此时年方十八九岁,都长得容颜姣好,品性优良。大女公子相貌堂皇高雅,而又娇艳妩媚,显然不像是臣下的配偶。她身穿表白里红的褂子,外罩棣棠色衫子,色彩适合时令,非常可爱。那娇媚之相连衣裙上都泛溢出来。其风韵之闲雅,竟可使别人看了自感羞耻。二女公子身穿淡红梅色褂子,外罩表白里红的衫子,头发象柳丝一般柔美可爱。人都觉得:她的姿态之苗条与清秀,性情之稳重与沉着,实胜于大女公子;而姿色之艳丽,则远不及乃姐。有一天,姐妹两人下棋,相向而坐。钗光鬓影,互相照映,景象煞是好看。幼弟藤侍从当见证人,坐在近旁。两个兄长向帘内窥探一下,说道:“侍从大受宠爱,当起下棋的见证人来了!”便大模大样地在那里坐了下来。女公子身边的侍女都不知不觉地整一整姿势。长兄左近中将叹口气说道:“我在宫中职务忙得很,不及侍从之能得姐妹们信任,真是遗憾!”次兄右中弁也说道:“我们当弁官的,宫中的职务更忙,竟顾不到家事了。但总会蒙原谅的吧。”两女公子听见两兄长说这些话,停止下棋,难为情起来,娇羞之相甚是可爱,左近中将又说:“我出入宫廷时,常常想起:有父亲在这里才好。”说着,流下泪来,向两个妹妹看看。这左近中将年约二十七八岁,用心十分周到,常在考虑两个妹妹的前程,总想不负父亲遗志。

庭中许多花木之中,樱花最为艳丽。两女公子命侍女折取一枝,相与欣赏,赞道:“真美丽啊!别的花到底比不上它。”长兄左近中将对她们说道:“你们小时候,两人争夺这株花树,这个说‘这花是我的!’那个说‘这花是我的!’父亲判断道:‘这花是姐姐的。’母亲判断道:‘这花是妹妹的。’我那时虽然没有哭闹,但听了这话心中也很不高兴呢。”又说:“这株樱花已经是老树了。回想过去年月之中,许多人先我而死,便觉此身哀愁难于罄诉。”他们时而哭泣,对而嬉笑,比平日更为悠闲。原来这左近中将近已在某人家当女婿,难得回自邸从容盘桓。今天被这樱花所牵惹,故逗留较久。玉鬘尚侍虽然已是许多长大成人的子女的母亲,但相貌比年龄娇嫩得多,依然同青春盛年一样姣美。冷泉院大约至今还在爱慕玉鬘的容姿,回思往事,恋恋不忘,总想找个机会和她接近,因此竭诚盼望大女公子入侍。关于大女公子入冷泉院的事,左近中将说道:“此事终非长策。无论何事,世人都爱合乎时宜。冷泉院容貌之昳丽,固然令人赞仰,世间无有其类,然而身已退位,盛时已过了。即使是琴笛之曲调、花之颜色、鸟之鸣声,亦必须合乎时宜,方能悦人耳目。故与其入冷泉院,恐不如当太子妃吧?”玉鬘答道:“也很难说呢。皇太子那边,早就有身分高贵的人①专宠,无人能与并肩。勉强参加进去,生涯定多痛苦,而且难免被人耻笑,所以也要考虑。如果你父亲在世,则将来命运如何虽不可知,目前总有荫庇,入宫亦不致受屈也。”说到这里,大家不胜感伤。左近中将等去后,两女公子继续下棋。戏将幼时争夺的樱花树作为赌物,说道:“三次中有两次胜的,樱花树归她所有。”天色渐暗,棋局移近檐前,侍女们将帘子卷起,各人都盼望自家的女主人占胜。

①是夕雾的女儿。

正在此时,那位藏人少将来藤侍从室中访问。藤侍从已随两兄外出,四周人影稀少,廊上的门敞开,他就走近门边向内窥探。今天他碰到了这可喜的机会,欢喜得似同遇见佛菩萨出世一般,真乃无聊的想法。此时暮色苍茫,不易看得请楚。仔细辨认,才看出穿表白里红的褂子的是大女公子。这确是“谢后好将纪念留”①的颜色,真乃艳丽之极。他设想此人若归他人所有,实在太可惜了。许多青年侍女放任不拘的姿态,映着夕阳也很美丽。赛棋的结果,右方的二女公子胜了。右方的侍女们欢呼起来。有人笑着叫喊:“还不奏高丽乐序曲?”②又有人兴致勃勃地说:“这株树本是二小姐的,只因靠近西室,大小姐就据为己有,为此两人争夺了多年,直到现在。”藏人少将不知道她们所谈淡何事,但觉非常好听,自己也想参与其间才好。然而许多女子正在放任不拘之时,似觉未便唐突,只得独自回去。此后藏人少将常来这附近暗处徘徊,希望再度逢到此种机会。

①古歌:“罗衣深染樱花色,谢后好将纪念留。’见《古今和歌集》。

②赛马右方得胜时,奏高丽乐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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