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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燕山夜话

王伯庆

“新燕山夜话”之一:城南旧事

文化革命中批判三家村,知道邓拓吴晗廖沫沙搞了个“燕山夜话”,专门冲壳子,摆龙门阵。搜肠刮肚发现自己也有几个小故事。当然,如此野史看官不必认真。

第一个跟卢作孚有关。我在国内读研究生时一个老师讲了一个故事。卢作孚是民国时代的航运巨子,他的航运是怎样开始的呢? 与这位老师的父亲有关(以下简称师爷〕。

师爷是湖北人,年轻时吃洋饭。先在中学教英语,嫌钱少,跑到汉口英资轮船公司做翻译,顺便买办买办。后来,英国人做不下去了,所有的几条船要卖掉。师爷做中人,把船都卖给了卢作孚。从此,卢氏的航运事业一发如长江之水。

后来,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对中华民族有重大贡献。1938年武汉保卫战时,卢作孚调集民生公司所有船只,采用”三段航行”,把十多万吨设备抢运入川,把二十万川军送上前线。此一中国航运奇迹被称为“中国的敦克尔克大撤退”。

卢氏买船后把师爷也雇了,师爷也发了。家里有钱,老师年轻时也红火过。不愁吃穿闹学运,当了成都高校召集人,把个官费留美耍脱了。解放后,教书之外还政协政协。

第二个故事与小说有关。读过小说“铁道游击队”的人,大概还记得大队长刘洪的通讯员小坡吧。无论是刘洪打汉奸,还是约会寡妇芳林嫂,小坡总是站岗放哨。后来这个小坡怎么样了呢?他随李井泉十八兵团从宝鸡取成都。夺取政权后,做了四川省级机关的一名处长,住在机关大院的”处长楼“。

这里要讲一下“处长楼”。“处长楼”住的都是处长或处长以上的干部。处长们是十八兵团的山东或山西人,而太太们大都是年轻的川妹子。进城后,处长们争先恐后地娶成都的女学生,当然,大部份是漂亮的地主女儿。有道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五十年代,“处长楼”来了一些“小英莲”。中央专门下个文件,允许进城后再娶的老八路与元配“小英莲”离婚,叫作“下不为例”。这次算“小节”,再干算“作风”。

小坡是例外,一来刘洪没启蒙;二来人太小,没长醒;还没有“十八岁的哥哥呀约会小英莲”。进成都后娶妻生子,养了三个儿子,我跟他三儿子熟。我住工业厅大院,没事就流串到其它大院。

小坡三个儿子两个出事。三儿子在城里犯事挨批判。我那时为了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正积极着呢。革命大院领导让我上台发言批判小三(革命大院是文革中的新鲜事物,咱院叫“向阳院”,大门口贴着一副对联:革命人干革命朝气蓬勃,向阳院向太阳春意盎然〕。

其实,我也是逢场作戏;上台几句口号上纲上线,下台又找小三下棋打牌。那年头不容易,小三爹妈进“干校”,一家三地生活,钱紧。儿子们偏拣那时发育,吃长饭。我是小三,也偷;饿极了,没钱。

十年后,我在大学教书,顺便在外面的电大捞俩小钱,碰见小三上电大,正在攀科技高峰呢。小三心眼实,党说干啥就干啥,除了饿极了的时候。他爹离休啦,不过还站岗,拿个小木棍做义务交通警呢。我没好问,那芳林嫂跟刘洪后来怎么啦?

第三个故事也跟小说有关。读过小说”红岩”的人知道有个李敬原,重庆地下党特委书记。许云峰在茶馆与李敬原接头时,叛徒甫志高带着特务来抓人。许云峰挺身而出,把敌人引过去,李敬原才死里逃生。

解放后,李敬原做了四川省计委付主任。李井泉做了西南王后(中共西南局书记〕,一手遮天,把重庆地下党活着的人全部压下去,很多人被定为叛徒。这事过去说是江青干的,瞎掰。所以,李敬原也没有爬上去。这不怪他,若是江竹筠,双枪老太婆活下来,照样算叛徒!那年头,能死才有晚节。

李敬原也不是真名。我经常看到老头,很孤单;客厅里一圈沙发没人坐,谁都怕沾上重庆地下党。他老婆做过成都市教育局长,算是他多年来唯一能讲上几句话的人。所以,老婆死时开追悼会,老头拿着手绢哭得像泪人一样。

其实,也是哭他自己;担惊受怕一辈子,还是没有好果吃。要是碰上斤斤计较,革命意志不坚定的人,投靠了甫志高,现在或许正跟一个女特务在台湾搞腐化堕落哩。我那时看电影,觉得国民党女特务又漂亮又解人意,真怕自己被国民党抓去,顶不住”美人计”,丧失革命气节。

第四个故事是关于四川省农机局长。他来机关大院串门,连计委主任也恭敬着。计委主任是付省级,犯不着向付厅级的农机局长哈腰。这个农机局长就是原志愿军司令邓华上将。

邓华出身书香门第,随红军起事,至国共大战,是东北野战军七纵司令。围锦州,打天津,挥师华南。做过叶剑英的副手接管广州。指挥十五兵团拿下海南岛。

韩战爆发,按毛泽东部署,以十五兵团为基础组建东北边防军十三兵团。邓华任司令,洪学智,韩先楚任副司令。十三兵团下辖三十八军,三十九军,四十军,四十二军,配三个炮兵师,三个高炮团,三个汽车团,一个坦克团,一个工兵团等。在志愿军司令彭德怀带领下,改成志愿军,首批入朝作战,邓华任志愿军副司令。

邓华兵团和宋时轮兵团东西呼应,一,二次战役痛宰美韩军。二次战役时,彭德怀诱敌深入,麦克阿瑟大军长驱,麦克阿瑟宣称:圣诞节前结束韩战。联合国军共二十万人,以美第八集团军,第十军为主力,从东西线向北推进。志愿军在感恩节前后围歼美军(1950年11月25日起〕,歼美第二师,土耳其旅,韩军两个师;重创美二十五师和骑一师。收复三八线以北(除襄阳〕。

值得一提的是三十八军。军长梁兴初,外号“梁大牙”,打铁出身。英雄不怕出身低,梁氏是邓华手下一员猛将。二次战役时,宋时轮兵团西边撑住前来包抄的美军,邓华兵团包围美东路军,梁兴初几乎全歼美精锐骑一师。梁兴初出奇兵,深入敌后,炸断桥梁。电影“奇袭”即取材于此。三十八军一个团在敌后截断美军退路,与夺路而逃的美骑一师,土耳其旅殊死拼搏,全团壮烈。韩战美军二任司令李奇微后来称:这一仗美军从此斗志全丧。彭德怀发电报给三十八军:“三十八军万岁”。自此,三十八军被称为“万岁军”。三十八军装备精良,现驻守北京。

二次战役后,美军取守势。志愿军马不停蹄,发动三次战役。12月31日,三十一万志愿军突破美军二十万人防御,越过三八线。1月4日,邓华兵团占领汉城 。

彭德怀回国,陈赓接任志愿军司令;陈赓回国组建哈军工,邓华于一九五二年六月任志愿军司令,后来交给扬得志。韩战结束后,邓华受封上将,官拜副总参谋长,国防委员。五九年庐山会议后,随彭德怀倒台。之后,下放到四川做省农机局长,分管“四机”,即栽秧机,收割机,脱谷机和打米机。当然,这比彭德怀后院喂老母鸡要幸运得多。

文革期间受彭德怀连累,邓华被斗得“呼儿咳哟”。有趣的是:邓华手下的梁兴初中将文革中做了成都军区司令员;原十八军军长,西藏工委书记张国华中将做了四川省革委会主任;“两个钟匠管一个上匠”(上鞋子的叫上匠〕。我看到邓华时,其仍然是虎老雄风在。邓华死于一九八零年。

“新燕山夜话”之二:君子好逑

读了五月一期华夏文摘上的“新燕山夜话“,有人问有无续集,兄弟我再摆上一阵。

成年人在一起讲点男女故事是常有之事,男人们略为积极一些。君不见讲得好或得奖或流芳;近的有得九项奥斯卡大奖的“英伦情人”,远的有经典名著“罗密欧翻墙头”。咱随便聊聊,丰富新华侨业余文化生活。

文革中,峨嵋电影制片厂办一位男演员的学习班,这位仁兄演过很多黑白片中的解放军干部,有名。高鼻子,高喉结,很帅气。老兄被关在成都附近的郫县犀浦镇(毛主席一九五八年成都会议时视查过的地方〕。

就这样,外面的妇女们也没闲着,老把揉成纸团的情书往牛棚里砸。同志哥(妹〕,那是三十年前啊,放现在,大姐们还不一哄而上把这位给啃了吗?

你知道为什么办他的学习班吗?为他的“流氓作风”。当男演员的很容易跟女孩子有一腿,特别是那些愿为艺术而献身的。其实,这位是文艺界的“陈景润”,老实,没那事。传说冤在一句话上。

文革前峨影厂有一次开大会,请老演员表态带好新演员。这位上台说了:一定尽力,把下半生交给他带的新演员。大家听了当时觉得挺好。老兄的徒弟是个女生。

文革来了,群众一想不对,这小子要把他的“下半身”交给女演员,太可恶,太流氓!咱全厂上下反帝反修继续革命,全身都交给了人类解放,这小子还留下一截子谋私利。要这位认罪,老兄不干,最后自杀了。

人言可畏,圣贤难免。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过去正面宣传说是公而忘私。七十年代末,讨论修改婚姻法的离婚条款,有杂志说大禹三过家门不入是夫妻感情长期不和,大禹同志只是怕做“陈世美”不敢离婚。九十年代商品大潮中,有人撰文说大禹哥们承包水利工程发了,在外面包有“二奶”,就是十过家门也不入啦。

美国人也一样。大家还记得安娜•路易丝•斯特朗吧,美国记者。毛主席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著名宣言就是对她讲的。这位斯特朗(Anna Louise Strong)是华盛顿州的名人,华盛顿州博物馆有她的玉照。华盛顿大学毕业,做过现在的西雅图时报的记者,后来去延安。再后来去了苏联,让斯大林给关起来,后来放了。

这位回美后写了一本书,其中有称跟中共的某领导同志有超过“一般同志”的关系。这人被美共赶出门外,恐怕是想拉大旗做虎皮。咱们呢,不能听到“叫同志太沉重”(注一〕,就信以为真,即便是洋鸡叫。

去年回国,老同学相聚,忆起一件往事。读研究生时,要学一年的“资本论”。老师是教了一辈子“资本论”的,靠着它评上副教授,分了一套三。所以,特别认真,要大家字字吃透,有些警句要背熟。同学们大都是理工毕业改投经济学,不喜欢背。

一次期末考试,有道题要求引证“资本论”原文举例说明:有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创造使用价值但没有价值(想一下大学政治经济学〕,同学们全惨了,答不上。

成绩下来了,有一位考上了70分,大家纳闷,他怎么答上的呢?他用了一段马克思的原话:“奸夫和淫妇互相提供重大服务,有使用价值,但不创造价值”(注二〕。咱知道老马这一段,全班男生背地里合唱过,没敢写。那时都没结婚,有好奇心,容易记住这段。

那时,研究生男宿舍流行“法制周刊”,登的是“纺织女工巧斗色狼”。也许,女宿舍流行的是“特区妇女”,登的是“钢铁战士笑纳美人计”。不过,咱同学们那时可是正儿八经。七七级的女生,吃碗面条就算有“意思”,拉了手不娶过来,女孩子非寻死不可,东工就有女孩子来炸过男生宿舍。为了安全,学校大抓“陈世美”。

现在呢,听说“黄色娘子军”在南霸天的带领下,正跟“严打”部队在万泉河边展开反扫荡。九十年代的清华妹妹(吴清华或吴琼花〕,高唱着“向钱进,向钱进,哥哥的手头松,妹妹的情意生,古有潘金莲,献身西门庆,今有姐妹们,开放不要紧”(高亢地,王恨水重新填词〕。

名人也讲怪话。淮海战役时动员打黄维兵团,高级指挥员不站起来表态。黄维兵团是全机械化美式装备,不好打。邓小平急了,说“裤档里有卵子的站起来! “(注三〕。这种话生动,没有女干部在场,不流。典型的川东人,敢拼。

但高岗有一次在东北局高干会议上讲“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就像鸡巴,动不动就翘起来”(注四〕。当着几百男女干部,太粗。

又想起前年和一位同学结伴回国,到社科院去拜访一位一面之交的女编辑,谈稿子。在门卫给挡住了,要填“会客登记表”。这位仁兄不乐意了,都九十年代了,还“炖什么鸡呀”。开个玩笑,在“与被访人关系”一栏填上“还没有发生关系”。老太太瞪了瞪他,干噎着。是呀,人还没见着呢。

其实,有些老积极也有童心。七四年我爱看联防民兵抓“坏蛋”。白天抓投机倒把时见不了几个民兵,天一黑全冒出来了。知道为啥?

咱辖区有一个“人民公园”,有一条小河流过,岸边垂柳丝丝,年轻人喜欢在那里谈对象。那时家家住房紧,去人民公园谈对象可以“胆子更大一些,步子更快一些”。老侦稽队员就是去抓违规行为,当然也想看,“封建一辈子,解放一阵子”。不能白看,得抓,不然派出所为什么按月补助八块钱九斤粮票。

其实,你说那时能敢干啥呢?不就是啃个嘴巴嘛,最多算父母陪同级镜头(PG13〕。

[注一]旅美某人有小说“叫父亲太沉重”,讲的是某总理与某女有染有了某小孩。

[注二]卡尔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集,上卷,人民出版社。

[注三]“淮海战役”,解放军出版社。

[注四]张正隆,“雪白血红”,解放军出版社。

“新燕山夜话”之三:关山难越

华夏文摘五月第四期登了“新燕山夜话”续集后,有太太的铁姐们告发了我,太太要我交出文章。太太说:“你怎么写这种格调庸俗的东西,编辑们也昏了头。你还敢用真名,我怎么好讲你是我的丈夫嘛。你现在是揭开铺盖打屁,臭在外面咯。”那是,自己也常常惭愧个人格调不高,每天还要吃饭拉屎。

太太又说:“学习人家,写点忧国忧民的文章嘛,大丈夫当扫除天下。”其实,我以前也想扫除天下,太太说从家里做起。扫了多年,连邻居都没扫到。

好,为了挽回印象,这次没故事,务虚,来点“人生,理想,前途”。

过去想为国家做点事,这样,也觉得自己不渺小。终日高谈阔论,也管用;至少,一个甜甜的女生当年就这样让我给蒙到手,做了压寨夫人。马克思说:无产阶级只有彻底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注〕胡耀邦倒后,很多人想出国,特别是八九年前后那段时间。俺盘算:无产阶级只有首先解放自己,才能最后解放全人类。

从到美国的第一年起,年年想回国。一是思乡,二是想被乡亲们温暖温暖:在美国被冷落太久了。太太说:“没有学生捧场,你也熬过这些年了,够难为你啦”。一直等到“三屁”到手,立马打票回国 (三屁即三P, Ph.D, Permanent Residence, Permanent Job〕。

可是,想到回家,给乡亲们吹什么呢?没有什么好讲的。是呀,能连打仨屁,你在美国生活如顺水行舟,无须苦求。象我,在研究机构里做事,饭碗差不多也是铁做的。想开心时,拿点国际政治泡泡美国的土博士。已经捞了一个小官,再往上爬是政治官;得跟着头儿,揣上支票,参加民主党筹款酒会;脑袋里努力搭配“主,谓,宾”,行动上积极靠拢主流社会,太费劲,事倍功半,不好干。

要嘛搞点草根政治;参加家长后援会;或篡夺华人董事会领导权(兄弟干了,夺权后中港台同胞当真靠我,把我家电话搞得叽叽直叫〕,或自立山头(兄弟也干了,整了个四川同乡分会,再选时咱被干掉,说是轮流坐庄〕;骆家辉州长的就职晚会也去啦,在那里热泪盈眶呢;脖子上套根红裤带,在州长官邸也混过亚裔领导“白吃会”;就剩没宣布竞选彩虹州议员了。太太说拜票麻烦,微笑太多搞不好弄个面部神经瘫痪,这路也不通了。

可是,又能干点什么呢?

“出国方知北京近,留学倍觉改革亲”。回国去!勾结官府,联络奸商,伙同刁民,趁改革潮流摸条大鱼。

不能啊,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再说未必得逞,国内的伙计们精着哩,咱手里攥着的文明棍不好使,唬不住人,别人也知道哈瑞森•福特,埃伦•格林斯潘和比尔•盖茨。有位在美同学,国际电话打了不少,一个子儿没捞着,只好忙着转长话公司,得点转线奖赏,叫“堤外损失堤内补”。没钱加没时间等于没门。

有关系也不行,我有个朋友挺厚道,北京人,跟原北京市长的儿子一小长大。去年回国,赶上那儿子跟爹一起倒霉,也只有他这美国回去的教授还敢去看小伙伴。回来讲,幸好几次回国没利用这关系,不然,搞上去也给弄砸了。

可是,什么不干,平淡并非初衷(当初就几句大话,蒙得老婆还在厨房里青春无悔哩〕。想到今后终生已定,求一己温饱,没球成就感!美国的生活对白领大陆客来讲,实在不是纽约成衣厂曹老板描述的那样心惊肉跳(“北京人在纽约”〕;也不像“曼哈顿的中国女人”说的那样,风景这边独好。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它乡之客”。身在异国,常有错托终身之感。虽然,老美待咱不错,可是,“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编戏要有悬念,人生要有不确定性,这样可以做梦。国内的很多事情就不确定,非让你激动不可。分房子,玩股票,炒房地产,开个小买卖,你要过五关,斩六将;真干成了,你就得有成就感。

工业革命是盘古王开天地第一次,国内机会多,事半功倍,你不定就上去了。

回去也不易,女儿带不走。教了她六年汉语,整个还是一个文盲。太太不让我单独回国,怕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海枯石烂,天老地荒,怎么发誓也没用。各位兄弟姐妹们,拜托了,给俺打个主意。

注: 卡尔·马克思,“共产党宣言”,人民出版社。

“新燕山夜话”之四:谁持彩练当空舞

跟国内有书约,本来想收笔。这边兄弟们不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好,再来几下。

今年回国,一共跑了五个城市:深圳,海口,重庆,成都和北京。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从去年到今年,中国经济最火爆的是证卷市场。股市是重组生产要素的手段,对中国经济的发展功不可没。

有些人发了大财。股市中的小玩家们要靠运气和钻研,大玩家靠的是票子。钱多可以玩庄家,把一只股票抬上去。政府订了停板制度后,暴涨暴落被控制住了。

也可以存一大笔钱到银行,按平均中签率吃新股,这叫玩股票的“一级市场”。在负责发行某新股的银行有存款,你就有资格参加新股抽签。平均中签率是你存款量的百分之五到二十,贫困地区高一些。新股一上市,搞得好价格可在发行价上翻几倍,不济也可翻一倍,赔的几乎没有。

举个例。你提一个亿,往负责发行某新股的银行一存,按存款量获得平均中签率百分之十,新股上市后翻了一倍,你赚了一千万。你给银行二百万,把钱提走(不然的话,存款必须待在银行三个月〕。几天下来,你净赚八百万。若你是替别人炒,收利润的百分之十五,个人所得一百二十万,出资的企业得六百八十万,银行给职工创收二百万。别忘了,股票收益在中国不上所得税。跑勤点,一年下来多少钱?

这样的好事谁都想干。是的,可是谁会把大捆的票子交给你呢?你要有信誉和关系,才能找到能够,也愿意给你钱的人。你就是拿着渥尔顿〔Wharton at UP〕的MBA学位,加上华尔街的马路消息,没有国内多年的江湖行走和道行,没门。人家搞的是“山沟里面的马列主义”,谁买你“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还不如凭着当年熟悉的三步舞曲,给自己找到同志和兄弟,重头做起。

你也可以做国库卷的二级市场,金票也是大大的有。我在国内读经济研究生时的哥儿们,八十年代中期大都在人行总行和其它经济部门工作,陆续转入证卷市场。下海的同学们相互提携,全发啦,差别只在多少,大家不肯讲数目。

国内有句话,“炒过股票的男人,做过三陪的小姐”。什么意思呢?炒过股票,男人对挣钱更了解。做过三陪,女人对男人更了解。都掌握了自己的“终身”。

我有个同学,七八年时十四岁考上国内顶尖的数学系。读研究生时下棋跳舞,学位都不要。九二年在海南做房地产发了一下,让别人糊走了一亿。九五年我回国见面时,他在卧薪偿胆。后来蹲在上海炒股发了。这次见面,是春风得意今又是,换了人间。老兄握着卡楼维杆(Calloway),正在高尔夫球场上潇洒人生哩。

还有一个同学,指挥一个四十来亿的证卷公司,手下在全国有几十个营业部。干个营业部主任,合法收入就相当一位硅谷的程序员。到机场送我时,开的是九七年BMW。学金融,又是七七级七八级,那是独步江湖,尽领风骚。

房地产仍然是“寒冬腊月哟盼春风”。九二年被套住的弟兄们,现在还在喘气,房子卖不掉,银行的利息压得凶。这并不妨碍我一位九二年做房产发了的同班在落山鸡(Los Angeles)拍出九十六万美元现金买下一间“寒舍”。

国内买房子现在是好时候,但房产交易税一调节,倒手就没搞头了。房地产要翻起来,要允许房地产的投资性行为。要降低房地产交易税,让买卖有利可图。

赚了钱干什么?我有个学生开了个证卷公司,发了财又想读书,想读个博士,征求我的意见。我不认为每天有大钱赚,还能静心做学问。在美国,能看见几个香港人在读博士?许多大陆弟兄没生意可做,只好摆个科学样子。在美国工作几年的弟兄们,手中的学问可能就像有钱人家养的大老婆,只剩名份而已。当然,拿“终身教授”,涨工资,或摆架子时,你还得温柔地牵着“老大”的手。

中国书市是英雄辈出。“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不错,也是畅销书。还有“精神的田 园”。畅销书“心香泪酒祭吴宓”有点冲壳子。

陈寅恪是中国本世纪的四大国学大师之一,跟王国维是“排排坐,吃果果”。四九年后避乱去了中山大学。当年大跃进时,中科院长郭沫若的口号是:“就如我们今天在钢铁生产等方面十五年内超过英国一样,在史学研究方面,我们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就在资料的占有上也要超过陈寅恪。“(注〕。吴宓原是清华的名教授,五零年拒绝了哈佛的教职,去了现在重庆的西师。门下有王力(不是文革小组那位〕,钱钟书。

有些畅销书你读完会后悔,初级阶段的市场经济,作者的语言不极端,不煽情,就不好卖。国内的写书人于是放胆地干,不知道的也敢讲。数一数文章里的形容词最高级有多少,你就知到这哥们抽风到什么程度。

怪不得美国的书呆子们看了“中国可以说不”会大惊小怪,一阵猛批。其实,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哩。知道吗,这帮弟兄最近又干了一本畅销书“第四代人精神”,百来万人民币到手,你隔海骂他们乱写,用文明棍敲他们的脑袋,别人不睬你,还给你划出一条代沟来。

自从中国申办奥运失败,“银河号”事件,入关谈判受挫,国内精英们有点感到热脸贴到冷屁股,开始反省八十年代的崇美观,经济的成功又为此添了自信的动力。

然而,没有多少人会相信“中国可以说不”,为什么会畅销呢?情绪。你就是骂一声美国人的娘,一大帮中国男人也会跟进。只有书呆子才会问“你真跟这位美国大娘上过床吗?”

王小波的三部曲有卖,书店老板说不畅销。我安慰老板说,海外流行“小波热”,耐心一下,咱国内也能赶上来。

谈人生,理想,前途的书少了,讲故事的书多了,像在美国中文刊物上那样的吵架文学更没有市场。大家都想活得轻松一点,严肃深沉的东西没人读。人心不古,国内现在需要人生导师的人少了,我劝德育教授李燕杰同志移民美国算啦,咱这儿知音多一点。

香港回归是今年的大事。到深圳时正赶上回归前夕。朱熔基坐镇深圳,指挥“香港回归战”。就这一点看出,老朱是内定了总理“转正”。

公安,武警,重兵调集深圳。据说,便衣警察就有一万。走在街上,感到一双双警惕的眼睛,不由得像美蒋特务一样发虚。饭店不像往日的繁华,外地人少,不知是政府有“精神”,还是扫黄太厉害。

我有个同学,在香港新华社工作,平时周末回深圳家里。接到通知,从六月二十三号到七月十五号不能回家。也有人高兴,炒股票的,政府在回归前后全力护盘,股市长红。兴风作浪也不敢,据说,邓小平去世那天在股市上大笔抛盘的都被记录在案。为了几个钱,就想跟政府过招,天真了一点。看看香港的中外大亨们,谁不说俺“明天 会更好”。

[注]”郭沫若书信集“,下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新燕山夜话”之五:雄关漫道真如铁

今年回国,一天在海口市吃饭,满桌博士,谈起少年时的理想。我老实说:“最初想这一辈子能混上经常吃腊肉,三指厚的膘,一咬黄澄澄的油顺嘴角流下来,知足了”。想起我随时一付壮志未酬的样子,大伙全乐了。其实,冒充天生大英雄,是穿封档裤的小男生在初中女孩面前玩的把戏。我树这理想时是七十年代,大陆那时一个月供应一斤肉,五两油。

饿肚子真坏事。记得小时候,常跟我妈去一家串门。那家有三个女儿,一个赛一个,三朵金花。老三是花冠,跟我同班。去她家时,我小眼珠溜溜直转,那时没发育,不是看上小姐们啦,而是看上水果了。

她家天天吃水果,四川稀奇的荔枝,香蕉,樱桃。咱大院手头松的主有,南下的老红军,留美回来的老总们,赎买的资方代理人。吃水果也不过是当地出什么吃什么,普及型的,而且是隔三岔五干一下。她家天天吃,什么贵买什么。

后来才知道,女主人的老爹是川军名将范绍曾。老范也是民国时期政商两界闻人。为人很四海,有国民政府的“杜月笙”之称。抗战时期送房子,汽车给落魄官人杨虎。行政院长孔祥熙也住在重庆范庄。传说娶了半打多太太的老范跟孔二小姐还有一腿。大陆政权易手时,老范起义做了河南省体育委员会付主任。

二十五年后,一个从小长大的邻居加同学又做了我的美国邻居。大家老得都已结了婚。他问我记得周馨吗(跟我同班的范家外孙女〕。我那能不记得哩,不因为贪嘴误终身,咱近水楼台早得月了。

那时,城里人再穷,政府每月还供应二十六斤半粮食(商品粮)。乡下日子更难了。这有几个传说,说出了当时农民的梦想。

七二年生产队开会,批判林彪叛党叛国的罪行。一个社员义愤填膺地站起来发言:“狗日的林彪,全家都吃商品粮,还要反对毛主席”。

吃商品粮是农民弟兄的终生追求,真干上了,那是夜夜做梦都会笑。

七六年,毛主席去世了,社员们开会缅怀毛主席。一位老大爷深情地讲:“甭难过,俺毛主席一辈子也值哩,俺主席每天早起吃油条豆浆,裤兜里还装着花生米,想吃几颗就掏几颗”。

倒是,那时天天能搞上花生米的农民有几个?

六九年,中共的九大召开,社员们欢庆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一位贫下中农满怀激情地说:“南京长江大桥造得真好,没有百把元钱拿不下来”。

如果你成年从鸡屁股里掏盐巴钱,听这话也是振奋。

你别以为我这是讲过去农村的笑话。有个真事。海南现在不算落后吧?有些农村人还不知鸡有几种吃法;小公鸡补阳(肾虚时〕,母鸡补阴(坐月子时〕,阉鸡补嘴馋(肉肥嫩〕。而且当地农村人还没有词汇表达这几种鸡,为了迎合大陆人口味,卖鸡分类。于是海南鸡场门口的黑板上写了:鸡青年,每斤五元五;鸡妇女,每斤六元正;鸡太监,每斤六元五。

幸好,大陆人不专吃老公鸡,不然,还有卖“鸡离休”哩。

现在日子好过了,可往山里走一走,农民未必顿顿吃干饭。搞改革或是闹民运,得把农民工人放心上,民生第一。

就在城里,下岗工人也是艰难渡日。我在成都时,有一天碰到下岗工人游行,中午时分把东门大桥堵住了。成都市本规定职工最低月收入为120元。钱从什么地方来?企业没效益,国家没拨款,银行不能老贷款发工资,那是无底洞呀。

所以,几个月开不出工资并不鲜见。越是国营企业集中的地方,下岗工人越多。

我有个朋友,在上海开了个生物药品中试基地。告诉我他雇了一个下岗的纺织女工,曾是全国三八红旗手。“劳动态度真好!”,他说。

纺织工业大关厂,全国劳模也没救。“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包不定三陪小姐里有劳模呢。形势可比人强呢。

据官方报道,国营企事业单位已有五百三十四万下岗工人,百分之七十是初中或以下文化程度,百分之七十四是二十五到四十四岁。离退休还早,换个工作文化太低没人要。

国家经济上总的是好了,可地区发展快慢不一,几处阴是几处晴。

个人钱包包是胀起来了,可收入分配差别太大,几家欢喜几家愁。

中共十五大基调是深入政经改革,要进一步改造国营企业,中国要发展只能如此。会有更多的职工下岗。怎么样减少改革中的痛苦,防止反弹引起社会倒退,是时候了。

世界银行开始帮助中国建立再就业训练学校,恐怕是杯水车薪,难解燃眉。

改革十几年,要企业面对市场。还没有一个为市场经济下企业服务的政府,政府要抓下岗工人再就业服务,公费医疗改革,失业和退休金统筹。首先管企业管不了的 ,这就是政府。

政府的职能改革是时候了。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又有:

最近读到一个新闻,全国的理论家在开会讨论,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十四章里说的“重建个人所有制”是否暗示劳动者个人所有制。如果是,目前的所有制改革就有了依据。报载,与会者还声称这是“哥德巴赫猜想”。

哎唷唷,吃货!老子这些活着的中国人都不知道对错,缠着一个一百多年前的洋祖宗有个屁用。

“新燕山夜话”之六:花开自有老总来

太太说,我写的东西总让她想起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我讲给她听的。

我小时候不学习,大院有几个娃娃爱读书,我妈老拿他们来比我。一天,我约了几个跟我一样的货色。天擦黑,一人揣了一个石头,来到学习最认真的那家的窗下,那厮正在灯下孜孜不倦。数一,二,三,坏蛋们一齐把石头砸进去。

这夜话就像当年的石头,你要挨了砸,不定就耽搁你挣GPA或银子啦。

今天再砸一下,兄弟我也歇一歇。知道吗,我砸过一个邻居现在做了我的美国邻居,在一个单位工作,两家经常一起在奥林匹克国家公园里野营拉练哩。

一位现在还有名的女作家,八十年代初期一个文学杂志上讲了一个故事。一天,一个男文学青年来找她,俩人在宿舍里单独谈了短短几句话,单位的群众就说她有了不正当关系。她在故事里讲:“这么短,脱裤子的时间也不够呀”。事情发生在冬天。

单调的生活往往给人不单调的想象。为了不内疚(guilty),安在别人的头上,可以正大光明地挂在自己的嘴上。

现在谁想在国内再这么干,别人拿你当精神分裂症。反而,国内的朋友常不相信我们在美国会规规矩矩。想象中的美国女孩子就像国内满街的易拉罐,弯腰即可拾一个。你说你没动机,别人当你不讲真话。再说你也不能伪装成柳下惠,显得别人是登徒子。

其实,银子累人,我们这些美国乡巴佬,能干啥坏事?大多数留美群众,除了看看电视,主要业余活动就是吃吃蔬菜和肉类,抽空和老婆发生一下“超过同志的关系 ”。

国内是夜总会,按摩院,发廊,百花齐放。一入夜,各色夜总会是灯红酒绿,娇客满座,女孩子漂亮得让你心跳。只要哥哥你上得台面,舍得钱财,妹妹是爱你没商量。

听说深圳的三陪小姐每年汇出几亿元人民币。一个中等夜总会的小姐每年可挣到十万元。来自农村的小姐们,汇回家的钱变成了“扶贫资金”,用来盖房子,开个小买卖。若这笔钱由政府以税收名头从发财人手里拿过来,作为专项“扶贫资金”,经过层层机关,有几个钱能到得了农民手里?且不说这税本来就收不上来。

所以,到夜总会的老总们也算是为贫困山区做贡献。没有税制的调节,收入也流向穷人,钱在那里边际效用高。三陪小姐代替了税吏。只是委屈了农村的女孩子,不得不厕身青楼。没听唱吗,“我拿青春赌明天”。看看东南亚国家的发展史,早些时候日本卖笑女不是打遍亚州无敌手吗?

国内流行称“老总”,意思是“总经理”。可老让我想起黑白电影片里,穷人老大娘求国民党逃兵:“老总呀,求您高抬贵手,把俺闺女放下吧”。

有个段子。一位领导去视察贫困地区。走进一家脱贫户,一个老头在家。领导同志问:“家里好吗”?老头说:“好过。俺娃帮家”。领导同志一听来劲了:“儿女几个,干啥哩”?老头一抹胡子:“俩。大娃在县城做小工,一月搞回五十块钱;闺女在深圳卖银,一月能捎回二百块哩”(老头听村里人讲他闺女在深圳卖淫〕。

做先生的在外面依红偎翠,夜夜笙歌,做太太的未必就深闺锁怨,说不定“一枝红杏出墙来”。听说,海口有一个夜总会,来客都是金妆玉裹的富姐儿,“三陪”皆为貌似潘安的牛郎生。有一个段子。

俩哥们晚上喝醉了,再见以后各回自家。第二天一早,一个哥们打电话来了,说:“兄弟,不好啦”,这位问:“出啥事啦”?

“我早起时,发现一个女人睡在身边,我顺手放了八百块钱。糊涂啦,那女的就是我老婆。这下她全知道啦”。

“你还好啦,我更糟啦。我老婆喝多了,早上有人敲门,她让我赶紧躲起来,这下我全知道了”。

岁月在女人脸上刻下的是衰老,在男人脸上添上的是成熟。做太太的就怕中年老公遇红颜知己。国内大学七七,七八级的老姐们也打扮起来了,眉毛修得像柳叶一样,朱唇轻启,碎玉含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比咱这儿的大嫂们讲究多了。

当年,头扎橡筋绳,身披羽绒服,太太们雄纠纠,气昂昂,跨过太平洋。协助先生在美国打下一片天地,多少年里里外外,任劳任怨。

日子好过了,有些人仍然是朴素本色不改。就像延安时期的长征女干部,随便抹一把,爱不爱随你。我在加州圣地牙哥住时,很好的社区里看见一位身着府青色“的确凉”的大嫂用普通话吆喝孩子呢。赶明儿拍新长征时期的历史片,来咱这儿不用化妆还省服装钱。

大妹子耶,咱不能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要继续革命不停步。也许,你是为了节约每一个铜板。甭犯傻,你这是“吃力不讨好”,让老公轻看你的美色。你离女人味有多远,你离男人就有多远。

其实,搞学者比搞学问要难得多。撑饱了的学者难摆弄。因此,除了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外,女到中年,要提高警惕,保卫婚姻,你还得打叠精神。到“维多利亚秘密”(注〕去刷刷卡,找回青春的感觉来。老公不高兴?叫他也买。老套着狗屎黄灯芯绒打的假武警服瞎咋呼,把谁给唬得住?再说,也该收拾收拾这只铁公鸡啦。

注: Victoria's Secret是女内衣的专卖店。

“新燕山夜话”之七:再回首往事如梦

本来想谢幕,禁不住票友喝彩,骨头一轻,加唱一曲,“再回首,往事如梦…”。

列位看官,这夜话是川味的麻辣菜,不习惯的换家甜食店。兄弟我喜欢调侃自己和革命群众,但不针对哪个人。带点幽默感和自信,和一杯清茶,开读。

秋风金菊,是一年中最爱回忆的季节。二十年前的秋天,一件事改变了我,也改变了许多人。二十年前,才摆脱文革恶梦的共和国恢复了高考。记得一位大学同学讲,七七年高考时他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上了叫“邓小平万岁”,考不上喊“打倒四人帮”。

这话发自很多七七级学子当时的内心。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世界潮流,浩浩荡荡,改革开放已是大势所趋,领导人当然是“识时务者为 俊杰”。

考试上大学好像是天经地义。非也。一九六八年七月二十二日,上海机床厂开门办学的“一声炮响”,给中国大地送来了毛主席的“七二一”指示。毛主席说:“大学还是要办的,……教育要革命,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

上大学靠什么?毛泽东说靠实践经验。什么是实践经验?社员李金凤同志把手一举,是两掌老茧。

其实,“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就是靠关系。南京大学的钟志民慷慨退学,抗议其父开后门。辽宁的张铁生愤然交“白卷”,不让考试再现。中共中央还为上大学开后门发了个文件。那时“老九”不值钱,可有办法的青年人还是想上大学。对知识的追求,或脱离农村劳动。别忘了,学历是男人最好的化妆品,如果想招摇过市的话。

七七年邓小平主管教育,决定当年恢复高考。由于秋季已到,考试安排在冬季,七七级推迟在七八年春季入学。

中央文件一发,那真是“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大约在十月,人人都激动起来了。从文革前高六六级到七七年应届高中毕业生,整整十一届精英,要当场分出高低,定下名份。和平时期打江山,高考是万里征途第一关。

据报道,四川省有二百万秀才在准备,虽然,最后只有六十万人上了场。当年大学在四川省只有一万多录取名额。四川如此,全国同样。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无疑,这是四川,也是共和国历史上人数最多的一次高考。

那时,城里的年轻人,胳膊下大都夹住一本四川省中学统编教材。不管是真考还是假考,你得手持知识以示上进。

我有个工人朋友,不识几个字,平时老找我给他写恋爱信(我抄点“马克思燕妮书信集”〕。一天,老兄夹着一本“战地新歌”来找我写信,问他带书干啥,说是女朋友叫带的。女朋友讲:“厂子里很多人带书,人人脸上透出兴奋,准有好事。咱也闹上一本”。

我只念过一年中学,那时走路也作沉思状。其实,兄弟我也是读书人家出身,文革突起,家道中落,混迹于织席贩篓之辈。耐心几年,既无所谓公子落难小姐赠金,更无后花园以身相许。怒发冲冠,奋起高考,几分为江山,几分为红颜?

离考试只有俩月,我把中学教材拿来一阵猛背。我有一个朋友。跟我一样没文化,看见我背到sin和cos(念:赛银,可赛银〕,佩服得直流口水。是呀,那年头,能干上赛银和可赛银,我在自己那帮兄弟伙中是第一份。这位老兄八三年去了法国读博士,做过几年留法联谊会主席。现在日内瓦工作。去年专程来美国我家对酒当歌,重温过去的好时光。

有位高邻,熟读三几代(三角几何代数〕,大家都认为他笃定上大学,他花了很多精神来考虑去北大还是清华。考试前一天,我正逮着几何定理一阵猛背,他来了,问我:“知道什么叫虚数吗”?我摇摇头,说:“还没干到”。他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说:“瞎猫抓耗子,考中专碰碰运气吧”。我问他准备得怎么样?他说以后到清华找他去。

很多邻居也说我中国低,没戏。我就把第一志愿填成无线电中专,第二志愿高师班的。七七年,七个志愿中你可以填一个中专。什么学校俺不在乎,俺就是想念书,跟识文抓字的文化人打堆。

最可恨的是,七七年四川所有考生必须填三个省外大学,省外大学尽是重点院校,这不是成心让俺进不了学堂吗?俺想用仨省外大学换俩省内中专,招办不让,说这不是自由市场上粮票换鸡蛋。

后来老天开恩,让省外大学先选人,东工是我填的省外大学第一志愿,兄弟我进了东工。很多邻居又说我脑瓜灵,有戏。那位熟读三几代的高邻后来只读了电大。这让我想起一个故事。

小时候,我住的大院里有一帮好打架的娃娃。成天凑在一起学个拳腿,好揍人。跟着江湖骗子学了一点花拳绣腿,还买了弹力护腕,染成天蓝色,提点虚劲。一群小太保专欺进城农民,干些喝了大碗茶不给钱的勾当。也玩鸽子。

一天大早,小太保们来到成都会府卖鸽子。正卖着,一个农民挑着玉米经过,把这位兄弟的鸽笼碰倒了。什么也没碰坏。

这位兄弟把眼一横,“干什么”!农民吓得直打罗嗦,“我给你扶起来,行吗”?“ 不行”!“那我赔你行吗”?“不行”!“那你哥子要啥子”?

这位兄弟把上衣一脱,说:“老子要整你的肉”!随即摆下一套起势,腰间系着一根红色打带,天蓝色的护腕在太阳下特别耀眼。记得那一招叫“白鹤亮翅”,故意敞开红门〔注〕,兵行险着,是诱敌深入的意思。那农民没见过,吓傻了,没动。

刷!这位兄弟又换了一招。摆的是“手挥琵笆”,单等对方前来喂招,然后一个“顺手牵羊”,转下来是“黑虎掏心”。真碰上了,你得伤筋动骨。胆小的群众开始溜啦,农民还是没看懂,没动,脑袋出汗。农村干活人皮糙肉厚,不怕打就怕吓。

刷!刷!刷!这位兄弟一招接着一招地换,招招后发制人,路路暗藏杀机。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没有搞到农民身上。农民急了,本想赶快挨完打,卖了玉米还得回去出工,农民说:“老子不懂你这一套”!抬起一脚,把这个兄弟当场踢倒。这位武林高手从地上爬起来,提起笼子撒腿就跑了。

干事情,你得拿本事,跟你的学历和户口所在地没关系。打那,看见玩花拳绣腿的,说大话使小钱的,我就躲得远远的,没功夫跟这帮人穷耗。

我能有今天,全靠考试制度。但是,考试也漏掉了许多聪明人。以考试为中心的教育体制更是害人不浅。一个懂了的东西反复做几百道题,浪费光阴。这样培养的学生,有多大创造性?况且,孩子们都没有了童年。报载,台湾已经开始改革联考制度。

二十年过去了,七七年那段时光一想起就让人激动。一入侯门深似海,当年哪知道后来大大小小的考试这么多,身经百战,过关斩将。到如今,把个理工文科都拍遍,只剩衣带宽。但是,如果可以重来,我还是要拿起笔来作刀枪,再把考场当战场。

再回首,我心依旧。

注:红门,人的下腹部;敞开红门,武林之大忌。

“新燕山夜话”之八:海风你轻轻地吹

小时候,读了一些关于大海的文章,开始向往大海。看了电影“海霞”,心想能去帮渔家姑娘织织网该多好呀。

我长在四川,远离大海,真希望能有一天住在大海边上。在落日的余晖中,坐在自家的阳台上,眺望大海,一杯清酒在手,红袖侍墨,欣然命笔。

终于,住在了加州圣地亚哥市的北面海边。以后就跟大海结缘了。

圣地亚哥是个帆船(sailing)的好地方,有“美州杯”帆船比赛,是世界级的。我也跟别人去帆过船。开始时张蓬调向一阵大忙,鼓风后船行很快。风调帆顺后,大家就斟上一杯,迎面海风习习,放眼帆船点点,禁不住心旷神饴。平时的辛苦工作,此刻感到也值了。

圣地亚哥是太平洋舰队总部所在地。每当帆船经过一座座高山似的大军舰时,我就为这些大家伙还能动感到吃惊。人类怎么就这么伟大,搞了不少东西来自己揍自己。

我也去La Jolla附近的一个海滩去玩水。我不会冲浪,浪大时游泳很难,所以只是划浪。伏身在一个划浪板上,让浪潮把我送回海边。经常一个大浪把我盖在水下,一会儿又从水下冒出头来。煞是好玩。回头看到那些冲浪人风口浪尖,随波逐流,想他们一定是感觉好极了。

后来,我搬到西北地区的常青之州去,住在太平洋一个绿树葱葱的海湾里。这里靠北,海水温度低,适合于贝类动物生长,于是,我体会到大海的又一乐趣,捞海。

花五块钱买一张许可证,一年四季都可以捕捞贝类海鲜。秋冬天可以网蟹,春夏天可以拾贝。比起店里卖的那些货来,会吃的人知道,好一个“鲜”了得。

捡牡蛎是最简单的了。牡蛎又叫蚝。记得第一次去捡牡蛎,在奥林匹克国家公园旁的一段海滩边,那里的牡蛎多。到达时潮水已经退到底了,满滩的牡蛎。一弯腰就捡一个,一个一个往桶里装,一会儿就捡了一桶,潮水涨起来就不这么好捡了。州法规定牡蛎壳不能带走,便于牡蛎再生。我们得撬开牡蛎壳,就地取肉。

牡蛎壳长得不规则,不好撬开。我们用起子和小钉锤耐心干。两家人一起做,有人拾贝,有人取肉。两个小时下来,也有四五磅蚝肉。看见有人取出生蚝就吃,我们不敢随和。其实,生蚝蘸番茄酱,加一点柠檬汁蛮好吃的。

然后,在海边公园架起野炊炉。取一半蚝肉,一个一个裹上鸡蛋面粉,炸得黄黄的。撒上盐,挤点柠檬汁在上面。面对大海,就着白葡萄酒,一口一个,那感受能说得出来吗?

剩下的一半蚝肉,放到油锅里一跑,放上姜葱盐,加水加蔬菜。好一锅鲜汤。老广男人爱吃蚝,说是大补,吃多了男的坐不住。你不能当真,那天我装了一肚子的蚝,也没有多看女孩子两眼。

网蟹要轻松多了。带上几个网,去停小船的码头边下网,你也可以租到网。花两块钱买几条臭鱼作诱饵,一个网上拴一条,就可以下网了。

螃蟹闻到臭鱼味,会激动地爬进网来。但是你老兄不能太激动,网拉早了,全是小螃蟹。一般来讲,小螃蟹头脑简单腿脚利索会先到。也许,吃着没危险了,才去报告上级,这时干部们就大摇大摆地赴宴来了。州法规定肩宽不到六英寸的螃蟹不能拿走,也不能抓走妇女们,每次每人不得带走八个以上。

我每次下四个网,大约半小时起一次网。不一定每次都有合格的螃蟹,涨潮时容易抓到大的。一个大螃蟹有一磅多重,八个也是不老少。

起网之间,逗逗海鸥,看看小说,难得偷一日浮生。很多人也身著泳衣,晒晒太阳。欢声不断的观光轮在海湾里游弋,远处水天一色,有巨轮驶过。

海蟹一蒸,蟹肉蘸上姜醋酱油,又嫩又鲜。有个朋友来美国比赛围棋,我约了他去网蟹,回来说玩得真放松。

南加州的海水温度高,不产这些东西。真有,加州那么多人,每人也摊不了几只。游山玩水,还是人少好。

“新燕山夜话”之九:今日长缨在手

最近,民主党的华盛顿州州长骆家辉(Gary Locke)访问中国,这位美国的华裔政治家再度成为媒体的注意点,大家显然关心他的一举一动。那么,他的政治前途如何呢?

2000年跨世纪的美国总统选举的鼓点已经敲响,谁能成为新世纪的开门总统?现在,民主党竞选下届总统的热门人选是现任副总统戈尔和众院民主党领袖理查德·格法特(Richard Gephardt)。那么,谁是中意的副总统候选人呢?

民主党的大老们开始谈到骆家辉出选副总统。民主党各州党主席开始“引诱” (angling for)骆家辉下水。这一切并非空穴来风。

以克林顿,戈尔为代表的“新民主党”(New Democrat )气贯长虹,已经主导了民主党大势。若能请出新生代的骆家辉搭挡,跨世纪的美国总统大选中新民主党就会更上层楼,胜算有加。

首先,如果骆家辉获党内副总统候选人提名参加总统大选决赛,这将是美国历史上两党第一次有少数族裔的总统提名人。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美国政治,正在呼唤着一位少数族裔的总统或副总统。

骆氏的参选,也将给民主党带来地理上的平衡,骆氏所在的美国西北地区被总统大选冷落太久。面对蒸蒸日上的亚州,拥有微软,英特尔和波音的西北地区代表着美国工业的未来,在决定二十一世纪开门红的总统大选中,美国的未来是不该被继续冷落的。

骆家辉是占了天时和地利。

更重要的是,骆家辉也尽享人和。做为美国大陆的第一位亚裔州长,骆氏得到国内外媒体的欢呼。美国国内媒体对骆家辉是赞声不绝。华盛顿邮报(Wahington Post)称他是“懂得怎样跨过政党歧见把问题解决的高手”。笔者认为这正是骆氏的长处。

民主党的骆家辉在当选为华州州长后,与共和党占优势的州议会合作得很好。他长袖善舞,预算方案得到两党认同,使历来为议会与政府争斗焦点的预算方案顺利通过。骆氏决不是放弃原则以求妥协。反而,骆氏在敏感问题上坚持己见,如增加教育经费,打击犯罪,保护环境和少数族裔的权益。

他强制州各级政府裁员百分之五,此举得到共和党激赏,也没有引起雇员工会的反对。他给州雇员提薪百分之三。他把节省下来的钱用到他的施政重点,如教育。在不增加总预算的前提下,实现了加大重点投资。

在联邦政府取消合法移民的部份福利后。他宣布华盛顿州将用自己的钱来弥补联邦取消的福利资助。在白人中产阶级占绝大多数的华州,这样做道义感高于选民诉求。他否决了议会通过的“同性恋结婚为非法”的提案,顶住了传统价值集团的压力。

他绵里藏针,共和党对手也敬畏他三分。自他上台以后,华州政通人和。对手共和党主持的一项民意调查表明,百分之六十二的选民支持他,比他当选时的压倒多数百分之六十还高。

华盛顿邮报这样说道:“谦虚,勤奋,节俭和沉着,他代表了亚洲价值观的持久性。他的成功再次彰显贤者治国”。

中产阶级,无论是在欧州还是美国,经济好时支持左派,经济不好时倒向右派。左派让吃饱了的中产阶级更有人道和理想,右派会通过减税,削减福利和政府开支,把实惠装进中产阶级的荷包。成功的政治家往往是“形左实右”,满足中产阶级们在精神和经济上的需要。远的有前法国总统密特朗,近的有美国总统克林顿。

骆家辉高举自由大旗,但在预算上采取温和主义。他提出的预算方案是近年来共和党纠葛最少的方案。他在竞选州长时左右逢源,得到了主要工会的支持(endorse)。资产阶级也来捧场,比尔.盖茨和波音的老总为他捐款竞选。

克林顿和戈尔与骆家辉关系密切。今年,克林顿在国情咨文(Stateof the Union)演说中,特别提到骆家辉是美国文化力量和族裔和谐的典范。细心的人会发现当时骆家辉坐在第一夫人希拉蕊的身旁。当晚,骆家辉就住在白宫。克林顿和戈尔开玩笑愿做骆家辉要出生的女儿的保姆(babysitter)。

可能竞选总统的民主党众院领袖理查德.格法特跟骆家辉关系不密,但两人有共同的密友。为了胜利,格法特会仔细地计算骆家辉的政治价值。

骆家辉是马背上的牛仔,从州检查官,参议员,县长,州长,一步一个脚印,拳打脚踢地爬上了美国政坛。多年的从政,摔打出了他成熟的政治才能,也网罗了一大批为他打下江山的智囊。他的幕僚长Joe.Dear原是克林顿政府的高官。正当年华的骆家辉,在美国政坛是金戈铁马美少年(Boy Scout),中原逐鹿正逢其时。

骆家在美国是一大家族,每年宗亲相聚,济济几百人。我在骆家发起的华人董事会里担任副会长,先后跟他的几个近亲共过事。有机会了解到他的中国情结。当我应邀为他访华准备几句常用中文会话时,我才知道他不太会中文。可是,他总是提到自己的中国人背景,并为此骄傲。这让我联想到有些人英文都不够利索,就想跟自己的同胞划清界线。

溶入美国主流社会,并不要求你放弃中国人的文化价值,而是要你尊重美国社会的游戏规则。

特别打动我的是骆家辉的州长就职演说。他用了相当的篇幅来叙述华裔的贡献和早年被虐待,相当感人,有的听众流了泪。他说骆家的传统是重视教育,勤奋和互相帮助,这也应该是美国价值的核心。骆家辉为他姓骆,也为他是中国人而拥有一份自信。

骆家辉也为他是美国人而自豪。他理解的美国不是一个白色的美国,而是一个彩虹的美国。他充满对美国的忠诚和热爱。

最近,有些人借调查政治捐款排斥亚裔美国人从政。把亚裔美国人当成外国人。抽刀断水水更流,亚裔美国人决不会放弃参政。天下者,纳税人的天下,国家者,纳税人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骆家辉也许会选择留在华盛顿州,到2004年参选总统或联邦参议员。但是,对一个美国政治家来讲,没有比2000年问鼎白宫更为激动人心的事了。

不到长城非好汉。骆家辉先生,今日长缨在手,何不缚住苍龙。

“新燕山夜话”之十:今年燕子谁家

这期咱们继续谈美国。国内谈美国的书多,有些把俺留美客说成是在餐馆里打工挣扎,或者像唐人街的小瘪三发大财。每次回国,我妈见到我都说:“儿啊,没饭吃别强待在外边,电视里边你们多惨呀”。我姐说:“电视里讲你们开衣厂发了财,别掖着,把钱拿出来给姐使一使”?

拜托了,你抓几个极端事例,赚几个稿费俺没意见,别让俺娘白流泪。其实,你那书能在美国卖吗?卖不掉。你蒙得了国内人,蒙不了咱海外的伙计们。当然,也有下了功夫的。

不得已,兄弟我只好写点留美居士的风花雪月,以正视听。

记得几年前,找个好工作多困难。学经济的,碰上经济不好,又没有工作经验,打折都卖不脱。我那时就像一个纯情的中学小女生,眼巴巴地盼望着第一个递条子的小男生。

我找到了一家咨询公司。那时,我把第一个公司当作终身依靠。百般小心,生怕坏了终身。新婚燕尔,公司一开始也会待你不错。那段时光真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开头几月,就是美国人讲的雇主与雇员的“蜜月期”。

时间一长,你发现了公司的许多缺点,公司就不那么美好了。离一次婚挺麻烦,卖房子,搬家,凑合着过吧。

同样,公司也发现你的许多缺点。一开始你有太多的东西要适应,比起那些半老徐娘来,你这个新媳妇显得笨手笨脚。这样一来一往,“蜜月期”就过了。别忘了,你只有一个雇主,可雇主有一群雇员。你不是什么花魁娘独占卖油郎,虽然献了身,也就是一个收房丫头罢了。

如果你干不好工作,公司看错了人,一般也不会开除你(fire〕。这样做公司容易吃你的官司,法庭同情弱者。公司会养着你,不提薪,时常给你钉子碰,知趣的自己走人。还不走,公司找个借口,效益不好,裁员(lay off),把你干掉。你没法告裁员。

还有一条路就是买出(buy out〕。公司没功夫跟你蘑,于是跟你商量,给你一笔钱,请你以裁员的名义开路。到这种地步。公司是仁至义尽,你也得卷铺盖。你再找工作时,也不敢请原来买出你的老板做推荐人。老板不会说你坏话,也不会说你好话,这就够了,没人敢要你。

早年间在中国当学徒,没有铺保没人要,你这个王老五说不定就把老板的钱袋和女儿小翠花给拐跑了。

给咨询公司干就像做股票经纪人或“三陪”,是吃青春饭,很辛苦。但能学东西,薪水高。几年下来找个产业公司或政府部门从良,驾轻就熟,薪水通常也比按部就班的同年要高。雇主一般都喜欢咨询公司出来的人。

我在咨询公司里干了一阵,来到了现在的单位,薪水和职务都比同年高。因为是“二嫁”,知道怎样侍奉“老公”,干起来得心应手,渐入佳境。又是“青春易嫁”,公司看我有几分“姿色”,也要来温存温存。眉来眼去,也是如鱼似水,不输“小乔初嫁时”。

到这时,你是女人三十一朵花,经常会有雇主找上门来。也许,你不再朱唇轻启。只要公司靠得住,到此就从一而终了。

也许,你是“男要闯,女要浪”,纵然公司是恩宠有加,仍然是春心思动,流目四盼,无时不想红杏出墙。

美国的专业人员换工作就像玩新车,是几年来一次。越是年轻人换得越勤。雇主常常就像一个挑剔的单身汉,雇员就像一个并不纯情的女孩子,结果常常是萍水 有缘而白头无份。

我有一个朋友形容他的女朋友:“你就是把她背起来,她在你的背上还跟其它男人挤眉弄眼”。用这样的话形容美国的专业男女倒也有几分神似。

其实,美国雇主的负心早已洗尽了雇员的痴情。波音,AT&T 前几年大裁员,才不管你为它们卖命终生哩。给你一点“分手费”,让年老色衰的你独守空房,寂寞余生。最近,为了取悦华尔街,各大公司要减肥(downsize),这帮花花公子们横眉再做“陈世美”。咱也不能俯首甘为“秦香莲”。

若以为只要把工作搞好,老板就会给你提薪的,“你照顾工作,老板照顾你” (You take care of the job. The boss takes care of you)。

你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这样想是有点自作多情了。要是你的起薪不是被砍得太低,那么,你只能随物价来点水涨船高了。碰上公司不景气冻结工资,一连几年你就甭想加半个大毛。

我的起薪不高,那时没讲价经验,也没见过多少钱。半年后review,老板就大提了我一下。换了个单位,薪水已经比同年高。

我也没有期待老板给我再涨薪水,老同志比着呢,不敢动。虽说我的工资只会老板知道,可实际上大伙心里有数。别忘了,喝酒时大伙的舌头可没闲着。

直到洛杉矶的一家银行来挖我,老板才把我的薪水提到和其他老主管一样。最近,一家研究所来挖我,老板为了留住我,又为我锦上添花。这个道理做太太的是大大的明白,有外人夸奖你或给你献殷勤时,你老公也会抬举你几分。现在美国经济好,劳工市场开始有利于咱工人阶级。

我有点担心同事们嫉妒我,主管们都是多年的老革命,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一个新来的外国佬一下骑到头上来,受得了吗?

没这事。大伙还去喝了一顿,庆祝我留了下来。可能是我平时不偷懒,有事愿意挑头。老祖宗说:“事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可我觉得,凡事还得多开口,人无事非难出头。没有事非,何来进步?

“新燕山夜话”十一:你用真情换此生

很久,我已经不崇拜什么英雄了。心中也许还有一点理想,但活着的理想人物没发现 一个。虽然海峡两岸也有不少人以民权或改革英雄自居,我还真打不起精神来满足这些“英雄”们对敬意的渴求。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跟普通人一样:冲锋前一定得闹清楚抚恤标准,干地下党时一冲动就跟着穿裙子的女特务进了宪兵队去丧失革命气节。

在美国当英雄不容易,一个名人也就管几年。最近报纸说肯尼迪总统经常在白宫召妓,他大概不会慷慨陈词地告诉妓女:不要问国家为你做了什么,要问你为国家做了什么[注1]。

当然,死去的英雄还是有的。最近美国各大报纸,杂志竞相刊载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切.格瓦拉(Che Guevara)。你也许会发现你公司的老总们开始计划访问玻利维亚的一个穷乡僻壤,La Higuera,格瓦拉牺牲的地方。对曾经参加过六、七十年代的反越战和民权运动的那些五十来岁的美国人来讲,格瓦拉曾经是他们一些人心中的英雄,青春的榜样,理想的净土。

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一日,古巴百万人集会纪念格瓦拉遇难三十周年。各个拉美国家也纷纷集会纪念格瓦拉。“纪念切.格瓦拉第一次世界大会”在La Higuera,举行。不甘落后的好莱坞准备把切.格瓦拉的故事搬上电影。

切.格瓦拉无疑是本世纪最辉煌的民权斗士。六七十年代,无数人高呼着“切.格瓦拉”的名字,走向丛林和街头,献身于推不平等制度的解放运动。那真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年代。在亚非拉的丛林中,游击队员们前赴后继,实践着毛泽东的“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思想;在灯红酒绿的巴黎街头,法国学生掀起了六七年五月的“文化革命”运动,美国学生为反战和民权在街头抗争;意大利“红色旅”和日本的“赤军”甚至展开了恐怖行动。更不用说中国大陆已经过份激动的年轻人。切.格瓦拉无所不在。

到现在,人们还在试图理解格瓦拉为什么会在三十六岁时,放弃了做为古巴政府三人核心领导团的权力,告别了娇妻和五个儿女,到非州丛林里去开展艰苦的游击战争。

是理想。为了结束贫穷和社会的不公正,这位阿根廷医生献身于武装斗争,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相信“无产阶级只有彻底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

切·格瓦拉的真名叫恩斯托.格瓦拉(Ernesto.Guevara)。一九二八年出生于阿根廷的 Gemini。他的母亲是西班牙贵族后裔,父亲是一个南美最富有家庭的曾孙,有西班牙和爱尔兰血统。南美州极度的贫富悬殊和不公正,折磨着年青的格瓦拉的良知。医学院毕业后,格瓦拉投身于古巴革命。

一九五六年,切·格瓦拉,菲德尔.卡斯特罗(Fidel.Castro)和其弟儒奥.卡斯特罗 (Raul.Castro)带领一支小小的游击队,从墨西哥出发,悄悄地在东古巴的一片沼泽地登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三年的游击战争,古巴游击队打败了美国政府支持的腐败的巴蒂斯塔(Batista)军政权,建立了红色古巴政权。

切.格瓦拉在新生的古巴共和国中担任过很多重要职务。他担任过古巴银行行长,为古巴经济重建呕心沥血;他也担任过总检查长,把很多巴蒂斯塔的支持者送上了绞架。逃到美国佛罗里达的古巴的“胡汉三”们[注2],愿以任何价格取其项上人头。

切.格瓦拉也活跃在国际舞台上,他是古苏关系奠基人。一九六零年,格瓦拉访问莫斯科,会见了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同年十一月,格瓦拉访问北京,会见了毛泽东。他高度推崇毛的“农村包围城市”和世界革命的思想。他对毛的崇拜可以追溯到更早,一九五六年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他给这个男孩的昵称是“小毛”(My Little Mao)。

一九六四年,他代表古巴在联合国大会上谴责西方国家对刚果(比利时属)的干涉。三个月以后,他从古巴突然消失,秘密地率领一支古巴游击队去了刚果丛林。以后,他转战到南美的玻利维亚。

一九六七年十月,格瓦拉来到玻利维亚中部的一个小村庄,La Higuera。一贫如洗的村民们不是响应他的号召起来造反,由于害怕反而把他出卖给政府军和美国中央情报局。政府军和中情局未经过任何法律程序,二十四小时的关押后,十月九日把格瓦拉就地枪决了,并切下了他的双手。为了防止人们追随烈士坚持反抗,当事人对格瓦拉的埋葬地点和死因守口如瓶三十年。事与愿违,格瓦拉的死使他成为偶像,唤起了更多的人投入游击战争。

中国的青年一代以格瓦拉为榜样,不少人偷越国境,去东南亚国家参加毛派共产党游击队,实现“笑洒满腔青春血,喜迎全球幸福来”的豪言壮语。

我有个朋友。是成都四中高六六届学生,四中是成都最好的中学,你老爹有官也未必进得去。一九六八年下乡到红军经过的四川省宁南县。心中有了格瓦拉,一九六九年和一帮同学偷越中缅边境,加入了缅共游击队。

那时缅共游击队一切照搬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建制和战略战术,供给来自中国。这位老兄在那里出生入死,与缅甸政府军作战。去的伙伴大都战死了,他热情不减当初。每次从缅甸回国养伤,爸爸妈妈哭着要他留下来,他总也不肯。他爸是省劳动局长,给儿子安插个工作是闲话一句,小菜一碟。有一次回缅甸,还悄悄地把他妹妹鼓动走,他爸妈赶到云南个旧市机场把他妹给截了下来。他那时是缅共游击队营教导员。文革后,中缅政府关系改善,中国人撤出缅共游击队。他带着累累伤痕回到成都,做了画报社的摄影记者。听说他的缅共党籍党龄也转成中共的了。

他岁数大我许多。我从不问他这些事。每年我回国时要跟他聚一聚。一九九五年夏季,一天我们在一起吃饭。看到他满脸伤痕,做过三次整容手术,没有发财,没有学位,没有权力,我突然想到“美人迟暮,英雄末路”。在场的我的一个学生冒失地问他:“你杀死过人吗”?他回答说:“杀过”。“几个”?“十七”。他淡然地回答。窗外,车水马龙,人声熙熙。

我常想过去的人怎么就会“朝闻道,夕死足矣”。连大汉奸汪精卫年轻时救国也不惜“流血五步,伏尸二人”。他在暗杀醇亲王未遂被捕后,狱中写下了浩然正气之歌:“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颈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更不用说有命不逃,要“流血自我开始”的谭嗣同。

久违了,数风流人物,还看前朝!

其实,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是不幸的时代,因为不幸,国家腐败,外敌入侵,才需要英雄,激起人们重道义,轻生命。升平世界,萧规曹随,何需强人?我庆幸自己生活在一个不需要英雄的时代。

我不赞成切.格瓦拉的政治主张。激烈的社会变革或政权交替,老百姓的生活一般来讲是更糟。用暴力建立的政权多半也用暴力来维持。靠群众运动起家的人大致如此。也许,有些人是拿理想作幌子,把政治当饭吃。所以,我一看见有些当代“英雄”,我就像过去挤公共汽车一样,习惯性地把钱包捏紧。

但是,切·格瓦拉是放弃了钱财,放弃了权力,离开了娇妻,离开了儿女。我为他的精神所折服。

三十年过去了,切.格瓦拉为之奋斗的刚果和玻利维亚依然贫穷和不公平,连美国政府都羞于往来那些寡头政权。当年把格瓦拉送上断头台的村民们如今格外珍惜格瓦拉,甚至不情愿格瓦拉的家人把他的尸骨运回古巴,因为村民们要用格瓦拉的遗物来吸引游客。到此一游的人正在花费让村民们脱贫致富的美金。

切·格瓦拉,你那带血的头颅,让苟活的人失去了重量。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无论历史是否被改变,无论理想是否实现,对为美好理想而献身的人,我心存一份敬意。

切.格瓦拉,世间自有真情在,你用真情换此生!

[注1]肯尼迪在就职演说中讲:“Ask not what your country can do for you. Ask what you can do for your country”他的这一名句被人们津津乐道,反复引用。

[注2]“胡汉三”是电影“闪闪的红星”里想夺回庄院的大地主。

后记:许多参与杀害切.格瓦拉的人不得好死,这一现象称为“切的诅咒”。第一个暴死的是玻国军人总统奥图诺(Rene.Barrientos)一九六九年四月他乘坐的直升飞机空中爆炸。出卖切.格瓦拉的农民保长诺加斯(Honorrato.Rojas)一九六九年被南美游击队ELN处决。杀害切.格瓦拉的主谋,玻利维亚的中校情报官奎坦尼尔(Roberto.Quintanilla)躲到了西德去做外交官,一九七二年被女游击队员莫尼卡用钢笔手打死在汉堡。主持处死格瓦拉的阿那亚将军(Joaquin.Zenteno.Anaya)后为驻法大使,一九七三年在他的寓所被“ 切.格瓦拉国际旅”乱枪打死。同意处死格瓦拉的玻国参谋长托瑞斯(Juan.Jose.Torres)后在当上了总统又被推,一九七六年被阿根廷敢死游击队杀死。这个死亡名单写下来会长达好几页。这些人的下场已经成为“恶有恶报”代名词。

“新燕山夜话”十二:江湖义气第一桩

兄弟我号称是一个业余说唱艺人,说“艺人”是抬举自己的意思,省得太太说我忙活一阵,钱没捞到连个职称都没混上。太太常说我是一个收不上钱来的街头卖唱人,顶多相当于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里演匪排长的角色。漏这底时我还是斗胆地向弟兄们卖弄一些道听途说的好词儿,博文化人一笑。

讲到文化人。我认识一个有文化的哥们,国内名牌大学学数学的,来美国后改学金融,也是在长春藤名校。毕业后做教授,好像要拿到“终身”了。这位仁兄音体美一样不沾,业余爱好就是看看小报,什么“纺织女工巧斗色狼”。从读大学起到现在,看见女孩子就报校门。特别是现在,刚来美国的上进女青年哪里见过要拿“终身”的洋教授,一听他自我介绍就激动得晕过去了。

一天,这小子给我送了个伊妹儿,不巧让我女儿看见了。女儿问我:“Does this guy have a mental problem”?我一看,没啥,他吹他的最新学术成就,用词嚣张了一点。我告诉女儿:“他没病,很聪明。他讲他最近学问大长,他想出了一个数羊的好方法,数数羊腿除以四”。

书归正传,咱们今天来一段“开茶馆,盼兴旺,江湖义气第一桩”。

常听人讲,中国人好窝里斗,一个单位的同事之间,拉帮结派,美国人不这么干。

真的?若你老兄在美国工作了几年还这么讲,那你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其实,一个单位的老美也斗,只是比较“文明”。就像打屁,文明人也打。但是,文明人要打屁时会说“对不起”(Excuse me〕,然后去卫生间,关上门,来个“平地一声春雷响”。喷点科隆(cologne〕,道貌岸然地走出卫生间。

我毕业后的第一个工作是给一个咨询公司干。这个咨询公司是替各大公司研究市场的。咨询公司靠项目维持,没项目没钱就走人。压力大,但奖金高,涨薪快,能学东西。所以,也有不少像我这样的嫩鸟飞进去,翅膀硬了又飞走。

因为工作紧张,内部有竞争,容易产生拉帮结派。毛主席和克总统都有一句名言:“团结起来,去争取更大胜利”(Together, we make difference〕。我所在的小组有九个人,分为三拨,戏称为“上水堂”, “三人帮”和“江湖口”。

皮特和比尔是穿一条裤子的老哥们,跟老板交情最长。俩人拍老板的马屁是热情有加。老板出差到机场,比尔一定屁颠颠地去送老板。比尔还是志愿信息员(VolunteerMessager),老板在外出差时打电话给比尔时,比尔会报告老板说小子们在家是否卖力,比尔一般也是说好听的。

皮特不会放下身段去干这种事。皮特陪老板喝喝酒,老板喜欢赌球赛,美式足球超级杯赛时皮特就陪老板去拉斯维加斯玩一把。皮特和比尔被认为是凫上水的,人称“上水堂”。堂主是皮特。

“上水堂”每周五喝酒,偶尔也拉我这样的“红外围”去扎场子。除了体育,就议论组里的人事。比尔有一次问我,什么人最长舌,我说妇女们。比尔摇摇头,说:“美国男人”。

有道是:入宫见疾,须眉不让巾帼;掩袖工谗,天下男女一般。

吉姆是“江湖口”老大。旗下有罗伯特。吉姆出道早,老江湖,在很多地方做过,又回到学校里拿了个博士,到公司是再做冯妇。吉姆交际广,在道上有点名头,很会拿项目。你要能拿到钱,在咨询公司里你可以横着走路。没人招惹吉姆,他也是不搭理人,有好事找小兄弟罗伯特。

直到大卫来,才有了“三人帮”。大卫是英俊小生,一米九的个子,棱角分明,肌肉发达,待人亲切,颇有绅士风度。他刚从宾大毕业,开一辆崭新的野马牌红色敞蓬跑车,很拉风。

大卫跟我都是新出炉的博士,情趣相近,臭味相投,结为一伙。维克多加盟,遂成“ 三人帮”,帮主大卫。

也有散兵游勇。这三帮帮名是同志们编的,便于进行阶级分析,没人会当真。大家只会讲有些同志爱互相接近,爱互相支持。你当然不能理解为帮主会开香堂制裁叛徒,或指望同党愿为你两肋插刀。

我是唯一的外国人,也是唯一的非白人,属弱势阶层。虽然“在帮”,咱不能太张狂。所以,也是“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大卫是研究资产权与经济发展的。有一篇文章在中国社科院的“经济研究”上发表,思想活跃的经济学家樊纲那时管“经济研究”。

“江湖口”的罗伯特人聪明,但很歧视外国人。在他的眼中,中国人是三十年代记录片里穿著破棉袄的逃荒人。对我也就不够尊重。我不得不约他关门谈了三次,这种美式的关门谈话相当于国人干仗。这小子就像国家电视台(NBC〕说得一样:“我无意伤害你,如果你感到被伤害,我为此sorry”。几次下来,也诚心改了。每次跟他谈话之前,我和大卫要讨论一下谈话策略,这也是老祖宗讲的“以夷制夷”。

我看过一部王罗素(Rusell Wong〕演的电视剧“消失的儿子”(Vanishing Son)。里面的一句台词讲到中国人反歧视:“你必须奋起反抗(fight)。你反抗,你儿子反抗,你孙子反抗”。歧视是为现代美国社会所唾弃的,但是,你总会发现有些人生活在过去。

“三人帮”每星期三到 La Jolla 的一家酒吧去坐一下。圣地牙哥的 La Jolla 海滩是非常美丽的。多美丽?这样说吧,兄弟你带女朋友去一趟 La Jolla 海滩,回来后她还不嫁给你的话,你也甭麻烦她了。

坐酒吧是大家轻松一下,砍一砍大山。酒吧里净是专业男女,经常有漂亮女孩过来加入我们。大卫就像一只英俊的公猫,女孩子们是冲大卫来的。这些女孩都是自付酒钱,跟你的荷包没关系。未婚男青年维克多总是蠢蠢欲动,大卫也是暗中替他使劲。大卫那时跟医学院的一个女生订了婚,打住了花心。这让我想起一件往事。

文革中,每年一定时候,我住的大院里有一家人老有猫肉吃,肥着呢。那年头一月供应一斤肉,大家肚子里缺油气。你知道,一斤米的饭就是一顿到了缺油大的肚子里也盖不住渴望。问他家那来的猫肉,说是乡下亲戚送的。他家乡下倒是有一家地主亲戚,早跟别人划清阶级界线了。我们一群娃娃侦察了一下,发现了秘密。

他家有一只公猫,长得很精神,一叫春,总有母猫来求婚。他家设下机关,来一个,抓一个。

后来,“三人帮”散了。大卫去大学做了教授,我来到现在的研究部门,维克多去读博士。

“江湖口”也各奔东西了。老大吉姆去了一家咨询公司做合伙人。小兄弟罗伯特回老家佛罗里达州,在一家大产业公司“养神”去了。

“上水堂”是青山不老,红旗不倒。皮特和比尔哥俩笑傲江湖,继续跟后辈新进周旋。

我跟大伙混得不错,分开了蛮想念各帮弟兄。我与“上水堂”的比尔和“江湖口”的吉姆常常互送伊妹儿,问一问对方活得顺心吗。最近因为我可能要去旧金山湾区做一年研究,打电话给帮内弟兄维克多。维克多高兴得很,讲出一大堆我应该去的理由。知道吗,大卫要到斯坦福去做一年的研究。“三人帮”不定要重现江湖啦。不知道维克多在酒吧里还用得着好猫大卫吗?

“新燕山夜话”十三:走在林间小路上

我羞于把自己的文章划为文学作品,那样划于我有点像逼良为娼。兄弟我可是卖艺不卖身。写东西是因为有些感概,平时找不到人交流,写出来可以轻松一下。能读书识字,挣钱吃饭,实在是平凡得让人灰心。写点东西常常帮我找到一点新鲜。有点像姨太太打打野食,跟八大胡同的坐荤台的小凤仙不一样。不过也多亏人家小凤仙为“再造共和”而献身。

好,闲言丢开。以前咱们讲过玩水(“海风你轻轻地吹”〕,这次讲游山。我找工作时就梦想,找个工作薪水不能少,工作要有趣,地方还要好。地方好就是气候好,玩的东西多。这样讲搞得冰天雪地里的弟兄们有点灰心丧气。其实处处青山有绿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我喜欢户外活动。希望有个地方靠山,靠海,又靠森林,西雅图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天下好山僧占尽”,美国最有钱的十个人有三个住在西雅图市区的美色岛 (Mercer Island)。美国的“金钱”(Money)杂志评的最适合居住的城市中,西雅图总是在大城市中排第一。

从当学生到现在,我一直喜欢野营。周末带个帐篷到我喜欢的海滩或林中去住一夜。想想看,你买个靠水边的房子要加多少钱,要有山景和海景又得加多少钱?可是周一到周五你工作累得呼儿咳哟,喘过气吃完饭天都黑了,什么景也看不了啦。兄弟我周末花上十几块钱租个野营地,想看什么景就看什么景。

一到夏季,我早早地就盘算周末的野营地。西雅图附近有一个很大的国家公园,奥林匹克国家公园。这个公园在奥林匹克国家森林中。公园三面环海,著名的西岸风景公路101就绕其一周。大大小小的淡水湖像珍珠一样撒在林中,有温泉,有热带雨林。隔海遥望是加拿大的温哥华半岛,花二十五块钱,轮渡就连人带车把你载到北美的旅游名城维多利亚。

我喜欢在靠海的林中或湖边宿营,顺便抓抓海鲜,或在湖里海边游泳戏船。通常是两家人一起去。白天玩够了,傍晚回到预订的野营地,把帐篷支起来。野营地里有桌子,把野炊炉打开,大家一起做饭。架起一堆篝火,把新捕的鱼虾烤上。热菜热汤,还有从家里带出来的凉菜,别忘了来一杯冻啤酒哟。

天晚了,把防风防蚊的蜡烛点燃,围着篝火坐下来。大人们漫无边际地聊天,小孩们把玉米,红薯烤起。烤好的玉米涂上黄油很香。烤红薯的糖味让我想起冬天家乡街头的红薯摊。在篝火旁,人也没有什么烦恼,大概是离自然越近,离功名越远。虽然,星期一你又得披挂上阵。

在帐篷里打开可充电的日光灯,睡觉前看看书,听着林中的风声虫鸣就渐渐入睡了。野营地有水,花二十五分钱也可以洗个热水澡。厕所也很干净。

记得小时候吃别人家的饭很香。我妈说是“隔锅香”,其实是新鲜感。野营带给我的就是被现代文明忘却的,野味扑面的新鲜感。人,无论多么高等也是动物,你也许就在自然中找回了本性。

瑞丽尔山(Mount Rainier)也是百玩不厌的消夏之地。在西雅图旁的瑞丽尔雪山终年积雪,雄伟峻秀不亚于日本的富士山。也许美国地大物博,不必像小日本那样 去张扬。夏季,汽车可以开到接近山顶的积雪处。烈日当空,银妆素裹,分外妖娆 。你可以踩着白雪往山顶爬,雪很深。当然,没有冰镐,雪杖,登山服,你是上不 了山顶的。

除了踏雪,也可以野营。瑞丽尔雪山在瑞丽尔山国家公园中,半山以下绿树葱葱,泉水叮咚。漫步在林间的小路上,你会看见野鹿在路旁悠悠吃草。女儿看见天鹅说 :“好漂亮哟”!可怜的老爸立刻想到的是红烧全鹅。

位于西雅图和波特兰之间的圣海伦火山另有一番风光。圣海伦山国家公园已经建立 很多年了。到一九七九年,圣海伦火山突然爆发,西雅图到波特兰一带当时是暗无天日。在火山沉寂后,附近的湖水和山坡没有了生命。科学家们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生命恢复区,观察生命怎样自行恢复。

站在附近的山头处,阳光下的圣海伦火山似乎余烟尤绕,半匹山被掀掉了,靠火山一侧的山坡光秃秃的,只有零星枯木。比起大自然的力量来,人力显得太渺小了。

从俄列冈州到华盛顿州的太平洋海滩,是夏季美国的旅游圣地。五号州际公路上跑的车挂满了四十九个州的车牌。这里的日本和韩国游客不多,穿着名牌西装衬衫的他们,也许正在烈日炎炎的环球影城耐心排队呢。

冬天的西雅图几乎没雪,小雨不断。西雅图的 Starbucks 咖啡全球有名。“留得残荷听雨声”,坐在街头的咖啡店,听着沥沥的小雨,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记得电影“情意绵绵”(Sleepless in Seattle)吗?缠绵的小雨,让人有一种归家感,回到暖意浓浓的家里,小鸟依人。我想,在冬天的西雅图,再坚强的王老五也会凡心大动,以身许人。

当然,冬天的到来不是户外活动的结束。高尔夫球场上照样有人玩,而且可以划雪了。西雅图和波特兰之间群山里有好几个划雪场,开车两个小时就到。花十八块钱买个上山缆车票,可以尽兴玩一天。你也可以住下来,还有托儿中心。

若你不会划雪,更好,有优惠。有课程训练,教练指导,还包括划雪用具,三十五块钱全部搞定。想想看,你在南加州住得飞到科罗拉多州去划雪,来回没有几百块钱下不来。

在美国,玩自然资源又便宜又好玩。有些日本人飞到美国来玩几天高尔夫球又回去,算一算还比日本少花钱。咱这儿玩十八洞才三十四元(有车),在日本乘上一个十吧。

大兄弟大妹子,咱来美国混事不容易,托福纪阿姨,拿学位,办绿卡,侍候工作。国内的亲人们一定惦记着咱,要善待自己呀。拿诺贝尔奖没戏也甭难为自己,放松点。王二比你多搞一篇论文又咋的,英雄不逞一时勇,好汉哪怕今日低。再说,王二他老坐办公室还比你多害一个痔疮哩。

“新燕山夜话”十四:何日君再来

在美国的大陆留学生,过去被国内的革命群众视为精英份子,在民族发展存亡之秋,本应率领中华民族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谁知到了西方取经,竟流落他乡,或壮志难酬,或琵琶别抱。经过几年努力,搞定学位,工作,绿卡,照理也可以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从此不必为学业打拼。能在美国江湖上扬名立万,领导主流的华人毕竟是极少数。你当然不能拿华人工商年鉴精英榜来凑数。

你我兄弟(含大妹子〕当然可以拥着美眷华屋,自得其乐。下班后或去健身房报到,或守着电视烤土豆〔couch potato〕。周末约朋友三四,推杯换盏,海阔天空;或抒情一曲“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不然就扩大勾结,联络感情,搞点校友会,同乡会。

读书时没有这么多情,操心学位,工作,绿卡,“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倒也不会老夫聊发少年狂。待诸物到手,尘埃落定,于是乎,大河上下,顿失滔滔;“革命向何处去?”“红旗到底还能打多久?”油然而生。

清夜扪心,难道就此金盆洗手,埋名江湖,以蔬菜肉类了却残生?

孟尝高洁,空怀报国之心。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性情中人,常常禁不住热血一冲,拍案而起,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遥想当年,你我兄弟虽不是英姿勃发,也是油头粉面一少年。以天下为己任,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候;谁料今日,心在天山,身老沧洲,忍将夙 志付东流。

也有那壮士断腕,易水辞别,重上井岗山的。

我有个朋友,他在伊利偌大学拿到生物博士后,又在圣地亚哥的一家公司工作了五年。我们在圣地亚哥是邻居,他那时郁郁寡欢,工作几年不买房子,一心想回国。九六年携全家回到母校中山大学。刚回去被聘为中大的副教授。九七年夏天我回国,打了几次电话才找到他,忙得很。他拿到好几个科研基金,有国家级的,建了一个实验室,带了一大帮人干。正教授也评了,提名为系主任。每年也来美国开会,读论文。假以时日,也许他就是中南地区的生物专业带头人。当然,这样做要找到合适的切入点。他的两个孩子都是在美国出生的,太太在广州做点生意,绿卡在手,也跑跑美国。

我也回国跑过工作,没搞成。但每次回国权当是文化聚餐。记得第一次回国,朋友几年不见,格外热情,握握手,吃吃饭,亲不亲,老熟人。以后每年回去,当然不能停留于握手吃饭啦,做点不同的事。搞点学术交流,收个客座教授聘书,看看股票房地产有没有机会干一票。

去年回去两次。年底回去时在一个大学的宾馆住了半月,不能白住,贡献了两次讲演。我搞的是概率统计,这种学术讲座医治失眠的效果较好。另外讲了一个非本专业的题目:“中国文化人”,听众是中文系的全体师生。讲之前朋友告诉我:现在国内学生的英文好,你讲演时逮住机会就蹦俩洋屁,并向听众道歉说不知道中文怎样表达。

我按他说的做了,加上真情出演,三个小时连讲带回答掌声不断。想想看,几百上进青年在台下呈景仰状,兄弟你差不多也跟伟大领袖一样啦。这种享受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怪不得过去俺伟大领袖隔三岔五要讲讲话,可怜今日王二小,只能偶尔万里迢迢,潇洒走一回。

在美国兄弟你就不容易搞到“景仰”啦。记得过去在国内,看见锋头人物发表领导社会前进的文章,什么股份制改革呀,政体改革呀,当时兄弟我也是呈景仰状。人家精英还不自满还要互相致文商榷哩。后来才知道,那帮弟兄的脑袋跟俺的一样,专业上略知皮毛,因为能跟政治局委员套近乎,把贩来的内部消息用学究语言包装一下,发表到报纸杂志上。后来他们中有些人来到美国就不再风光了,也许还没跟美国的“政治局委员”挂上钩。在美国信息是大众化的,兄弟你得掏真家伙,群众才会动大感情。

要是能在国内教书就好了,讲得好可以天天收“景仰”,可是待遇太低。我在美国腐化惯了,回国清贫不了。要是能捡一个资产阶级的大钱包,回国去做个初级阶段的小教授,也是精神物质两不误。

回美又一月了,平平淡淡的确真,回国的激动又成了曾经的拥有。掐着指头算假期,好花须常开,何日君再来。

“新燕山夜话”十五:最是旧曲难忘

最近在“华夏文摘”上读到彭小明的一篇文章,提到革命歌曲“众手浇开幸福花”用的是淫曲“十八摸”的调调。我为自己所景仰的革命歌曲是淫调而深感羞愤。看来不能随便跟人革命去,贞节说不定就在起哄中失去。

“众手浇开幸福花”的作曲者标的是唐某,作词是孔某某。按理作曲者应该注明是民歌,再加上填词者。这位唐叔参与作曲的还有“毛主席是各族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想来也干上了音协常委,并非如你我无名之辈。

好听的抒情歌曲大都有民歌的味道,要把自己对领袖的充沛感情表达出来,得借助于民歌那个感情调调。除了把情歌改成革命歌曲外,旧日颂神的歌曲也被改成了新社会的颂歌。有些藏族民歌就是例子。记得“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美丽的风景已够我留恋。明镜似的西海,海中虽然没有龙,碧绿的海水已够我喜欢。”这首歌唱的是西藏阿里地区的神山冈仁波齐,神湖玛旁雍错。冈仁波齐是佛教徒的神山,他们相信转山一圈(70里)可洗净一生罪孽。这首歌后来加上了“北京城里的毛主席,虽然没有见过您,您给我的幸福却永在我身边。”

革命并非无神,不过是罢黜百家,独尊一神。我们曾经满怀热情地投身于造神运动,就象我们曾经吃过小球藻,养过红茶菌,练过甩手疗法,打过鸡血,迷过气功一样。我们现在依然轻狂,随时跟上大潮流,动不动就代表全中国人民批判潮流外一小撮。清代学者纪晓岚在“阅微草堂”里讲了一个故事,一只公鼠偷吃春药,自己欲火中烧,半夜满屋乱窜,狂淫无度,把其它老鼠搞得痛苦不堪。

颂歌也有另一种比喻,如“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关怀照我心”。每次听到这支歌,我总会联想到这个党有太多的失误,这个国家有太多的磨难,如果不是千千万万的母亲在培养下一代,共和国哪有希望,哪有今天?所以,“唱支山歌给娘听,没有人能比母亲,党的失误不要紧,妈妈教育我长成”。

喜欢一支歌,有时仅仅是因为曲子好听。我很喜欢“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王锡仁作曲,民歌味很重。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一九七七年底,海政文工团的一个小女生独唱。唱得情意绵绵,我真感动,第一次感到人世间女孩子的可爱。多少年过去了,那唱歌的女孩仿佛还在眼前。

理查德·克莱德曼(Richard Clayderman)对此曲也情有独钟。克莱德曼是当代最负盛名的钢琴家,他以一曲“水边的阿蒂丽娜”(Ballade Pour Adeline)成名 。他把“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改成钢琴曲,英文名字叫“Redest is the Sun, Dearest is Chairman Mao” 。当然有名的“梁祝”也被他改成了钢琴曲。克莱德曼在北京的演出非常精采,演出被录成影碟,取名叫“东方情调”。

说到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作曲人何占豪和陈刚也是到江南地区去采风吸收了民曲。能流传下来的民歌,是经起了时间的检验。不知当代流行歌曲,竟有几首能高寿?有一个传说,不知是真?何占豪五十年代在上海音院进修时很有才气,毕业时想留校,老师说:你得拿点东西出来。这一逼,一部华人经典音乐就产生了。真是一剑定乾坤。

当革命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细腻的情感就显得多余。到了七十年代初。那时中国大陆不准唱抒情歌曲,连民歌改编的革命抒情歌曲也不让唱。当时柬铺寨的西哈努克亲王流落中国,咱政府好酒好肉款待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就写了一只歌,赞美中国,抒情的,政府居然允许群众唱,立刻就在青年一代中流传开了。 其实,歌曲很一般啦,不过没有米时糠都要得。

有一个故事。一天大早,大街上围了一群人,我一激动也围了上去。原来是一个青年工人下了夜班骑车回家,阳光灿烂,心情一好就哼起小曲,“……我永远把你怀念……” 。

“过来!”当义务交通警察的老头一声断喝。

“我犯什么了?我骑在慢车道上。”青工下了车,不情愿地走过去。

“你唱黄色小调!”老头严厉地说。

“哎呀呀,这是西哈努克亲王写的歌曲。”青工辩解道。

“西哈努克亲王是外国革命人士,不会写什么'我永远把你怀念'。”老头肯定地讲。

这时人越围越多,真的妨碍交通了。正规警察来了。问老头什么事。老头说:这小子唱黄色小调,还污蔑西哈努克亲王。警察心想:叫你管交通,管别人唱歌干什么。没法子,还得支持土八路工作。警察就叫青工又唱了一下,听完后没啃声,把老头拉到一边,说:“他唱的确是西哈努克亲王才写的革命歌曲。”

老头委屈地说:“怎么来了支新歌也不通知一下。”

“新燕山夜话”十六:选择的自信

有时和朋友分享一下对中美两个社会的感受,但总不愿意写出来。有人写了就挨批判。比较中美社会,我当然不能只对中国社会唱赞歌,对美国社会大批判;这种主旋律的颂歌应当是由党报来荣誉演出。再说,要是我认为美国社会一无是处,我干嘛不学成归国哩。一个令很多外邦人久留不归的国家,自然有其让人依恋之处。

但是,我若是赞扬美国社会的长处,就意味着中国社会有些方面不如人家。这样做也许会激起民族感情强烈的人的反弹,有些还是长年站在国境线外的“爱国志士”。

你有不同的生活感受,可以写出来跟大家分享。用不着指名道姓地跟别人脸红脖子粗,喊些没有事实的口号,骂别人是民族败类,或是中共走狗。与人斗其害无穷,不要搞什么“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的霸道。敌人拥护吃肉,怎么没见你去吃素哩?

今天我要斗胆地表扬一下美国社会。记得刚到美国时,去买食品,光啤酒就有十几个牌子,有的牌子还分干啤,冰啤,轻啤(light)。过去我习惯了没有太多选择的社会,从那时起我不得不开始做出一个又一个的选择。生活中,美国社会给了我们多一些的选择,也给了我们多一些的责任,多一些的自信。

来美国的有些亚州新贵们,很快就发现他们身边少了一份熟悉的羡慕,便多了一份失落。于是,他们随时分发印有董事长头衔的名片,并不管用。又于是,一掷千金,买下华屋名车。可气的是,竟然连那些居斗室,开破车的美国佬也“我自岿然不动”,不肯景仰擦身而过的奔驰老总。当然更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袖口或领口的名牌。在美国,高薪,华屋,名车的群众号召力没有在新富国家那样大。

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物质比我们自身更令人动心的吗?没有。

很多美国人身为粗工阶层,也是心满意足。当你出入豪华宾馆时,为你叫车的男孩不卑不亢,礼貌周到,你会感到他的自信。他未必羡慕你我选择的道路。千千万万的美国人按照自己的实际情况选择了职业,选择了生活的各个方面,也活出了一份自信。于是,让那些在本国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到了美国来就傲气顿失。

一个访美的中国地方官员讲:我在国内时别人见我就点头哈腰,可是在这美国连有些捡破烂的人腰板都挺得直直的。

是的,当个人不能威风时,整个民族就可以威风了。

我原来工作的办公室里有个维修计算机系统的老美,大学毕业,工作十年了,很平常一个人。处久了,我们每天见面时也侃几句。一天,我开劝他:你为什么不去Microsoft工作呢?几年下来股票上就发了。他说:我不喜欢Microsoft,这儿挺 好。后来我发现他有一张合影照片,他,他姐姐,姐夫,比尔盖茨。才知道他姐是早年跟比尔盖茨一起打下Microsoft今天的功臣,现担任Microsoft的副裁,也是亿万身家了。一问,办公室里有人知道,却没人跟他套近乎,大家把他支来支去。他不求致富,有一份淡泊的安祥。

你会发现,美国很多的博士们找工作,首选是做教授。做教授可比去公司穷,还辛苦,但有更多的学术和时间自由。我有个朋友,在一所大学任助理教授。美国几个最大的制药公司请他去主持一个R&D部门,开价是他的学校年薪的三倍,他不去,就要做教授。还劲头十足地约我写论文,回国开讲座,其乐陶陶。

最近他因为一项被美国医疗服务协会称为“挑战传统的发现”,而受到美国主要媒体的关注。一个本系的老美教授告诉他说:我搞了多年的研究,好希望自己的研究成果也能引起如此的反响。并且还认真地给这位老兄出主意,怎么样把这事的影响扩大。如果我王伯庆是他的同事,我是否会像那位老美一样为他的成功真诚激 动,锦上添花呢?

因为有自信,你的美国同事和朋友也乐于恭喜你的成功。没有自信,你很难心平气和地去祝贺你身边的同胞,哪怕是密友。有时倒不是因为他抢了你的机会,而是他的成功恰好勾起了你的自卑和由此产生的嫉妒,心态难于平衡。若要以他人的不成功为骄傲的基础,你是把自信建立在了自卑的沙堆上。当他人的成功浪潮袭来之时,你将何以安身立命?

曾记否?几年前轰动全美的一件惨案,依阿华大学的一位中国学生因为嫉妒而枪杀同胞又断送了自己。信心乃人生之本,舍本求末,难为自己也难为他人。

有一位朋友,拿到一个名牌大学的教授职位,高高兴兴地从麻省来加州赴任,先租公寓房住。自己是教授,住的公寓当然不差。隔壁邻居是一家墨西哥人,每天见面都打招呼。聊天时老墨中气十足,没什么文化,但神色之间透出对生活相当满足的自信。这位仁兄想,敢跟我大教授谈笑风生,想来也是生意有成之辈。结果不然,这老墨没有工作,全靠五个小孩的政府补助过活,每人每月几百元钱,还有食品卷。这位朋友感概地讲,恐怕克林顿总统来了,这老墨也不会腿软。职务也许帮助不了你去吸引自信的朋友,话不投机半句多。

在这片崇尚自由呼吸的土地上,当你我理解并尊重他人的选择,就不会试图用高薪去让一个自命清高的教授下海,用博士学位去让一个讲求实惠的蓝领汗颜,用奔驰去让一辆招摇过市的旧车愧退,用华屋去让一位与世无争的高邻气短。

有一个故事,事情发生在九七年十二月十一日。美国著名的悄悄话专栏的记者辛迪.亚当,她想约克林顿总统的夫人希拉蕊来个单独采访。多番努力,终于搞定,克太太同意在她出席了纽约曼哈顿大学俱乐部的一个妇女集会的讲演后,跟辛迪谈一个小时。

采访就定在曼哈顿俱乐部里。这个俱乐部有着百年历史,庄重传统,古色古香。辛迪先到,在大厅候着。到了时间克太太还没来,她坐不稳了,悄悄地把大哥大拿出来,打个电话问一下。守门的老头过来了,说:夫人,你在干什么?

女播说:我跟克林顿夫人有个约会。老头说:你不可以在这个俱乐部里使用手机,说完后老头就走了。辛迪收起了手机。

一会儿老头又来了,看见这女人没走,还与克林顿夫人在大厅里高谈阔论,在场的有总统府高级助理们。老头不乐意了,说:“这是不能容许的行为,你们必须离开。”克林顿夫人说:“咱们走。”乖巧地拉上辛迪就出去了[注]。

这个老头可不是贾府门前的焦大,他选择了守门,拥有了一份权贵们不敢在他面前猖狂的自信。要是一天北京大学有一个守门人能挡出去一个政府部长,你我兄弟也许就可以把求职简历寄过去啦。

权势人物的气度是制度和人民调教出来的,常常是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领袖。

知道吗,比尔盖茨想参加哈佛的同班聚会,被有些同学拒绝了。是呀,你盖茨选择了中途退学,跟同学没多大关系,聚个嘛劲?选择了在哈佛毕业的同学未必都选择了向金钱屈膝。

当然,自信并非都来源于生活的选择,美国的选择也有不尽人意之处。但是我知道,如果我认为美国的选择没有给我带来好的生活,至少,身在美国的我还有一选:立马打票回国,不会有被拒绝签证的忧虑。

注:New York, 1997年12月11日,The Associated News

“新燕山夜话”十七:王叔的故事

自从中国落后以来,近百年来多少人出国留学寻求救国之道。出国是看别国有什么优点可学,强国自有其过人之处,我弱国可以效而仿之。但是,学来学去,提倡洋为中用的人常常被扣上挟洋自重或汉奸的帽子。只要对手一扯起民族这面大旗 ,老兄你定输无疑,跟谁有道理没关系。百年屈辱,同仇敌忾,一听到有汉奸,甭多讲,先打他个狗娘养的。

挟洋能自重,无非是那崇洋媚外的人不少。人不能理性地看待它国,就容易掉进煽情的旋涡。我们都曾经历了流行“河殇”和“中国可以说不”的潮流,就像天津卫有些义和团员的后代成了日伪政权的维持会长一样。当然,“河殇”是人在中国批评中国社会,比人在中国批评美国社会多了一份勇气。在不需要勇气的批判中 ,起哄多于理智,功名盖过真理。

有些留洋学者归国后也加入了义和运动,提高了抗夷斗争的理论水平。清末民初,有些留学生回了国,大贬洋人。因为他们英语好,懂西餐,读的又是欧美名校,群众说:哈,连学贯中西的大儒都说洋人不行。其实,这些人多半是富家子弟,中国的贫穷不会影响到他们的锦衣玉食,所以他们要捍卫国学,而不是发展经济和民主。我不敢苟同“欲救中国,救世界,非提倡老庄不可”的高论。你我贫家子弟 ,吃饭要紧,还不如“欲救中国,先办个特区”。

我家有个邻居叫王二,王二他爹叫王国学。王叔他爹,也就是王二他爷,是大清遗臣。家里有钱,民国年间王叔自费到了美国留学。拿着老爹的现大洋,王叔在波士顿泡泡茶楼酒肆,学会了吃西餐,弄懂了点洋酒,一口英语练得棒棒的。那时老中受歧视,不然的话,王叔肯定象唐伯虎一样,点一个洋秋香回家啦,几个酒吧的女招待们对王叔和他的小费印象深刻。

洋学位要也可,不要也可,王叔最后以唐诗的一个历史纠葛为题轻松地拿下了博士学位,连他的美国导师都没有怎么听懂,这事为王叔后来的学生赞叹不已,有的学生还由此断定王叔是汉诗英译第一人。

王叔回国后在中文系教书。那时回国当教授的人收入不低,王叔家按月包有洋车,也有钱到戏院去票票名旦。王叔身着长衫,手拿一根司迪克(文明棍〕,风度翩翩。不象有些崇洋的浅薄之辈,开口就是“太君说啦,……”,或者把头发染黄,实现脱亚入欧;王叔高举国粹大旗,弘扬国学,抵抗外来文化侵略。能用英文研究古汉语的,系上就王叔一份。遇到有那不服的,王叔有一绝招:故意把英文报纸倒着一拿,脱口念出的波士顿英语镇住了那些暗藏汉奸之心的后辈。

解放后,王叔积极靠拢组织,事事走在队伍前面。抗美援朝的三次战役把美国人打回了三八线,王叔一激动就把洋文凭在系上烧掉了,被学校报纸称为抗美义举,立刻选进了政协。有民主党派来拉王叔入伙,王叔心想:跟你还不如直接跟你的领导,王叔要入共产党。书记说党要他留在民主党派里,好发挥作用。

五二年时,西南军区一名教员发明了一种教学法,在150小时内教会文盲认识1500个汉字,在全国名声大噪;王叔欣然命笔赞美,写下了当时广为流传的诗歌“文化的春天”。五七年反右后,系上几个刺头被剃掉,王叔跟党更紧了。五八年大跃进时,王叔从古书里发现周朝时就有小麦亩产万斤,为人民公社放“高产卫星”找到了历史根据。王叔还总结为“深耕二尺,密植十万,施肥万担,亩产万斤”。 同年,王叔升为二级教授。

以后搞社教,破四旧,走“五七道路”,反对爬行主义,批判洋奴哲学,王叔是一马当先。就是文革蹲牛棚,受委屈时,王叔还是从自身找原因。打倒“四人帮”后,王叔迎来了第二个春天,从此是老牛更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王叔常在大会上发言,代表爱国知识分子表态。小时候看到报纸上登有政协委员感谢会议伙食好时,我好想成为王叔,可以常在外面吃大油又不用花费家里的肉票。

王叔常讲“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做学问要厚积薄发。王叔回国后惜墨如金,只写些专业批评文章,在比较汉学领域里是一言九鼎。系上有人说批评文章不算是学术贡献,可是王叔的批评给比较汉学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再说呢,“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爱批评他人是党性强的表现。开全国的学术会议时,王叔若要在,一定坐在台上。王叔的代表性学术著作是他当年英文版的博士论文,后来由系上出钱印了出来,单行本。王叔家里积了一大堆,有客人来时就送上一本。

有段时间,系上的自由化分子讲王叔是“科研一阵子,政协一辈子”。组织上没有理睬他们,王二讲:好多人都这样,丫养的单挑我爸。听说王叔最近以八十高龄再度蝉联政协委员,组织上说是留学生在政协里要有代表。我下次回国得找王叔反映一点美国的疾苦。

王叔家有只咖啡罐,道地的美国货,没舍得丢,平时装上一些时鲜糖果招待客人。王叔有时也指着咖啡罐给王二讲,好东西呀,几十年啦。

王二自费到日本留学去啦,靠洋钱读书,毕业后留在日本给东洋人做事。王叔说王二的老板淫次郎早年在伪满当过兵,忏悔了,待王二不错。王叔上下张罗,很快就把王二媳妇和小孙子办出国了。

“新燕山夜话”十八:为谁憔悴为谁愁

老话讲“人活面子树活皮,就怕让人比下去”,好面子应该是守古训的美德。面子是要靠他人来评价的,想不丢面子有时就得不输给他人。

当学生时,除了成绩似乎没有什么好比的,否也,课堂上提问就有个讲究。记得在国内读书时我不爱提问题,有人说是腼腆,其实你是过奖我了,我是担心提的问题没水平,怕同学笑话。到了美国课堂,兄弟我也有听不懂的时候,先看看在座有没有高手,有,就提着小心问,或者干脆把问题留到下课才问。但是,若你觉得自己的问题水平高时,或逮住老师一个错,赶快装傻提问。不要小看了课堂,也是人生的比武场,弄不好就枪挑了小梁王。

老美就没有这做人的功底啦,傻不拉叽的。稍有不懂就提幼稚问题,大众广庭之下暴露无知,浑然不觉背后有你我在耻笑。是的,咱的脑袋就没有这么笨。再说更不能让老美小看俺国家。想到此,也不仅仅是个人荣辱计较啦。

如果提个问题都事关颜面输赢,生活岂不是太沉重了吗?人要活得没信心,赢了面子心里也没底。

为了提个有水平的问题,常常忘记了听讲是为了向别人学习。有人告诉我:若是想到北大去讲课,得有点心理准备。我知道,岂止北大,中国哪一所大学不是藏龙卧虎?考试上来的各地尖子们给你提几个不失水平的问题,那你是上台容易下台难。

有个朋友毕业找工作时,在耶鲁有个Campus Interview. 他就做了一个报告(Seminar〕,关于他论文的东西。听讲的有十来个人。讲完后大家一起喝咖啡,这时他才知道身边的一位听客是诺贝尔奖得主,在美国这是常事。要在国内,诺贝尔奖得主会老老实实地坐在下面听他的报告吗?就是来听,若坐不了主席台,坐在下面也少不了提它一个难题,既显出诺贝尔老爹没白发奖金,也叫这楞头青认识认识谁是龙头老大。

可是,这位老美是大脑发达做人简单,抱着学习的态度,看能否从别人那里受到启发。他有实力提出让人为难的问题,他没有这样做。如果你我把人生处处当表演,别人的亮相便成了对自己的挑战,我们肯定失去了向别人学习的兴头,捍卫尊严便是当务之急。在国内,碰巧讲演人是个自以为是的洋鬼子,更兼那百年屈辱往你我心上一翻,得了,今天跟这个长毛鬼没完。

有一个兄弟,早早地到美国来留学,后来在美国一家学校做了个副教授。认识了一个L1(跨国经理签证〕滞留美国的女人。你知道,不少人用尽储蓄,办一个L1到美国转绿卡,其中有些人来了美国后绿卡不成,回国无颜,辗转成衣厂只为衣食挣扎。这位老兄是英雄救美,遂结百年之好。给太太办好了身份后,太太要绿卡还乡。到了丈夫老家后,教授夫人只住宾馆,从外面叫菜来吃。可能是为了节约开支,俩人每天从宾馆坐公共汽车回父母家。教授夫人有了身份就看不起国内人,老在公车上找别人干仗。更要命的是,教授夫人吵不过别人时,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片,一举,“我有美国绿卡!”她干了好几次。传了出去,在大学教书的婆婆公公听说后真不好意思见邻居。你我在身份证上没有这么直率,但在成绩,职称,师门上也许没少主动对外宣告。说起来亚州文化应该是强调谦虚,比如东京那地方什么都贵,唯有太君的鞠躬免费。

在美国留学,你仍有机会听到看不起农村同学的议论。殊不知农村子弟若不是更努力,怎么能与你我同学。自古公卿出白屋,从来纨绔少成功。放在一百年前,我们多半也是农村人。也就是你我还分一下北京市区或通县农村,上海滩或大台北;在老美看来,统统是中国人的干活。势利一点的老美说不定把有绿卡的中国城里人也看成了“农转非”,农业国户口转成非农业国户口。

有个朋友在一个大学教书,为了拿终身教授(tenure〕,经常在办公室工作到很晚,就跟一个叫杰瑞的大楼清洁工熟悉了。四年来见面时打打招呼,有时开两句玩笑。上个星期因为跟我合作一篇论文,这位老兄不得不忙到午夜,出了办公室就看到累得满头大汗的杰瑞。录音机大声地放着摇滚乐,杰瑞一边推着垃圾车一边哼着小曲。整个大楼就他俩,于是多聊了几句。这位朋友给杰瑞诉苦,说工作压力大,人近四十,又有两个小孩,忙不过来。杰瑞说他今年也到四十了,有七个孩子,九个孙子,养家糊口,他愉快,孩子们在家也愉快。杰瑞还讲:他原来是这所大学的美式足球队的经理,五年合同到期后再找工作,大学当局就给了他这个工作〔That is where they put me〕。

一个太平洋十强队(PAC10〕的经理沦落到了清洁工,还嘻嘻哈哈,我这位朋友怎么也想不通。这位老兄后来告诉我:他要是杰瑞,面子往哪里搁?要吗自行了断,贪生怕死的话只好每日以泪洗面了。这让我想起了报载的一件事。一个大陆来的中国人,在加大(UC〕一个分校做教授,非常成功,被大学视为后起之星。前年在欧州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时,研究成果备受瞩目,就在开会期间跳楼自杀了。报纸评论说是由于当事者自我期待太高。

生活中常常为了一个面子,于是就和别人比钱财,比学位,比职务,比论文,比师门,到了美国来还比出国前户口所在地,父母是否干上了商品粮。比了这代不够还比下一代,看谁的小孩成绩好,跳级跳得早。真是“祖祖孙孙打豺狼,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呀,比一次高低并不难,难得是一辈子比下去不肯自满,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呵。但是,这样比一辈子不累吗?究竟你我是为他人而活,还是为自己而活?孰不知“为谁而活”的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过去咱接受了为他人而活的教育,经济改革前“要和别人比贡献”,经济改革后“要和别人比挣钱”,说到底都是“我为人民扛起枪”。看看周围老美,有些人不如你我成绩显著,居于下风而处之泰然,行若无事,脸皮是稍嫌厚了一点,可是他们为自己而活,虽然轻于鸿毛,但也是活得其所。

你我这些芸芸众生为什么就不能活得肤浅一些,庸俗一些,轻松一些呢?人生一世,当以青春作伴,放歌百年。

如果我们真的怀抱远大理想,要在专业研究上做出经典性贡献,或在社会改革中谱写历史篇章,那又何必看重眼前得失,夸张鸡毛蒜皮的成功呢?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以兄弟你的棋力,来美国放出一招胜负手,收服一片金角银边只在谈笑之间,牛刀小试,不值得沾沾自喜。既如此,何须王顾左右,攀高附低,终日心神不定呢?难道不能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挑战新的人生吗?

男儿西北有神州,知为谁愁。

“新燕山夜话”十九:常叹人心似涌潮

“新燕山夜话”是我的出道之作,写了正好一年。当初是因为读了多年的“华夏文摘”,想贡献一次。现在是人在江湖,“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兄弟我另有混饭的工作,只能在周末有心情时写一点,时间短,文章也是长不了。写随笔是因为“生活中有某些更重要的东西值得脱颖而出,被我们体验”。

有人讲,中国给你在美国的工资,你肯定回国。也许吧,我这个人的中国情结太重,说不定将来就打道回府了。但是,同样的收入,更多的人会选择留在美国,中美生活的质量差别不仅仅在金钱上。

来了美国这些年,实在是想不起在街上看见过吵架围观。有一次跟同事在办公楼外讲工作,得意之处激动了一点,一个巡警走过来问:Any problems? 在美国,即便是你我想干仗,对手不干,警察也不准你干。

街头吵架围观是国内市井的一大风景。一点小事象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当街就撕破脸干仗,什么难听就骂什么。国人是最要脸面的,老话讲“打人不要打脸,揭人不要揭短”,五千年文明怎么一朝全忘?去年底回国途经北京,有一天上厕所,一般只收一元,把门的女人要两元钱,我也给了。有个外地来京的公安只给了一元,俩人就干起来了,那女的叫来几个人把外地的那位公安狠打了一顿,满脸是血。围观的群众上百,激动地观看,不劝,旁边执勤的武警也不管。

建成一个富裕的中国已经不需要等得太久了,可是文明的中国呢?

有些人好围观起哄,有时并不是对他人疾苦的关怀或是看免费把戏的习惯。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看露天电影,执勤的老头抓住一个正在耍流氓的男坏蛋,群情激忿,大伙围上去就打,咱院的小狗子一激动也干了上去。围住坏蛋打的群众是里三层外三层,小狗子挤不进去,他就找了一根木棍,从下面往里捅。一会儿人散了,流氓动不了啦,执勤的老头满身是伤,腿也瘸了。小狗子平时在院子里是受气包,谁心情不好时都可以敲他一下出气。遇到这种打太平拳的机会,小狗子从不偷懒,使劲地干。

人要活得太窝囊,机会来了时比他人更想风光一番。一个社会存在太多的不公平,许多的人有委屈,这个社会就太平不了。老子不好过,让你也过不好。

有个大学生毕业分到我父亲所在的单位,赶上五七年反右,成了右派,之后一直抬不起头。文革期间,他是工程师中唯一个持枪武斗的。我父亲劝他,他说:“他们整了我的青春,老子要干回来。”一个三万来人的单位,武斗死伤了几百人,抓了四千多个革命,几个汽车司机因为参加过入缅对日作战的远征军而被打死,几个局长都被打成残废,其中一个是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师长。我父亲是搞技术,也难逃厄运。

我无意在社会的悲剧中谈论个人恩怨。革命清洗着一代代站在社会前列的人。中国一百多年来的社会动荡,常常是善有恶报,良心的根本被动摇了,许多人的善良本性已经被消耗殆尽。

中国的经济落后跟过去的政治运动太多有关,而政治运动又跟老百姓的好起哄有关。和平时期一个人不容易成为国家栋梁,你我一辈子没有被国家看重,逮住一个便宜机会能为国闪光,那是得干一场。于是乎就响应号召:“三反五反”,干他娘的资本家;“打退右派进攻”,干他娘的知识分子;“四清四不清”,干他娘的小队会计。文革一来,更是干他娘的黑五类,走资派,阶级异己分子,四人帮同伙。直到累得运动不了啦,才发现快揭不开锅了。

游手好闲和贫穷,是起哄得以滋生的肥沃土壤。惟恐天下不乱,趁乱也许能捞点什么。马克思说:无产阶级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革命在起哄中演变成了痞子运动,理想下嫁给了市井泼皮。

当然啦,我们认为国家落后那是领袖乱号召,也怪庚子赔款太多,怪帝国主义的经济封锁,你我没错,无非是在运动中稍微热情了一点。回过头来跟邓小平闹改革,咱哥们也不含糊,改革不就是一场革命么?咱背靠皇军再干一场,你说一咱干到二。傻小子炒瓜子,你我就炒房地产,倒钢材彩电。记得八六年那阵子全民经商潮,系上每星期二政治学习时,人民教师都掏出一个做买卖的小笔记本,上面是除了武器似乎什么都有。文科教授讲起钢材来,我这个材料专业出身的人有时还得不懂装懂,实践出真知呵。一次,有个同事要倒卖一辆丰田皇冠,我联系好了买主, 好象什么都讲好了。卖方约着我和买主在街上一个汽车站见面提货,冷风吹着,站了一个小时都没见着人。不过,系上象我这样能完成谈判阶段干到喝西北风地步的还没几个,我也才捞着了一回,还有人来打听经验哩。

当年,国家主席刘少奇亲切地握住掏粪工人时传祥的手,说:我们只是革命的分工不同,都是人民的勤务员。你我弟兄不听党话,常常打破分工,为着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起哄到商品流通中来了。

记得刚来美国读书时,有个老美常来我家传福音,就象电影上的老八路进庄,亲切,我也趁机捞俩单词。他是专业清地毯的,我问他为什么干这个?他说没想过为什么,有需要呀。我说你脑袋好使,其它行道赚钱更多。他说大家喜欢他的服务,今后还要儿子接班哩。美国的专业人员安心本职工作,各尽其能,发挥了社会生产力。中国工资低应该不是不敬业的借口。

来美国,革命惯了的人最大的损失就是没有了起哄的激动。联谊会好不容易把吃喝摆好,稀稀拉拉地来了一群家属老太;台上的精英讲话才起个头,台下百姓家的小孩就哭奶了,教你没法进行革命。

人都有起哄的情感追求。比如在家看球赛跟在球场上看球赛就不一样,大家一发喊,似乎人身大穴都打通了,有说不出来的痛快。所以美国人也起哄,在文体活动方面,老美花钱看球赛就象你我听大师们作带功报告一样积极。但是,老美们很少有响应政府号召来起哄的。美国六十年代的民权与反战示威,是由平民发起和参与的,没有油水可捞。

记得海湾战争前,美国国会对是否要打伊拉克展开辩论,反对开战的人也是理直气壮。系上的女秘书就反对打仗,她认为一开仗伊拉克的老百姓会遭殃,不能为了石油就让人民流血。她自费打了好些电话给选区的国会议员。兄弟呀,这老美不好领导,国家利益唬不住他们。打仗的这种事要放在俺国内,讨论个屁呀。俺中央把血染的红旗一舞,革命群众一起哄,那还不是“猪呀,羊呀,送到那里去呀,送给那亲人解放军”。可是前线将士的生命呢?“白发娘望儿归,红妆受恐累。”

美国也曾有过政客发动的起哄。五零年二月,共和党参议员麦卡锡(JosephMcCarthy〕及其助手发动了一场不讲证据的,对共产主义分子的指控。政府雇员,作家,演员被无辜解雇。艾森豪威尔总统(Dwight Eisenhower)明知麦卡锡乱干,但怕人们认为总统同情共党,而对麦卡锡姑息养奸。美国人民纵容了这一迫害运动。这场起哄最终伤害到了纵容者的自由,五四年威奇律师(Joseph Welch)勇敢地站出来停止了麦卡锡闹剧。今天,“McCarthyism”的英文含意又叫“迫害”。臭名昭著的麦卡锡时代,让美国人至今难以原谅,也让当代的麦卡锡们难再得逞。共和党的布坎南,竞选党内总统提名人一再败北,党内的一个大老讲:布坎南和新纳粹光头党的差别是,布坎南有头发。

国民的思想一旦独立,煽情将无能为力。在美国,虽然反亚裔,反移民的起哄暗潮汹涌,你我不必惊慌,相信这片自由的土地不会随极端主义的叫嚣而沉浮。撼山易,撼自由人民难。

为什么轻浮和煽动仇恨的起哄在中国的主流社会就能反复得手,大行其道呢?为什么历史的教训就不能长留心间呢?为什么人民就如此容易万众一心,随波逐浪呢?什么时候我们能温故知新,对煽情的起哄说一个“不”,中华民族就有福了。

常叹人心似涌潮,淘尽神州春色。

借“新燕山夜话”一周年之际,我向“华夏文摘”的工作人员的劳动,几位不愿被提名的铁杆支持者的无私帮助,以及读者的鼓励表示感谢。没有你们,“新燕山夜话”将难以为继。

“新燕山夜话”二十:最关情黄鹂一两声

有报道,国内的一个烫手的青年精英说:某民运人士只是十二亿分之一。我不知道这个民运人士现在干什么,但是,如果他是一个中国人,即便是一个农民或下岗工人,就有他的个人价值,不是十二亿分之一。个人的价值不是纳粹帐本上的算数百分比,一个国家和民族不能小看普通人的生命的意义。说这话的青年精英可能受过很好的文化教育,但文凭不等于文明。我对鄙视他人存在价值的人报以更大的鄙视。我也对国内外有些自以为是的精英们感到厌倦,动不动未经我们许可,就代表我们这些普通人。你们怎么就会如此肯定沉默的多数会高看你们的智慧和花招呢?我希望我的下一代不要生活在一个精英猖狂的地方。

一次,一位国内的泰斗级学者访美,我这个学生也被选为道具去作陪,和美方院长,与这位泰斗共进晚餐。席间,泰斗慷慨陈词,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众人皆服,大张国威。席终,众人半饱,鱼贯而出,美方院长抢先一步,为众人开门。泰斗昂首而出。出来后,我悄声地给泰斗讲:“老美有个罗嗦,下次你要给拉门人道谢。”

泰斗说:“小王呵,我正想提醒你,你怎么能让院长给你拉门?下次你要抢先一步,好吗?”

美国小孩的基本功就是会说“谢谢”。如果是国务院总理给这位大叔拉门,他敢出去吗?礼貌,跟你的地位没关系;文明,是你能尊重每一个人。有封建观念的人只会给地位高的人鞠躬,要求地位低的人给他鞠躬。礼貌不对穷人讲。

会说英语,拿到工作,不能等于你我进人了美国的主流社会。“各庄的地道都有许多的高招。”比如,在美国就得会说好话。

圣经说要管好你的舌头,多说造就人的话。也许是受这一传统的影响,美国人很懂得说话的艺术,爱说话,也说好话,而且很诚恳。你要是给老美讲一件得意之事,老美一定会竭尽赞美之词,让你乐不可支。有时一个“笨蛋”丈夫,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主意,做太太的会激动地欢呼伟大,然后奔放地在丈夫脸上啃七八下。我过去愚昧啊,老以为脸上涂了口水要生癣。娶个美国老婆,兄弟你就等着享受伟大领袖的待遇吧。美国人不买故作深沉,高仓键似的人物在美国不讨女人喜欢。

有些人不善长讲话,但会做事。即便如此,也是美中不足。在美国,申请项目,讲解成果,活跃气氛,领导群伦,能说话是基本功。所以,美国人常讲“某人说话有说服力(convincing power),很会表达(deliver it well),对能讲话是赞赏有加。

过去在国内,爱说话被认为是没水平想卖弄的表现,比如“半桶水叮当响”。我父亲是不讲话的人,自已会做事,技术好,从而有点轻视爱说话的人。要是他知道儿子我堕落为一个伶牙利齿之辈,不知会作何感想?

所以,不说话成了处世之道,“茶壶有货在肚里”嘛。有时,个别人为了装有本事而不说话,叫“玩深沉”。我在国内读研究生时有个同学,平时不言语,公共场合下一般不和常人打招呼。他学习或文体上虽没有突出表现,但也不屑于那些鸡鸣狗盗之技。对同学们欢呼成功的张狂,他不过一笑置之,还能指出他人成功中的不足,尤显其过人之处。大家佩服得很,认为他是人中龙凤,迟早要一鸣惊人。因为他特深沉,象高仓键,好多小女生为他勤傍妆台,浓施粉黛,讨他笑颜开。毕业后各奔东西,我们那届同学比较努力,大都小有所成。我打听这位老兄在哪里高就,才知道他跟同事搞不好,当了多年的办事员,一气辞了职,开了个公司当老板,跟手下又搞不好,公司垮了,最后老婆也分手了。

有时候你我在公共场所不说话是爱惜羽毛,不附俗流;在美国参加华人晚会,你我鹤立鸡群,见人可以不理,大丈夫功成名就该当如此;年纪轻轻地咱就干上了德高望重,道貌岸然。让大伙知道你我是著作等身,或是每年有不少进帐,来聚会不是为了嘻嘻哈哈。众小子应该把你我当一回大事。拜托了,王二小,热情跟人打招呼是文明礼貌,你小子赔不了。

爱说话还得说好话。比如幽默感,只会开他人的玩笑,不是幽默,是穿开裆裤的小男生玩的恶作剧。能调侃自己才会调侃别人。没有调笑自己的气度,就把握不了调侃别人的分寸,搞不好会伤害别人。老美调侃自己时肆无忌惮,搞到别人头上时很注意分寸,不超过你自嘲的程度。我看到有的兄弟一开玩笑就伤人,说到底是不懂得尊重人。你在国内可能是个县长衙内,欺负农家子弟惯了,或是独生子女只耍别人,到了美国来还霸气十足是要成为孤家寡人的。

常常,怕丢面子挡住了你我想调笑自己的冲动,怕别人当真看不起自己。如果有人消费不了幽默,你我也不用附庸风雅去周旋其中,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中国很少有政治家或作家敢于调侃自己,王小波敢,他的几篇随笔就有幽默感。这也难怪,有些泰斗不象王二一样偷过煤球砸过玻璃,从小就正经。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我赤手空拳来到美国,举目无亲,背水一战,志在必夺,多一个朋友多一条生路。人在一起要互相抬举,特别是朋友之间要多说好话。老美有个优点,不仅对不认识的人说好话,对密友也是不吝美言。要是嫌人穷,恨人富,朋友有好事了,心里就会五味俱全:有高兴,有嫉妒。嫉妒是因为似乎让身边的人给比下去了。有了这种心情,你我好话也难得出口了。比如,知道你我底细的人就可以说:“王二小写什么狗屁夜话哟,知道吗?他小学的作文全是他姐代做的,尽得六十来分。”倒也是真的,我姐没举报,俺娘没发现,碍你什么事啦?

我有个朋友,高升时听不到几个来自朋友的诚恳祝贺;他打离婚时,一大群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地来他家苦口婆心地开导,掉的泪比秦香莲本人还多。思想工作做到美国来了。人容易有同情心,看见别人倒霉,自己油然而生幸福人的宽容和施舍。所以,找朋友分担痛苦比分享成功要容易得多。

让别人知道你的好感受,也许能让他人受到鼓舞。我自己就有体会。我几次想停写“新燕山夜话”。想想看,二十篇文章一年就搞掉了二十天的周末,太太有意见。有一次停写了快俩月,以为可以从此不问江湖事,春花秋月伴红颜。结果,一对夫妇的来信让我很感动,骨头一轻,顾不得人老珠黄,又粉墨登场了。

最关情,黄鹂一两声。说好话要的不是口才,是心态。只要尊重人,少势利,少嫉妒,你我的话就好听。在美国,我学会了开口祝贺身边的朋友。这个功课对男人来讲是困难了一点:男人的输赢心重,自信心也脆弱一些,要放下身段去祝贺他人有时太难。你我兄弟在这儿悄悄讲,看起来咱大丈夫张牙舞爪,其实真不如那小娘们坚强豁达[注]。

[注]实证研究(empirical study)发现:男人的智商不比女人的高。男人由于得到的机会多 一些,成功也多一些,表现的信心也大一些。其实,男人的情商(EQ)反比女人的低得多。比如,男人的心态不如女人的心态平衡,常常是输不起也赢不起,极端情况的处置能力也差。兄弟你不要为这话找我的麻烦,面对事实我也是不得不招呀。不信你去问中国男人足球队,排球队,蓝球队,游泳队,田径队,相扑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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