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问藤野先生的故乡

在国内我曾问过一些学汉语的日本留学生，最为中国人所熟知的日本人是谁。有人回答说，是为恢复日中邦交作出贡献的前首相田中角荣，有人说，是电视剧《阿信》主角的扮演者中野良子。我说，你们的回答都不够准确，最为中国人所熟知，又为中国人所尊敬的是一位叫作藤野严九郎的人。同学们听了都惊奇地问，藤野严九郎是谁，于是我告诉他们，藤野先生是中国著名文学家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时的老师，一位正直没有民族偏见的学者，鲁迅曾写过一篇散文，题目是《藤野先生》，这篇散文后来收入了中学语文教科书，所以凡是上过中学的中国人没有一个不知道藤野先生的大名而尊敬其人的。如果说中国人对日本人的恶感是来自东条英机这样的战争罪犯的话，那么，中国人对日本人的好感则是来自象藤野先生这样的在日本并不为人所知的普通人。学生们听了，又都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１９８０年１１月，我受派遣到日本福井县足羽高等学校作中国语教学指导，校长为国重夫先生是一个热衷于日中友好的人，对中国的事情知之甚多，头一次见面他就告诉我，鲁迅的老师藤野先生是福井人，他的旧居遗址就在芦原町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本校的坪田让治老师曾是藤野家的邻居，要我有时间一定去看一看。

我是学中国文学的，当过中学语文教师，不只一次教过鲁迅的《藤野先生》这篇名作，每教一次都为鲁迅和藤野先生的这段缘分深深感动。于是工作稍一就绪，就在坪田老师的带领下，去访问藤野先生的家乡。

记得是９０年４月的一天，除我之外，同行的还有几位日本和中国的朋友。汽车在公路上奔驰，绿油油的稻田迅速向两边退去，半小时许，就到了风景秀丽的芦原町，这是日本北陆地区的一个著名的温泉小镇。镇上的温泉旅馆节次鳞比。藤野先生就出生在离镇子不远的下番村。

坪田老师的父亲坪田忠兵卫先生早就在家里迎候了。他担任过芦原町的议长，又是藤野先生的邻居，５０年代以来，随着中日民间友好活动的增加，藤野先生与鲁迅这段奇缘，逐渐为乡人们所知，他就与日本文化界的一些人发起成立了藤野先生显彰会，并担任了负责人。做了许多有益于中日友好的工作。他先带我们去看藤野先生家的原址，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他指着一块地方说，这里原来是一座木造的和式院落，１８７４年藤野先生就出生在这里。遗憾的是１９４８年福井大地震，藤野先生的家屋全部毁坏，后人迁居他处，房屋已不复存在。坪田忠兵卫介绍说，藤野先生家是祖传世医，他在家乡念到中学，１８岁外出到爱知医科学校求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后又转仙台医专，４３岁复归家乡，开业行医，直至７１岁终老此处。因藤野家仅存遗址，为了弥补这一缺憾，町政府在离原址不远的公民馆前立了一座碑，碑用一块巨石雕成，上书“藤野严九郎碑”几个大字，很是壮观，于是我们就去参观纪念碑。在碑前合影留了念。

接着坪田忠兵卫先生又驾车领我们去附近三国町参观藤野先生所开的医院。这是一座木造的小楼，楼下是诊室，桌椅之外是简单的医疗器具，楼上是卧室兼书房，陈设十分俭朴，小楼经过整修，现在已成为藤野纪念馆的一部分。壁上挂着藤野先生老年的照片，平头上是花白的短发，满脸是同样花白的短须。戴着圆形镜框的眼镜，镜片后的双目仍然闪着灼烁的光。坪田忠兵卫先生继续向我们介绍藤野先生的往事：藤野医院是耳鼻喉专科，藤野先生是个极认真的人，专业以外的病，一定劝患者去别的医院就医，绝不为了赚钱而充内行。他以医术为仁术，穷人看病没有钱他常常免收。说到这儿，坪田忠兵卫先生揶揄说，现在有的医生视医术为算数，光想从患者兜里掏钱，相形之下，就更见藤野先生品格的高尚了。坪田忠兵卫先生还记得，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伙伴中常有人得中耳炎，在消炎药还很贵重的时候，治疗要用器具探入耳孔，清除脓血，涂抹药物，这对小孩子来说是可怕的事。藤野先生在施治的时候，喜欢不哭的孩子，大哭大叫会受到他的申斥。但他是极喜欢孩子的，有的家境不好的孩子在他那里治病，不但免费，碰上学校组织远足，还能从他那里得到零花钱。

坪田忠兵卫先生还向我们介绍了一个鲜为人知的事实，１９３６年末，鲁迅逝世后，一位记者带着刊有纪念鲁迅文章的杂志，到芦原町访问藤野先生，告诉他，他当年教过的中国留学生鲁迅已是一位世界闻名的文学家，并写过关于他的文章，要他谈谈当年与鲁迅相处的事情。结果，藤野先生只是确认了鲁迅曾是他的学生，说自己只不过做了一个教师应该做的事，而并不记得给予鲁迅什么特殊的照顾。听了这故事，也许有人会对藤野先生的回答感到不大满足，试看当今那一位名人逝世之后，没有若干攀龙附凤之辈，大谈与名人的交往如何如何，反正斯人已去，便可信口雌黄，借名人的光环照亮自己。但藤野先生却以一棵平常之心对待此事，这就更见其平凡中的伟大。

坪田忠兵卫先生还为我们介绍了藤野先生凄凉的晚景，在日本侵略亚洲的战争中，藤野先生的态度是反战的。但是１９４１年，他的长子却被征召入伍到广岛，１９４５年因遭到原子弹的爆炸，死于广岛陆军医院。老年丧子，藤野先生所受打击极大，是年，他在出诊途中，突然倒地，救治不及而长逝。

从藤野医院出来，我们去拜谒在福圆寺里的藤野墓，进入山门，绕过大殿，后面就是墓地了，一如他生前的平凡一样，藤野先生的黑色大理石的墓体，不显眼地夹杂在众多的坟墓中，上书“藤野严九郎之墓”。我在墓前恭立，心中默想道：在当时日本举国充斥着大和民族优越的狂热，歧视来自贫弱中国留学生的氛围里，您独能以人类的平常之心，善待一个孤独而又自尊的中国留学青年，关心他的学业，为他详细修改讲义，在他蒙受委屈时，为他主持公道，使他受伤的心得到安慰，您的这种看似平常实不平常的态度，使得这个学生备受感动，以至数十年念念不忘，悬先生的赠照于璧间，以先生的精神为鼓励，与人间的虚伪和丑恶不懈战斗，这位青年后来成了中国一代文豪，他的成就当然有千种原因万种契机，但与先生的奇缘也是其中之一，见之于物，书之于文，真真切切。如今一个中国人从依然未能富强的中国来到日本，在您的常眠之处，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我当对您表示衷心的敬意。默念之后，我在先生的墓前摄影后离去。

访问结束了，我们感谢并向坪田忠兵卫先生告别，在归去的汽车中，种种思绪萦绕心头，我想到政治家们也常常谈国与国的友好，但常常因时而异，变幻无常，而象藤野先生这样的普通人，与当时同样普通的鲁迅心灵相通，所建立的友谊反而是永恒的。这大概是共通的人性在起作用吧。我还想到，象坪田忠兵卫先生这样的热衷于中日友好的朋友，正是他们懂得鲁迅与藤野先生这段奇缘的意义，懂得不同民族的人们，只有抛弃民族的偏见，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平等相待，才能相互理解，建立起和平共存的世界。他们为自己的家乡有这样的人而自豪，开显彰会，建纪念馆，使在日本并不为人所知的藤野先生成了乡土名人，推动了日中两国人民的交流，这与那些今日大谈友好，明日又去参拜战犯的亡灵，纵横捭阖的政治家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最后我想到，如果有更多的中国人、更多的日本人，知道藤野先生与鲁迅的这段缘分，以此为日中两国人民交流的参考，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也许就不是一句空话了。思绪未能理清，车子已到福井市，访问记就此结束。

【附记】

１９９０年７月２７日，芦原町藤野纪念馆举行开幕式，鲁迅之子周海婴先生谐夫人及长子专程来为藤野先生与鲁迅的塑像举行揭幕典礼，我亦应邀参加，会后与海婴先生一起参观展览，谈话合影，在藤野先生的故乡见到鲁迅后人，感觉到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在我心中不仅仅是神圣的偶像，而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了。能与鲁迅的后人一起造访他恩师的故乡，真是无比荣幸。

１９９６年到１９９８年我再度任教于日本，寓居于名古屋市，又得知，藤野先生于1892年离开家乡，所入的爱知医学校就是如今在名古屋的爱知医科大学的前身，他毕业后曾在该校任教，后来才转到仙台医专的。上街经过爱知医科大学时，每每想及鲁迅和藤野先生，这又增加了我对藤野先生的亲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