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鼻孔里的毛微微颤动,他摇摇头,泪水盈眶。

“我不能来……我不能牵连进去。”他说。

“没有什么事可以牵连进去的。事情现在都过去了。”

“凡是有人被杀害,我总不愿意有任何牵连。我不介入。我年轻时就大不一样——如果一个朋友死了,不管怎么死的,我总是出力出到底。你也许会认为这是感情用事,可是我是说到做到的——一直拼到底。”

我看出了地决意不去,自有他的原因。于是我就站了起来。

“你是不是大学毕业的?”他突然问我。

有一会儿工夫我还以为他要提出搞点什么“关系”,可是他只点了点头,握了握我的手。

“咱们大家都应当学会在朋友活着的时候讲交情,而不要等到他死了之后,”他表示说,“在人死以后,我个人的原则是不管闲事。”

我离开他办公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变黑,我在蒙蒙细雨中回到了西卵。我换过衣服之后就到隔壁去,看到盖兹先生兴奋地在门厅里走来走去。他对他儿子和他儿子的财物所感到的自豪一直在不断地增长,现在他又有一样东西要给我看。

“杰米寄给我的这张照片。”他手指哆嗦着掏出了他的钱包,“你瞧吧。”

是这座房子的一张照片,四角破裂,也给许多手摸脏了。他热切地把每一个细节都指给我看。“你瞧!”随即又看我眼中有没有赞赏的神情。他把这张照片给人家看了那么多次数,我相信在地看来现在照片比真房子还要真

“杰米把它寄给我的,我觉得这是一张很好看的照片,照得很好”

“非常好。您近来见过他吗?”

“他两年前回过家来看我,给我买下了我现在住的房子。当然,他从家里跑走的时候我们很伤心,但是我现在明白他那样做是有道理的。他知道自己有远大的前程,他发迹之后一走对我很大方。”

他似乎不愿意把那张照片放回去,依依不舍地又在我眼前举了一会工夫。然后他把钱包放了回去,又从口袋小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书名是《生仔卡西迪》

“你瞧瞧,这本书是他小时候着的。真是从小见大。”

他把书的到底翻开,掉转过来让我看,在最后的空白页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时间表”几个字和一九零六年九月十二日的日期。下面是:

起床

上午6:00

哑铃体操及爬墙

6:15-6:30

学习电学等

7:15-8:15

工作

8:50-下午4:30

棒球及其他运动

下午4:30-5:00

练习演说、仪态

5:00-6:00

学习有用的新发明

7:00-9:00

个人决心

不要浪费时间去沙夫特家或(另一姓,字迹不清)

不再吸烟或嚼烟

每隔一天洗澡

每周读有益的书或杂志一份

每周储蓄五元(涂去)三元

对父母更加体贴

“我无意中发现这本书,”老头说,“真是从小见大,是不是?”

“真是从小见大。”

“杰米是注定了要出人头地的,他总是订出一些诸如此类的决心。你注意没有,他用什么办法提高自己的思想?他在这方面一向是了不起的。有一次地说我吃东西像猪一样,我把他揍了一顿。”

他舍不得把书合上,把每一条大声念了一遍,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想他满以为我会把那张表抄下来给我自己用。

快到三点的时候,路德教会的那位牧师从弗勒兴来了,于是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向窗户外面望,看看有没有别的车子来。盖茨比的父亲也和我一样。随着时间过去,佣人都走进来站在门厅甲等候,老人的眼睛对始焦急地眨起来,同时他又忐忑不安地说到外面的雨。牧师看了好几次表,我只好把他拉到一旁,请他再等半个钟头,但是毫无用处。没有一个人来。

五点钟左右我们三辆车子的行列什到基地,在密密的小雨中在大门旁边停了下来——第一辆是灵车,又黑又湿,怪难看的,后面是盖兹先生、牧师和我坐在大型轿车里,再后面一点的是四五个佣人和西卵镇的邮差坐在盖茨比的旅行车里,大家都淋得透湿。正当我们穿过大门走进整地时,我听见一辆车停下来,接着是一个人踩着湿透的草地在我们后面追上来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戴猫头鹰眼镜的人,三个月以前的一大晚上我发现他一边看着盖茨比图书室里的书一边惊叹不已。

从那以后我没再见过他。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今天安葬的,我也不知道地的姓名。雨水顺着他的厚眼镜流下来,他只好把眼镜摘下探一擦,再看着那块挡雨的帆布从盖茨比的坟上卷起来。

这时我很想回忆一下盖茨比,但是他已经离得太远了,我只记得黛西既没来电报,也没送花,然而我并不感到气恼。我隐约听到有人喃喃念道:“上帝保佑雨中的死者。”接着那个戴猫头鹰眼镜的人用洪亮的声音说了一声:“阿门!”

我们零零落落地在雨中跑回到车子上。戴猫头鹰眼镜的人在大门口跟我说了一会话。

“我没能赶到别墅来。”他说。

“别人也都没能来。”

“真的!”他大吃一惊,“啊,我的上帝!他们过去一来就是好几百嘛。”

他把眼镜摘了下来,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

“这家伙真他妈的可怜。”他说。

我记忆中最鲜明的景象之一就是每年圣诞节从预备学校,以及后来从大学回到西部的情景。到芝加哥以外的地方去的同学往往在一个十二月黄昏六点钟聚在那座古老、幽暗的联邦车站,和几个家在芝加哥的朋友匆匆话别,只见他们已经裹入了他们自己的节日欢娱气氛。我记得那些从东部某某私立女校回来的女学生的皮大衣以及她们在严寒的空气中喊喊喳喳的笑语,记得我们发现熟人时抢手呼唤,记得互相比较收到的邀请:“你到奥德威家去吗?赫西家呢?舒尔茨家呢?”还记得紧紧抓在我们戴了手套的手里的长条绿色车票。最后还有停在月台门口轨道上的芝加哥-密尔沃基-圣保罗铁路的朦胧的黄色客车,看上去就像圣诞节一样地使人愉快。

火车在寒冬的黑夜里奔驰,真正的白雪、我们的雪,开始在两边向远方伸展,迎着车窗闪耀,威斯康星州的小车站暗灰的灯火从眼前掠过,这时空中突然出现一股使人神清气爽的寒气。我们吃过晚饭穿过寒冷的通廊往回走时,一路深深地呼吸着这寒气,在奇异的一个小时中难以言喻地意识到自己与这片乡土之间的血肉相连的关系,然后我们就要重新不留痕迹地融化在其中了。

这就是我的中西部——不是麦田,不是草原,也不是瑞典移民的荒凉村镇,而是我青年时代那些激动人心的还乡的火车,是严寒的黑夜里的街灯和雪橇的铃声,是圣诞冬青花环被窗内的灯火映在雪地的影子。我是其中的一部分,由于那些漫长的冬天我为人不免有点矜持,由于从小在卡罗威公馆长大,态度上也不免有点自满。在我们那个城市里,人家的住宅仍旧世世代代称为某姓的公馆。我现在才明白这个故事到头来是一个西部的故事——汤姆和盖茨比、黛西、乔丹和我,我们都是西部人,也许我们具有什么共同的缺陷使我们无形中不能适应东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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