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等客厅里只剩下四个骨肉亲人时,葛朗台先生对他侄儿说:

“该睡觉了。至于让你风尘仆仆到这儿来的那些事情,现在太晚了,先不说吧。明天找个合适的时间再谈。我们这儿八点钟吃早饭。中午,吃点水果和面包,喝杯白葡萄酒;五点钟开晚饭,跟巴黎人一样。这就是一日三餐的程序。你要是想去城里走走,或到周围转转,尽管自便。我的事情多,别怪我没有空陪你。你也许到处能听到人们说我有钱:葛朗台先生这样,葛朗台先生那样。我让他们说去,闲话损伤不了我的信誉。但是,我实际没有钱,我这把年纪还像小伙计一样苦干,全部家当不过是一副蹩脚的刨子和一双干活儿的手。你不久也许会亲身体会到,挣一个铜板得流多少汗。娜农,拿蜡烛来。”

“侄儿,我想您需要的东西房间里都备齐了,”葛朗台太太说;“不过,缺少什么,尽管吩咐娜农。”

“不必了,亲爱的伯母,我想,东西我都带齐的。希望您和我的堂姐一夜平安。”

夏尔从娜农手中接过一支点着的白蜡烛,那是安茹的产品,在店里放久了,颜色发黄,跟蜡油做的差不多,所以,根本没有想到家里会有白蜡烛的葛朗台,发现不了这是一件奢侈品。

“我来给你带路,”他说。

葛朗台没有走与大门相通的那扇门,而是郑重其事地走客厅与厨房之间的过道。楼梯那边的过道有一扇镶着椭圆形玻璃的门,挡住了顺着过道往里钻的冷气。但是,在冬天,虽然客厅的门上都钉了保暖的布垫,寒风刮来依然凛冽砭骨,客厅里很难保持适宜的温度。娜农去闩上大门,关好客厅,从牲畜棚里放出狼狗,那狗的吠声像得了咽喉炎一样沙哑,凶猛至极,只认得娜农一人。它和娜农都来自田野,彼此倒很相投。当夏尔看到楼梯间发黄的四壁布满烟薰的痕迹,扶手上蛀洞斑斑,楼梯被他的伯父踩得晃晃悠悠,他的美梦终于破灭。他简直以为自己走进了鸡笼,不禁带着凝问,回头望望伯母和堂姐。她们走惯了这座楼梯,猜不到他惊讶的原因,还以为他表示友好,于是亲切地朝他笑笑,越发把他气懵了。

“父亲为什么打发我上这样的鬼地方来?”他想道。到了楼上,他看到三扇漆成赭红色的房门,没有门框,直接嵌在布满尘埃的墙中,门上有用螺丝钉固定的铁条,露在外面,铁条两端呈火舌形,跟长长的锁眼两头的花纹一样。正对着楼梯的那扇房门,显然是堵死的,门内是厨房上面的那个房间,只能从葛朗台的卧室进去,这是他的工作室,室内只有一个临院子的窗户采光,窗外有粗大的铁橱把守。谁也不准进去,葛朗台太太也不行。老头儿愿意像炼丹师守护丹炉似地独自在室内操劳,那里一定很巧妙地开凿了几处暗柜,藏着田契、房契,挂着称金币的天平;清偿债务,开发收据和计算盈亏,都是更深夜静时在这里做的。所以,生意场上的人们见葛朗台总是有备无患,便想象他准有鬼神供他差遣。当娜农的鼾声震动楼板,当护院的狼狗哈欠连连,当葛朗台太太母女已经熟睡,老箍桶匠便到这里来抚摸、把玩他的黄金;他把金子捂在怀里,装进桶里,箍严扣实。房内四壁厚实,护窗板也密不通风。他一人掌管这间密室的钥匙。据说他来这里查阅的图表上,都标明果木的数目,他计算产量准确到不超出一株树苗、一小捆树杈的误差。欧叶妮的房门同这扇堵死的门对着。楼梯道的尽头是老两口的套间,占了整个前楼。葛朗台太太有一个房间与欧叶妮的房间相通,中间隔一扇玻璃门。葛朗台与太太的各自的房间,由板壁隔断,而他的神秘的工作室和卧室之间则隔着一道厚墙。葛朗台老爹把侄儿安排在三楼一间房顶很高的阁楼里,恰好在他的卧室上面,这样,侄儿在房内走动,他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欧叶妮和母亲走到楼道当中,接吻互道晚安;她们又跟夏尔说了几句,就各自回房睡觉去了。欧叶妮嘴上说得平平淡淡,心里一定很热乎。

“你就睡在这一间,侄儿,”葛朗台一边打开房门一边对夏尔说道。“你若要出门,先得叫娜农,否则,对不起!狗会不声不响地吃掉你的。睡个好觉。晚安。啊!啊!娘儿们已经给你生上火了。”正说着,大高个娜农端着一只暖床炉走了进来。“瞧,说到娘儿们,这就来了一个!”葛朗台先生说。

“你把我的侄儿当产妇吗?把这暖床炉拿走,娜农!”

“可是,先生,被单潮着呢,况且这位少爷真比姑娘还娇嫩。”

“得了,既然你疼他,就给他炉子吧,”葛朗台说着,推了推娜农的肩膀,“不过,小心着火。”说罢,守财奴嘟嘟囔囔下楼去了。夏尔在行李堆中发呆。他望望墙上的壁纸,黄底子上面一簇簇小花,是农村小吃店里用的那种;望望石灰石的、有凹槽的壁炉架,仅外表就令人心寒;望望漆过清漆的草坐垫木椅,看上去仿佛不止四只角;望望没有门的床头柜,里面简直容得下一个轻骑兵;望望粗布条编织的脚毯,放在一张有帐顶的床前,帐幔摇摇欲坠,上面蛀洞累累。他扫视了这一切之后,绷着脸对娜农说:“唉!乖乖,我当真是在葛朗台先生的府上吗?他当真做过索缪市长,是巴黎的葛朗台先生的哥哥?”

“没错,先生,您是在一个多么文雅、多么和气、多么善良的老爷家里。要我帮您解开行李吗?”

“那真是求之不得,我的兵大爷!你没有在帝国军队里当过水兵吧?”

“噢!……”娜农问,“帝国水兵是啥东西?咸的还是淡的?水上游的?”

“给你钥匙,替我从这只箱子里把我的睡衣找出来。”

娜农看到一件绿底金花、图案古朴的绸睡衣,惊讶得合不拢嘴。

“您穿这个睡觉?”她问。

“是的。”

“圣母呀!这给教堂铺在祭坛上才合适呢。亲爱的小少爷,您把这件睡衣捐给教堂吧,您的灵魂会得救的,不然,您的灵魂就没教了。噢!您穿上多体面,我去叫小姐来看看。”

“行了,娜农,别大声嚷嚷!我要睡觉了,明天再整理东西。要是你喜欢这件睡衣,要是你的灵魂一定能得救,我这人笃信基督,助人为乐,走的时候一定把这件睡衣留给你,派什么用场由你自便。”

娜农呆呆站着,望望夏尔,无法把他的许诺当真。

“把这件漂亮的宝贝送给我?”她边走边嘀咕。“这位少爷在说梦话了。明天见。”

“明天见,娜农。”

“我来这里干什么?父亲不是傻子,打发我来必有目的。”夏尔睡下后,思忖道,“嘘!正经事,明天想,这是哪个希腊笨蛋说的话?”

“圣母玛丽亚!我的堂弟多文雅啊,”欧叶妮祈祷时忽然想道;那天晚上她没有做完祈祷。

葛朗台太太睡下时,无牵无挂。她听到壁板中间的门那边,爱钱如命的老头在自己的房内来回踱步。同所有胆小的女人一样,她早已摸熟老爷的脾气。就像海鸥能预知雷电,她从蛛丝马迹中也预感到葛朗台内心正翻腾着狂风暴雨,用她的话来说,她只有装死。葛朗台望着里面钉上铁皮的工作室的门,想道:“我的老弟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把孩子留给我管!真是一笔好遗产!我可没有一百法郎供他花销。对于这轻薄的浪子来说,一百法郎顶什么用?他端着夹鼻镜片看我的晴雨表时的那种架势,像要放火把它烧掉似的。”

想到那份痛苦的遗嘱将会造成什么后果,葛朗台此刻心乱如麻,或许比他的弟弟写遗嘱时更激动。

“我真会得到那件金睡衣吗?”娜农入睡时仿佛已披上了祭坛的锦围,她生平头一回梦见了花朵,梦见了绫罗绸缎,正如欧叶妮有生以来第一次梦见爱情。

在少女们纯洁而单调的生活中,必有一个美妙的时刻,阳光会铺满她们的心田,花朵会向她们诉说种种想法,心的跳动会把热烈的生机传递到她们的脑海,将意念化作一种隐约的欲望;那是忧喜兼备的境界,忧而无邪,甜美快乐!孩子们见到周围的世界,就开始微笑;少女在大自然中发现朦胧的感情,也像孩子一样,开始微笑。如果说光明是人生初恋的对象,恋爱不就是心灵的光明吗?欧叶妮也总算到了能看清尘世万物的时候了。内地姑娘起得早,她天刚亮就起床,做祷告,梳妆打扮;从今以后打扮具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她先把栗壳色的头发梳平,然后仔仔细细地把粗大的辫子盘在头顶,不让零星的短发滑出辫子,整个发式力求对称,衬托出一脸的娇羞和坦诚,头饰的简朴同面部轮廓的单纯相得益彰。她用清水洗了几遍手,清水使她的皮肤又粗又红,她望着自己滚圆的胳膊,心里纳闷,不知道堂弟怎么能把手保养得那么白嫩,指甲修剪得那么漂亮。她穿上新袜和最好看的鞋子。她把束胸从上到下用带子收紧,每个扣眼都不跳过。总之,她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显示出优点,第一次知道能穿上一件剪裁新颖的衣裳,使她更引人注目,该有多好。打扮完毕,她听到教堂钟响,奇怪怎么只敲了七下。皆因为想要有足够的时间好好打扮,她竟然起身太早。她不会把一个发卷弄上十来次,也不懂得研究发卷的效果;她只好老老实实地合抱着手臂,坐在窗前,凝视院子、小花园和花园上面的高高的平台。固然,那里景色凄凉,场地狭窄,但不乏神秘的美,那是偏僻的处所或荒芜的野外所特有的。厨房附近有口井,围有井栏,滑轮由一根弯弯的铁条支撑着,一脉藤蔓缠绕在铁条上;时已深秋,枝叶已变红、枯萎、发黄。藤蔓从那里蜿蜒地攀附到墙上,沿着房屋,一直伸展到柴棚,棚下木柴堆放得十分整齐,赛如藏书家书架上的书籍。院子里铺的石板由于少有人走动,再加上年深月久堆积的青苔和野草,显得发黑。厚实的外墙披着一层绿衣,上面有波纹状的褐色线条。院子尽头,八级台阶东歪西倒地通到花园的门口,高大的植物遮掩了幽径,像十字军时代寡妇埋葬骑士的古墓,埋没在荒草之中。在一片石砌的台基上有一排朽烂的木栅,一半已经倾圮,但上面仍缠绕着攀缘的藤萝,纠结在一起。栅门两旁,各有一株瘦小的苹果树,伸出多节的枝桠。三条平行的小径铺有细沙,它们之间隔着几块花坛,周围种了黄杨,以防止泥土流失。花园的尽头,平台的下面,几株菩提覆盖一片绿荫。绿荫的一头有几棵杨梅,另一头是一株粗壮的核桃树,树枝一直伸展到箍桶匠藏金的密室的窗前。秋高气爽,卢瓦河畔秋季常见的艳阳,开始融化夜间罩在院子和花园的树木、墙垣以及一切如画的景物之上的秋霜。欧叶妮从那些一向平淡无奇的景物中,忽然发现了全新的魅力,千百种思想混混沌沌地涌上她的心头,并且随着窗外阳光的扩展而增多,她终于感到有一种朦胧的、无以名状的快感,包围了她的精神世界,像一团云,裹住了她的身躯。她的思绪同这奇特景象的种种细节全都合拍,而且心中的和谐与自然的和谐融汇贯通。当阳光照到一面墙上时,墙缝里茂密的凤尾草像花鸽胸前的羽毛,色泽多变,这在欧叶妮的眼中,简直是天国的光明,照亮了她的前程。她从此爱看这面墙,爱看墙上惨淡的野花,蓝色的铃铛花和枯萎的小草,因为那一切都与一件愉快的往事纠结在一起,与童年的回忆密不可分。在这回声响亮的院子里,每一片落叶发出的声音,都像是给这少女暗自发出的疑问,作出回答;她可以整天靠在窗前,不觉时光的流逝。接着心头涌起乱糟糟的骚动。她突然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面,像诚实的作者推敲自己的作品,吹毛求疵地挑自己的毛病,不客气地责骂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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