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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先和一把剑的传说

牛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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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跟自己祖先的联系,往往是一种自然的显露,不是凭借家系谱牒和祠堂之类取得有形的认同。用一句神秘或神圣的话说,它多半是从血液潜默地流传下来的。就我来说,自小听家里人说:“我们的老祖宗是蒙古族人。”但我和我的家庭跟蒙古族有什么直接关系,就说不清楚了,上三代之前已茫茫然一无所知,五百年前的事谁能讲得明白?

小时候,我认真地问过父亲:“我们既然是蒙古族人,为什么呆在这里?”记得我父亲是这样回答我的:“我们的祖先,从元朝到现在,生活在汉族地区太久了。有的做官,有的经商,生活安定富裕,不愿回到蒙古草地了。”

1947年夏天,我在上海流浪,拜访翦伯赞先生,他一见我,肯定地说:“你不是汉族人”。(真怪,1948年见到艾青,他也这么说。)我对翦先生说,我老祖先是蒙古族人。他望着我笑笑:“是蒙古族人的那副神气。”他说他是维吾尔族,还说:“是你们的祖先把我们胁迫到湖南的。”我问翦先生:“那为什么不回到西域去?”想不到他回答我的话,几乎和我父亲完全一样:“多少代在湖南,已习惯了。”

去年看到定襄即将出版的县志草稿,提到元朝灭亡以后,元王忙兀特尔的一支后代在定襄定居。我们家正是这位忙兀特尔的后裔。但是,我的祖先既然是忙兀特尔,为什么姓史呢?元帝国亡后,散居在各地的皇族和各级地方官吏,返回蒙古地区的并不占多数,大部分隐姓埋名,流徙到各地去讨生活。当官的人家自然得躲躲藏藏。听父亲说,我的这位老祖先忙兀特尔,封为王,当然是皇族无疑。父亲说,当时他是镇守陕西山西河南三省交界的军事首领,驻在洛阳一带。手下有个亲信是汉族人,姓史,山西晋南人,于是就改姓史,冒充是他的家属,逃到了山西。什么时候辗转定居于定襄,父亲也不清楚,只说他们有些人曾回到蒙古。经过几百年的动荡生涯,留在定襄的估计只是一小部分。

关于忙兀特尔这一家族在元朝灭亡之后所经历的一切,对我来说已是十分遥远和渺茫了,连传说都只是一星半点。也许再过若干年之后,这一点点传说都将逐渐消失。

下面我就把听来的一星半点传说写下来,传说总归是传说,不可能全是真的。有一些情节,显然已近似创作。

十岁时,我得过一次副伤寒,病了八个月,在炕上躺着,不让活动。病重时,祖母常常给我讲民间故事,以及有关我们史家祖先的传说。记得我病得很危险的那一阵子,成天昏睡不醒。有一回,我清醒过来,发现枕头边放着一把雪亮雪亮的剑,我伸手摸摸,冰冷得怕人。这口剑不带鞘,剑刃很锋利,剑把的雕刻异常精致,还带着很长的暗黄色穗缨。昏昏沉沉之中,我听见祖母跟母亲说话,祖母说:“还是祖先神灵能保佑他。”

后来病好些,能坐立起来,剑仍然日夜陪护着我。这时我才明白,这是用祖先的神灵和宝物为我驱魔辟邪哩。剑是母亲从另一本家请来的,说这把剑是我们几百年前老祖先留下来的。这位祖先是元朝的一员骁将,传说他在一片茫茫无边的黑戈壁上受了重伤,自知命在旦夕,就把佩剑交给部下带回给他的远在内地的父母,当作永远的纪念。他没有把剑鞘捎回家,他和剑鞘一块埋葬在黑戈壁。他为什么没有把剑鞘带给家人?传说他要让家人日后带着剑来建筑他的遗骸。如果他的身边没有剑鞘,就很难认了。后来家人是不是带着裸剑到遥远的黑戈壁去寻找过他的遗骸就不得而知了。既然剑在,而鞘不在,可见即使已去找过,也没找着他。那么,这位战死他乡的祖先,几百年来还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剑和他的亲人。他一直没有能等到亲人来找他。他的剑还是赤裸裸的,没有鞘,在黑戈壁下面,只有空空的剑鞘陪着他的魂灵。

1986年在新疆,我一见到苍茫无边的黑戈壁,立即想到了我的那个祖先,他的魂灵还在那里游荡。而我却不可能认得他,他也不可能认出我这个后代。因为我没有带着那把剑,我怎么认他?而他又怎么能认我呢?那剑鞘一定还埋在什么地方,我相信它永远不会腐朽。再说当年我的病好之后,能下炕走动,这把剑有几个月和我形影不离。我一迈出家门,祖母就说:“把剑带上。”好像有了剑,妖魔鬼怪就不敢靠近我了。我虽不完全相信,但祖母对我的关怀是无比真诚的,她那么笃信剑的神力,使自小神经兮兮的我真的有点相信这把剑会对我有保护作用。

父亲的好朋友佩珍伯伯说,这把剑见过血,剑刃上确有些暗斑。用手摸也能觉出一些滞涩感,心里很不平静,血迹就这么不容易消褪掉?回忆起来,剑身上嵌着七颗星,是银白色的,使我惊奇赞叹不已的是,在黑夜里带星的剑刃能闪出微微的亮光,很像我1986年在新疆伽师,半夜从窗口望见远远的沙漠上的一闪一闪的光芒,问当地维吾尔族人,那是什么光?他们说,是千百年来荒死边塞的人的骨头的磷光。碎小的骨殖,找不到归宿,随着风到处流荡,带着生命的微光。我当时想,那些远远的荒魂的磷光中,可能就有我的那个祖先的灵魂的一束光芒。

令我惊奇的事还有,当年我握着剑把,那剑仿佛自己抖动起来,我的手稍稍使劲挥动一下,剑就嗡嗡地鸣叫起来。剑由于不住地颤动,映着阳光,闪发出异常耀目的辉煌。因此我带着它,喜欢不时地抖动着它,听它向我诉说古老的悲与欢。回想起那把剑刃上发的光,是那么玄秘,那么苍茫,可能就是六十多年之后,我在伽师看到的那种一闪一灭的磷光。

这把剑确实不简单,具有神秘和神灵色彩。传说它多少年来一直悬挂在一个厅堂,有一代祖先,为了关怀它,保护它,为它配了一个珍贵而精致的剑鞘,但是这个剑鞘刚套在剑上面,当下就破裂,变得粉粉碎。最初还以为是剑鞘不合配,配了几次,都是这个结局:鞘一套上剑,立刻粉粉碎。多少年之后曾听人说,有的宝剑只能有一个剑鞘,不能有第二个剑鞘。所以几百年前,埋在黑戈壁的那个祖先的剑鞘,一定还在那里等待着与原配的剑重合。

于是,几百年来这把剑一直是赤裸裸的。也许永远永远就这么赤裸裸的了。它再也找寻不到它的空空的鞘了。

以上这些传说中的情节,半个多世纪来,我一直没忘记,并且越来越信以为真。

1941年,我写了一首长诗《西中国的长剑》,不幸遗失了,令我十分伤心。有生之年,能不能再把这个动人的故事写成诗,实在没有把握了。如果再去一次河西走廊或新疆,也许可以拼上老命写出来。我会立在茫茫的戈壁上,大声地朗诵我的诗,让我那位战死了几百年的、深深埋在戈壁下面的祖先听到我的声音。我只能把诗当作那把裸赤的长剑了,让我的那位祖先安息!谅我,地下的骸骨和地上的闪闪的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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