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你还要什么,小姐?”

“娜农,鲜奶油到中午总能搅和出来吧?”

“啊!中午吗?可以了,”老妈子答道。

“哎!那好,给他煮一杯浓咖啡。听德·格拉珊先生说,巴黎人喝的咖啡都很浓的。给他多放些。”

“哪来那么多咖啡啊?”

“上街买去。”

“要是碰到老爷呢?”

“他去看草地了。”

“那我快去,不过,我买白蜡烛的时候,费萨尔老板就问了,是不是要招待远道来朝拜耶稣的三王。这样大手大脚花钱,城里马上就会传遍的。”

“要是你的父亲看出破绽,”葛朗台太太说,“说不定会动手打人呢。”

“打就打吧,咱们就跪着挨打。”

葛朗台太太没有答话,只抬眼望望苍天。娜农戴上头巾上街去了。欧叶妮铺上雪白的桌布,又到顶楼上摘几串她先前出于好玩有意吊在绳子上的葡萄;在过道里她蹑手蹑脚,生怕惊醒堂弟,又不禁在他的卧室门口偷听一下他均匀的呼吸。“他睡得那么甜,哪知祸已临头,”她心里想道。她又从藤上挑绿得鲜灵的叶子,摘了几片,像摆筵席的老手那样把葡萄装扮得格外诱人,然后得意洋洋地把它放上餐桌。她又到厨房把他父亲点过数的梨搜刮一空,把它们堆成金字塔,下面铺垫绿叶。她来来去去,连蹦带跳。她恨不能把父亲家里的东西全都掏尽;可惜什么东西父亲都上了锁。娜农拿了两只新鲜鸡蛋回来,看到鸡蛋,欧叶妮想扑上去搂住她的脖子。

“朗德的佃户篮子里有新鲜鸡蛋,我问他要,他为了讨好我就给了,那孩子真机灵。”

费了两小时的心血,欧叶妮放下活计二十来次,看看咖啡煮开了没有,听听堂弟起床的动静,她总算张罗出一顿很简单又不费钱的午餐,只是家里根深蒂固的老规矩受到了极度的冒犯。照例午餐是站着吃的。每人吃一点面包、水果或黄油,喝一杯葡萄酒。看看壁炉前摆上餐桌,堂弟的刀叉前放上一把椅子,餐桌上水果两盘,蛋盅一个,白葡萄酒一瓶,又是面包,又是一小碟堆尖的糖块,欧叶妮想到万一父亲赶巧这时进门,会怎样跟她瞪眼,不由得四肢哆嗦起来,所以她不时地望望座钟,暗自计算堂弟在父亲回来之前能不能吃罢这一餐。

“放心吧,欧叶妮,要是你父亲回来,一切由我担当,”葛朗台太太说。

欧叶妮不禁流下眼泪。

“啊!好妈妈,”她失声叫道,“我对你没有尽孝道呀!”

夏尔哼着歌曲,在房里转着圈儿地绕个没完,终于下楼了。幸亏那时才十一点钟。巴黎人哪!他打扮得那样花哨,好像他是上那位去苏格兰旅游未归的贵妇人的爵府里作客似的。他进客厅时那笑容可掬的潇洒的神情,同他焕发的青春何等般配,让欧叶妮看了又喜又悲。安茹的宫堡梦虽已破灭,他满不在乎;他高高兴兴地同伯母打招呼:

“您晚上睡得好吗,伯母?您呢,堂姐?”

“很好,侄少爷,您呢?”葛朗台太太说。

“我睡得好极了。”

“您饿了吧,堂弟,”欧叶妮说,“坐下吃饭吧。”

“可是中午以前我从来不吃东西,我中午才起床。不过,我一路上吃饭睡觉都太差了,只好随遇而安。再说……”他掏出名表匠布雷盖制造的精致绝伦的扁平怀表看了看。“嗨!

现在才十一点钟,我起早了。”

“早?……”葛朗台太太问。

“是啊,我本来想整理一下东西。好吧,先吃点也好,家养的鸡鸭或者野味竹鸡,随便吃点。”

“圣母啊!”娜农听到这话叫了起来。

“竹鸡,”欧叶妮心中盘算着,她甘愿掏尽自己的私房钱为他买只竹鸡。

“过来坐吧,”伯母对他说。

时髦的少爷像靠在长榻上摆姿势的俏女子,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倒。欧叶妮和她母亲也端了两把椅子,坐到壁炉跟前离他不远的地方。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夏尔问道。他觉得客厅比昨天烛光下的模样更难看了。

“是的,”欧叶妮望着他答道,“除了收葡萄的时候,我们去帮娜农干活,都住在诺瓦叶修道院。”

“你们从来不出去走走吗?”

“有时候星期天做完晚祷,又赶上是晴天。”葛朗台太太说。“我们就到桥上走走,或者遇到割草的季节,就去看割草。”

“这儿有戏院子吗?”

“去看戏?”葛朗台太太惊呼道,“看戏子演戏?我的侄少爷哎,您不知道这是该死的罪孽吗?”

“您哪,我的好少爷,”娜农端来鸡蛋,说,“请您尝尝带壳的小鸡。”

“哦!鲜鸡蛋。”跟习惯干奢华的人那样,夏尔早已把竹鸡抛到脑后。“这可是鲜美的东西,有黄油吗?啊,宝贝儿?”

“啊!黄油?给您黄油,我就做不成薄饼了。”老妈子说。

“拿黄油去,娜农!”欧叶妮叫起来。

姑娘细细端详堂弟切面包的动作,看得津津有味,正如巴黎多情的女工看到一出好人伸冤的情节剧,有说不出的痛快。确实,他从小得到有风度的母亲的调教,后来又经过时髦女子的精心磨练,那一举一动的娇媚、文雅和细腻,简直跟小情妇不相上下。少女的同情和温馨具有一种磁力般的影响。所以,当夏尔发觉自己成了堂姐和伯母关注的对象,他就无法从感情的影响中抽身,只感到她们关切的情意朝他滚滚涌来,简直把他淹没在情意的大海中。他望望欧叶妮,那目光因充满善意和温柔而显得十分亮堂,而且笑容可掬。在凝望中他发现欧叶妮纯情的脸上五官和谐而优雅,举止清纯率真,明亮而有魅力的眼明闪烁出青春洋溢的爱意,却无丝毫肉欲追求的痕迹。

“说实话,堂姐,您要是穿上盛装坐在歌剧院的包厢里,我敢担保,伯母的话准没错,您会让男人个个动心,女人个个嫉妒,全都非冒犯戒条不成。”

这句恭维话抓住了欧叶妮的心,虽然她一点没有听懂,她却快活得心直跳。

“哦!堂弟,您挖苦没见过世面的内地姑娘哪?”

“堂姐,您要是了解我的话,就会知道我顶讨厌挖苦人了,这让人寒心,还伤害感情……”说着,他讨人喜欢地咽下一块涂上黄油的面包。“不,我多半没有取笑人家的那份聪明,所以吃了不少亏。在巴黎,要教谁没脸见人,就说这人心地善良。这话的意思是:可怜这小子笨得像头犀牛。但是由于我有钱,谁都知道我用什么手都能在三十步开外一枪打中目标,而且是在野外,所以谁都不敢取笑我。”

“您说这话,侄儿,证明您心地善良。”

“您的戒指真漂亮,”欧叶妮说,“求您给我看看,不碍事吧?”

夏尔伸手摘下戒指,欧叶妮的指尖碰到堂弟的粉红色的指甲,羞得脸都红了。

“您看,妈妈,做工多讲究。”

“哦!含金量很高吧,”娜农端咖啡进来,说道。

“这是什么?”夏尔笑问道。

他指着一只椭圆形的褐色陶壶问道。那壶外面涂釉,里面涂珐琅,四周有一圈灰,壶内咖啡沉底,泡沫翻上水面。

“这是烧得滚开的咖啡,”娜农说。

“啊!亲爱的伯母,我既然来这儿住几天,总得做些好事,留个纪念。你们太落后了!我来教你们用夏塔尔咖啡壶煮咖啡。”

他力图说清夏塔尔咖啡壶的用法。

“啊!有那么多手续,”娜农说,“那得花一辈子的功夫。我才不费这个劲儿呢。啊!是不是?我要是这么煮咖啡,谁替我去给母牛弄草料啊?”

“我替你,”欧叶妮说。

“孩子!”葛朗台太太望着女儿。

这一声“孩子”,让三位妇女想起了苦命的年轻人临头的灾祸,她们都不说话了,只不胜怜悯地望着夏尔。夏尔大吃一惊。

“怎么啦,堂姐?”

“嘘!”葛朗台太太见欧叶妮正要开口,连忙喝住,“你知道的,女儿,你父亲说过由他亲口告诉先生……”

“叫我夏尔,”年轻的葛朗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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