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寄生》

他对二女公子说道:“秋色凄凉,平添伤悲。我前日因排遣寂寞,曾去了宇治一趟。但见一派“庭空篱倒”,荒凉萧瑟之状。触景生情,悲伤难禁。忆昔六条院先父亡故之后,无论其最后二三年间所陷居的嵯峨院,抑或本邸六条院,目之所及,无不感慨恋怀,或泪溅草木皆甚,或挥泪随风而逝。大凡在先父身边曾供过职的女子,无论高下,皆甚重情义。原来聚居在院内的诸夫人,渐次出家了,至于身份卑微的侍女,更是心境黯然,悲情难抑。她们或远赴山乡,或当了田舍人,但彷徨辗转不知所归者尤众。然而等到宅院尽皆荒芜、旧事淡忘之后,反又好了:

夕雾左大臣迁入六条院,明石皇后所生众多皇子也来居住,恢复了昔日繁华。无论多沉痛的悲哀,岁月皆会自去洗涤销融它。可见悲哀原本也是有限度的,我虽追叙前事,但那时我年事尚幼,丧父之悲,竟未能深悉。惟近日诀别令姊之痛,令我如身陷梦魇,永无醒时,同是人生无常之悲,但此次悲伤令我蒙罪尤深,以致使我担心后世之事呢。”说罢泪不自抑,可见其深情款款。即使并不知悉大女公子者,见此悲痛之状,也不免深为所动,保况二女公子自有伤心失意之事,近日便比往常更加悲掉亡姊。今日闻得薰中纳言之言,伤心尤甚,只管默然流泪。隔着帘子,二人相对而泣。

后来二女公子说道:“古人有‘尘世繁华多苦患……’之言。我身居山乡之时,并未特意区分尘世与山乡之别,空过了许多年华。如今虽常思重返山乡悠闲度日,但一直未偿意愿。弁君这位老尼倒深可羡慕呢!本月二十过后乃亡父三周所忌辰,我颇欲再回宇治去,听听那山乡庙宇的钟声。今欲恳请你悄悄带我去一趟,不知君意肯否?”

薰中纳言答道:“你欲探视旧居,固是好意,然而山险路遥,跋涉艰辛,虽行动轻捷之男子,也倍觉艰难。是以我虽心中常常挂念,却终是难得一行。亲王忌辰,其一应佛事我已托阿阇办理。至于这山庄,我看仍将其赠与佛寺吧,省得每去了,勾起无穷感慨,徒增悲伤,且捐与寺院尚可抵罪积德。此仅为在下拙见,如小姐另有高见,则身当谨遵奉行,请小姐尽管吩咐。我所期望者,亦正是小姐了无顾虑的吩咐而已。”他又讲了种种家常实际事务。二女公子闻得薰中纳言已承办了佛事,自思应当替亡父做些功德。她心下本欲籍此重返宇治,从而永闭深山,尽其一生,薰中纳言从她言琼中窥得此意,便劝道:“小姐当静下心来,切勿作此打算。”

旭日高升,诸侍女渐渐集拢来,薰中纳言深恐滞留太久,让人猜疑,便准备回去。他道:“无论到何处,我总坐在帘外,今日很不畅意。虽然,今后仍当再来拜访。”言毕起身告辞。他深知匂亲王性情,怕他日后知道了,怪他偏在主人出门期间来访,是何居心。就召了此处家臣长官右京大夫前来,对他说道:“我以为亲王昨夜回府来了,故此登门相访,岂知他并未归家,很是遗憾。此刻我将入宫,或可在宫中见到。”

右京大夫答道:“可能今日便就要回来了。”薰中纳言道:“那么我傍晚再来吧。”说罢辞别而去。

薰中纳言每见了二女公子模样,总要后悔当初未遂大女公子意愿,娶了此人,其后悔之念日渐沉重。转念又想:“皆是我自作自受,又何可后悔呢?”自从大女公子死后,他一直斋戒,日夜勤修佛法。母亲三公主年纪尚轻,性情风貌仍是乐观豁达。但她也注意到了儿子这般情状,很为他担心,对他说道:“‘我身世寿无多日’了!我一直希望能早日看到你成家立事。我自己身已为尼,不便阻止你。便倘你真的出家了,我再活在世上已毫无意趣,不过徒增苦痛与罪孽罢了。”薰中纳言惶惑愧疚,心知对不住母亲,便极力在母亲面前装得乐观悠闲,仿佛已尽摒哀思。

夕雾左大臣将六条院内东殿装饰得灿烂辉煌,一片华贵,一切布置妥善完美,专等匂亲王业人赘。十六日,月渐高升,而匂亲王那里尚无消息。左大臣心下焦躁,想道:“此婚匂亲王本不甚乐意,难道竟不愿来了么?”心中忐忑不安,便派人探听消息。使者回来报告:“亲王于今日傍晚自宫中退出,去二条院了。”左大臣知道他在二条院有情人,心里难受,自思倘他今夜不来,我岂不成了世人笑料!便打发儿子头中将到二条院去迎接,赠诗一首:

“月清华照台阶,

中宵何不见君来?”

匂亲王不想让二女公子亲见他今夜入赘之状,怕她见了心中难过。所以原定从宫中直赴六条院,再写封信与二小姐便了。但他又怕二女公子公子见信后不知是怎样的伤心,于是又潜回二条院来。他见二女公子脸带泪珠,如雨后梨花,姿色诱人,越发割舍不下,知道她心中难受,便千盟万誓温存了一番,明知“不能慰我情”,也同她一起移步窗前,漫赏月色。其时头中将正好赶到。

二女公子近来愁思万千,然而竭力隐忍,面上装得甚是平静。因此头中将来到时,她闻之泰然,竟似全然不知,可内心实甚痛苦。匂亲王闻悉头中将来到,心念六女公子终亦甚为可怜,便要前往,对二女公子说道:“我去片刻即回,你一个人‘莫对月明’。我此时也心烦意乱,实难奉侍。”他觉得这时彼此相对,甚伤心,便自荫蔽处走向正殿。二女公子目送他远去,虽极力克制,仍不禁簌簌掉下泪来,心中深有‘姝枕漂浮’之感。她自己也觉诧异“嫉妒之心,原来我也未能免除,人心真是难料啊!”又想:“我姐妹两人自幼孤苦,全赖那遣弃了尘世的父亲抚养成人,习惯了山乡漫长的孤寂岁月,只当人生本就这样的寂寞凄苦,岂知世间原有如此痛彻心脾的忧患。后历经了父亲与姐姐的永别之悲,遂无意再滞留尘世,只是无意不遂我愿,竟至苟活至今。新近迁来京都,无人料到竟参与贵人之列,但也不曾指望能够长久,只想夫妻团圆,平安度日而已。时至今日,不想竟发生了这等痛心之事,恐怕我俩的缘份从此将尽了。我原可退而自慰:他倒底不是象父亲和姐姐那样与我永决,虽日后对我冷淡,却终得不时一见。但今夜如此狠心离开我,使我痛感前尘后事皆成空幻,悲痛之情难以自抑。这多么痛苦啊!不过只要活下去,或许自会……”她终于转过念头,自我安慰。然而悲从中来,辗转冥思,一夜无眠。平日听行得松风徐来,较之荒僻的宇治山庄,甚闲雅、宁静,极可喜爱。但二女公子今夜再无此感,只觉扰人心绪,更甚于柯叶。遂吟诗道:

“萧萧松风剥秋山,

何故无情送愁来?”

如此看来,昔日富有宇治山庄的那种哀感,似已忘却。几个老年侍女劝说道:“小姐回里屋去吧,老望着月亮是不吉的。唉!怎么连果物也不吃点儿呢?从前大小姐就不吃东西,至今思之,更教人担心啊!”青年侍女无不叹息:“世间烦恼真多啊!”又么下议论:“唉,怎么能这样对待夫人呢!总不至于就此抛弃了吧。从前爱情那么深挚难道说抛就抛了么?”二女公子听了,心里更觉难过,转而一想:“我坚持不开一言,且静观他怎样处置吧。”或许她不愿别人议论,要自己一人独藏了这份怨恨吧。明了前情的侍女互相言道:“可惜啊!薰中纳言大人情真意切,当初何不嫁了他呢?”又道:“二小姐真是命运桀啊!”

匂亲王虽深觉有负于二女公子,但他生性贪色,又想尽力讨得新人欢心。“咳,我的好夫人,你的话真地欠思虑啊!胸中并不负疚,甚为坦然,再是巧舌甜言,终是掩不住虚伪呀!向来不谙世故凡俗,固亦可爱,却也很难为我。请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吧!今我真乃‘身不由心’啊!若我有朝一日能偿青云之志,我对你的情爱必远胜他人,这点你定得相信。但此事不可轻易泄露,你且静养身体,以待良机吧。”

恰在此时,去六条院送信的使者回来了,他已酒迷心智,竟一无顾忌,公然走到二女公子居处正门前。他的身体几乎被大量的犒赏品与服装湮没了,众侍女一年便知是送慰问信的使者回来了。二女公子暗想:

“是何时写那慰问信的?好不急切啊。”心中甚是不快。匂亲王虽然并不强行想将此事隐瞒,但觉终不宜过分公开,让二女公子难堪,故暗暗希望使者稍有心机些,虽甚痛苦难堪,却也无奈,只得命侍女取将过来,也想:“既如此,倒应尽力让她相信对她全无隐瞒才好。”遂当二女公子面将信撕开。看时,却是六女公子的交母落叶公主代笔的,心中稍宽慰。虽是代笔,在这里看仍很尴尬。信中写道:“越俎代笔,甚觉失礼,但因小女情绪欠佳,不能亲笔相谢,只得代为作复:

“无情朝露摧残甚,

女郎花枯减芳颜。”

其书气品高雅,文笔优美。但匂亲王道:“此诗意含怨尤之意,倒很麻烦了。我本打算在此安心度日,却未料猝生意外!”其实,倘是遵循一夫一妻制的寻常面姓,丈夫娶了二妻而一妻嫉怨,外人皆会同情她。但匂亲王却不能与常人相比。故此事之发生,亦在情理之中。世人皆以为,众皇子中,唯这位匂亲王地位特殊,有望册立太子,即使多娶几位夫人,也不为过。因此他娶六女公子,并无人为二女公子抱屈。相反,二女公子受如此优遇与宠幸,人皆以为实甚幸运。而二女公子自己呢,只因已惯了独专其厚宠,如今忽宠爱被人分享,不免有落寞失势之愁叹了。从前,她读古代小说或听人传说,常奇怪为何女子为了男子的爱被人分享,便大感伤痛。如今轮到自己时,才恍然醒悟:此痛确乎非比寻常啊!此时匂亲王待二女公子的态度比往常更加温柔恳挚,对她说道:“你一点东西也不吃,恐不能承受!便将上好果品送至她前,又吩咐手艺高超的厨师,特为她烹出美食佳肴,劝她进用。可二女公子仍然一点也不想吃,匂亲王叹道:“这可难办了!”此时天色渐暗,时至傍晚,他便回自己的正殿去了。晚风沁凉,暮色幽瞑,其景致亦甚可爱。他本性洒脱,此时更心旷神怡。但愁闷积胸的二女公子对此却是长夜无兴,萧风呼啸悲不胜收。但闻蝉鸣之声,便勾起对宇治山庄之怀恋,遂吟诗道:

“蝉鸣依旧索山野,

衰秋惹人恨重叠。”

今夜匂亲王于天刚落下夜幕时便急赴六条院。二女公子只听得一片喝道之声随风而逝,倏觉“泪比渔人钓浦多”,对自己的嫉妒也生厌恶。她躺卧着,思前想后,追忆那匂亲王初始便使她苦痛的诸种情状,意觉悔之莫及。她想:“此次怀孕难料结果。本族人大多命若薄纸,我或将死于难产亦不得而知。虽性命不足惜,但死毕竟是令人悲痛的。况如此而死,罪深孽重……”她想到利害处,一夜不敢入眠,直到天明。

在六女公子完婚三朝那日,正逢明石皇后玉体不适,众皆入宫探问。

但皇后只是微受风寒,并无重疾,故而夕雾不久便退出。他邀薰中纳言共驾离宫。是夜仪式,夕雾欲办得辉宏气派,十全十美,但亦有限度。

他因六女公子之事,在邀薰君参与此会时,颇感过意下去,但薰君在众亲面眷中,与他血缘又最近,况薰君颇为精通仪式布置等诸事,堪称高手,故而便招请他前来。薰君今日尤其卖力,提前便抵至六条院。他并不痛惜六女公子倒向他人怀抱,只管与左大臣一道尽心尽力料理诸事务。左大臣甚感不快。匂亲王于日暮后方抵至六条院。在正殿南厢的东面,是新婿席位。八桌筵席一字摆开,诸种器具珍贵堂皇。又设二桌小席,上摆盛三朝饼的雕花脚盘子,式样新颖别致。全部摆设高雅讲究,实难赘述。

左大臣信步踱出说道:“夜已黑透了!”便派侍女去请新郎就席。

匂亲王正与六女公子调戏取乐,并不即刻出来,先出来的是云居雁夫人的兄弟左卫门督及藤宰相。片刻后,新郎方来到,言谈举止风流无比。

主人头中将向匂亲王敬酒,殷勤劝菜。薰君亦殷切劝酒,匂亲王只是对他微笑不止。恐是他回想起曾与薰君说过“左大臣家规严厉刻板”,且认此亲事实不相称之故而对薰君微笑不止吧,然薰君似乎并不解其微笑之意,只管郑重其事地四处招呼众人。东厅的匂亲王所带随从亦受到薰君犒赏,其中大多为位尊权高之人:赏赐四位者六人每人一套女装及一件长褂;五位者十人,每人赏赐三重裙腰装饰各不相同的唐装一套;六位者四人,每人赏赐绫绸长褂及裙等。犒赏品按其规定,在数量上似觉菲薄,便在配色及质料上精心选材,细致加工,务求完美。对亲王的贴身侍卫及诸舍人,犒赏物品最为丰盛众人难及。此等盛隆热闹景致,原是人人百看不厌的,此种情状,古文小说早有描述,大约亦不过如此吧?此处所列,恐怕尚太肤浅呢。

几个地位稍低的薰君随从,看此盛况后,回到三条宫邸不断叹息道:

“我们这主人竟此般迂腐憨厚,为何不作左大臣的女婿呢?孤家寡人有何好处啊?”薰君听到他们于中门旁大发牢骚后,并未言语,只觉可笑。

此时夜已很深,他们睡意朦胧,见匂亲王的随从人等趾高气扬地酒足饭饱后躺于一处休息,羡慕不已。薰君步入室内,躺着想道:“当这新女婿多过意不去啊!本是直系亲眷,却变法般神气十足地成了他家女婿,于辉煌烛火下举杯交欢,匂亲王倒对付得头头是道,不失礼貌呢。”他钦佩匂亲王举态优雅得体。又想:“他的确很好,我倘有此爱女,亦宁愿嫁与他,而不送入宫中。世人皆愿招匂亲王为婿,然众人又道:‘源中纳言更好呢。’此话已为世人说惯。可见世人对我亦很钦佩呢。只是我的性情太古板、乖劣。”想到此,颇有点自鸣得意。又想:上皇有意将二公主下降于我,倘真个如此,这倒是件增光添彩的事。但未知二公主品貌如何,倘肖似大女公子,那真乃荣幸之极了。”有此想法,可见他还是有意的。他反复思量,不能入眠,便走进侍女按察君房中,此女平日甚得薰君怜受。他在此直睡至天明。其实即便睡到日高当头,亦不会遭人非议,而他却很张惶,即刻起身。这侍女颇为不快,吟诗道:

“偷结良缘越禁关,

留传恶名忧情断。”

薰中纳言甚觉对她不住,便无可奈何地答道:

“人疑关河水面浅,

不绝深渊底下流。”

即便是“深”,尚不能安靠,更何况说“水面浅”呢!这侍女越发难过了。他打开边门,软声说道:“我近来夜不能寐,觉得长夜难捱,思量人生之事,不觉悲苦至极。因此心中很不宁静,我只想到你房中看看那游戈飘荡的天空,并不是效仿风流人物。”如此推诿一番,便出门而去了。他不爱对女子说柔情密意的话,然而她们仍不视他为无情之人,这或许是他俊俏风流,吸引人的缘故吧。他们即使偶尔能听听他的声音,看看他的容貌,亦就满足了。或是因此缘故吧,许多女子为了遂这可怜的心愿,而宁愿屈身到三条宫邸去为已做僧尼的三公主当侍女。随之不同的身份,亦就生出不同哀婉的故事。

匂亲王于昼间细看六女公子容颜,甚觉艳美,对她越发深爱了。六女公子生得玲珑剔透,婀娜多姿,那披肩秀发,冰雪肌肤,耀眼生辉,见者无不为之动容。总之,全身无一处瑕疵,誉为“佳人”实不为过。

芳龄有约二十一二,正值青春鼎盛,故发育完全,身体丰盈圆润,正似怒放的花朵。父亲悉心调教,关怀备至,故品性亦甚高洁。难怪父母视若掌上明珠。但就娇媚与温柔而论,却不及二条院那位二女公子,六女公子与亲王面晤时,虽亦害羞,但并不一味垂眉低首,处处显露出才艺双全与敏达干练。她那些侍女、女童,无不容颜出众,穿戴独具匠心,其美观令人惊异。此次婚仪,其隆盛胜过了云居雁的大女公子入宫当太子妃,或许是为了显示匂亲王的声望与自己的姿色之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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