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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冲之死

孔融行刑那一天,曹操并没有在许下。早几天,从邺下来的一个快马骑从带来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曹操最喜爱的儿子曹冲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命在旦夕!曹操忙得竟没有进宫向皇帝辞行,只是向有司批发了逮捕并处决孔融的敕令,就匆匆返回了螂下。

曹冲的确病得不轻,躺在床上,满面潮红,神昏儋语,平日里的快乐天真全不见了,嘴里呜噜呜噜地不知说些什么,手脚抽搐着,忽而剧烈地一蹦,又拘挛着微微颤抖,时而牙关咬得格格地响……叫人看着揪心。床榻前早已围了一群人,请来的医生坐在床前把着脉,脸色惨白,渗着冷汗,把脉的手也微微地抖,紧张得眼珠如同定了一般,众人一问,口中说不成连贯的话……环夫人哭得眼睛红肿,拉着曹冲的手,连连喊着:“冲儿,冲儿,娘在这儿呢!快醒醒跟娘句话吧!冲儿,可怜可怜娘吧,快睁开眼睛看看娘呀……这一声声带着祈求的呼唤像钝刀割着人心一样,叫人心疼得紧。

曹操奔进来时,环夫人才住了声,众人顾不得礼节,鸦雀无声,呆定定地盯着曹操看。曹操看众人表情,知道事态严重,奔到床前,看了曹冲的样子,心里咯噎一下,忙俯下身,轻轻地唤着曹冲的乳名:“仓舒,仓舒……”曹冲不答,干裂的嘴唇抖着,发出一种琐碎的急促的像说悄悄话似的絮语。曹操把耳朵贴在他的唇边,听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环夫人忙问:“他说了些什么?他要怎的?曹操摇了摇头,问道:“冲儿是几时得的病?怎一时竟病得这样紧?”环夫人道:“前儿夜晚在书房里读书写字,还好好的呢,写字写了半截,说心里发闷,周不疑陪他到园里耍。两人在园里走了一遭,时辰也不大,就回来了……谁想夜里忽然发了病,今早就人事不知了……”

曹操这才看到侍立在床侧的曹冲的。陪伴周不疑,那少年穿着绿色的罗绮小袄,低着头,用手帕不断地为曹冲擦脸上的汗水,贴近他的耳畔,连连呼着:公子,公子;丞相回来了,快醒来吧!”“曹冲只是不应,呼吸急促,胸脯起伏着,喉咙里咯咙咯咙响,像痰涌住一样。

曹操又问了把脉的医生,医生还是说不清完整的话,见曹操脸色阴沉,更加惶乱,只是钠钠地说:“中焦人盛,邪气攻心……”曹操令立刻开了方子,马上煎药,为曹冲灌服。若有情况,随时来报,这才叫环夫人和他同去书房,再问一通得病的原委,也没有什么新的消息,环夫人只是说,怕是在园子里中了邪祟吧,不然如何能病得这样凶呢!马冯上请巫师道士作法驱鬼吧!曹操沉吟不语,抚慰了环夫人几句,叫她先退去。马上又传周不疑来见。

周不疑慌忙来到,见了曹操,施了礼,怯生生叫了一声丞相。曹操见他额头宽阔,剑眉上挑,一双眼睛炯炯生光,下巴线条有力,鼻于隆准挺直,恍然间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盯着细看了一番,心里忽悠一下,以前只道这孩子聪明,生于下僚小吏之家,于逃难的乱民中拾得,为仓舒做伴,从没细细端详他的长相,如今看来,这孩子相貌不凡,竟和早年间自己在洛阳宫中看到的汉光武帝刘秀的画像上的容貌一般无二。原来两汉宫中壁间,常命画师涂绘先王和先贤重臣之像,谓之:“图画天地,品类群生,先皇远祖,托之丹青,以为儆戒光崇。曹操早年进宫,曾在他素来钦敬的光武帝刘秀像前位立良久,把刘秀的容貌记在了心中。自王莽篡逆,社稷倾颓,有赖刘秀振臂一挥,天下英雄云集,扫荡群丑,光复汉室,致有汉家中兴之盛,于时宦竖当权,朝政日非,乱象已萌,曹操心中暗暗以光武相碲蛎,所以画上的光武之像竟如镌刻在心中一般。今见周不疑之貌酷似刘秀之相,心中惑然久之。

周不疑见曹操无语,只顾盯了自己看,便有些慌,又叫了一声:“丞相,周不疑听从吩咐.

曹操蔼然道:“不疑,你今年十几了?周不疑道:“回丞相,小人和公子同龄,也十二了。”

曹操“哦”了一声,又间道:你和公子到。园子里去,可曾见到什么异常?

周不疑道:小人没有见到什么异常,公子说是心闷,只走了不远,便折回书房去了.

曹操间:那大晚上可曾有星月吗?,

周不疑略想了想,道:一那天正是初七,有一弯月牙儿,星星很多,风不大,夜露也不凉……只有树丛里有夜鸟在叫……

“哦,后来呢?”

“夜鸟一叫,公子身上激凌一下,往我身边靠了靠。我见他脸煞白,似乎有些怕,我就劝他回书房去……”

“闻鸟叫而魂惊,公子平时可是这样的吗?”

“不,”周不疑说,“公子平时胆子很大,一般的事并不能使他害怕,可那天他心闷,话少,凡事都无兴致……若说异常,这就是公子的异常了。”

曹操又问道:“夫人说,公子去园子前,正在书房写字,他写的是什么字?”

周不疑说:“回丞相的话,公子写字时,我不在旁边,我没有在意他写的是什么。

曹操命人立刻去春棋苑曹冲的书房取他的手迹。不一时,取回了一幅绢帛,展开来,见墨迹淋漓,写的是……

凤兮风兮何德之衰!拄者不可谏,

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

政者殆而!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世,

仅免刑焉……

曹操看了一回,一时想不起曹冲写的这篇文字出于哪部典籍,便让周不疑近前来看。周下疑略瞟一眼,道:“这是公子借古人之言写汉世之衰了,像凤凰这样的灵异之鸟因天下无道而远引高飞,死去的人当然再不能劝谏他,可是活着的人应以前人为鉴。遗憾的是为政者不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如临高崖,是十分危殆的了……如今的世道,一个好人不过仅仅免于刑戮,可是坏人却在高位上胡作非为,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曹操微阂双目,听十三岁的童子周不疑讲解绢帛上的文字,好像听他心爱的冲儿侃侃而谈一样,可冲儿却在病中,生命危殆,眼前的童子并非自己的骨肉,不由心中一沉,睁开眼睛,道:这文字的意思我自然是明白的,可你知道它的出处吗?”

周不疑道:“比起公子,我读的书少,但这段话我是知道的,因公子常常提起的缘故。孔子当年到楚国去,从路边忽然闯出一个蓬衣垢面的疯子,攀着孔子的车辕,一直走到馆驿的大门前,一边走,一边唱了这支歌子……”

说到这里,家丞灌钧匆匆跑来,面带喜色,连连说:“丞相,公子大好了,服了药,气息平稳,现已睡了,想不久就会好的。环夫人特意让我向丞相报喜,免得丞相悬念。”

曹操听了,随灌钧到春棋苑曹冲的病榻前,果见曹冲在睡着。那个开方的医生给曹操跪下,享告了眼药前后病情的变化,说话也流畅多了,面上还带了一些自信和得意之色。曹操命医生先去外面守候,曹操近前,俯下身来,深情地谛视着曹冲的面容,看他嘴唇干裂,鼻息粗重,不由轻轻摇了摇头,面上带出一丝优虑。曹操将手放在曹冲的额头上,觉得火炭般烫手,心情更加沉重了。

“曹家诸子弟中,除了正房卞夫人所生的工、彰、植三位公子外,曹操最喜爱的就是这春棋苑环夫人所生的曹冲了。冲儿自小聪明伶俐,人见人喜,长得也好,非常逗人怜爱。五岁那年,孙权曾派人送来一头巨象,说是给曹操的生日贺礼。这生于南国的庞然大物立于中庭,招来许多人围观。有人说这东西起码有两千斤,有人说,两千斤可不止,三千斤至少不多……众人纷纷议论中,有人就要打赌,愿出一块玉佩以赌输赢。可是这样大的家伙哪里有秤来称量它?众人都犯了难,想不出称量大象的方法。当时坐于曹操膝上的五岁的曹冲说,这有何难?把大象牵到船上,在船吃水的线上刻下记号,再把象牵下来,装上别的重物,至记号为止,把这重物称量出来,不就是大象的重量吗?此语一出,满座皆惊,想下到五岁童子竟如此聪明!曹操更是满心欢喜,把曹冲抱在怀里,用腮上的胡子去扎他,把他亲了个够!曹操的舔犊之情,也令众人感动。及至为曹冲请来老师,教他读书,更是过目成诵,十岁那年,经史子集,已能遍览,且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了。曹操每至军国重事的闲暇,常去春棋苑,和环夫人说会儿闲后,就召曹冲来谈天说地;曹操和十龄童子作竟日长谈,不仅不觉疲倦,反恻神清气朗,满心欢喜,不由对环夫人说:“我头风病一犯,见了仓舒,即时而愈,你说怪也不怪?莫非我家仓舒是仙佛托体吗?”

破袁氏而收冀州,曹操事业如日中天,他不禁常常想到千秋功业的后继之人。刘氏夫人所生昂儿已于征张绣中死去,这是他心中不愿触及的隐痛;而卞夫人所生的三个儿子中,曹丕年最长,跟从自己的时间最长,耳儒目染,心口传授,征战之策,御人之术,慢慢地精到起来,他有些越来越像自己了。但是,正因如此,曹操内心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生长;他觉得青春勃发的曹丕正在夺去自己的某种东西,他曹操春秋正盛,来日方长,他还不愿意放弃本应属于自己的一切,他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太像自己;二儿曹彰只是一员骁将;三儿曹植倒是绝顶聪明,尤其是诗赋文章,令他也刮目相看,谈起治平之策,也有一些心得,但他总感到曹植身上书生意气大多了些,心地也太单纯了些,如不历练,怕是难成大事。相比之下,他倒格外钟爱春棋苑的曹冲。他感到曹冲身上有一种雍容之相,仁爱之心,又聪明晓事,又讨人喜欢……叱咤风云,鞭挞九州,需要他曹操这样的人,而统御字内,恩泽万民,曹冲才是最理想的。现在他的年龄还小。这正是他喜欢的。他曹操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将像老鸡护雏一样珍爱他的冲儿,等到自己年事已高,冲儿正好长成,一切岂不顺理成章吗?至于嫡庶之别,长幼之序,固然有先王的成例,但他曹操是蔑视一切故典成例的,只要他想怎样做,他会不顾一切,谁能动摇他的意志!

可是现在天降灾厄,他的冲儿竟病势沉重,危在旦夕,他岂能不急不痛!曹操和周不疑谈了之后,心中又多了一层忧惧,但他下愿深想,给冲儿治病才是最要紧的。他立刻下令,让城中府上最好的医生全聚到春棋苑来,共商良策;他并且派人骑上快马,再返许下,把给皇帝治病的御医火速请来……环夫人在一旁说:“天下名医,最数华陀,若得华陀在,我儿的病就不足虑了。”曹操皱了皱眉,没有言语,环夫人也就住了口。原来名医华陀,本被曹操征到邳下。因曹操头风病常犯,以备随时听用。华陀妻子儿女,远在故乡,常有思家之念,他又浪迹江湖惯了,是个云游散淡之人,所以多次请求曹操放他回归故里:曹操心中不喜,华陀也犯了拗脾气,对曹操的颐指气使面上常带违迁之色,曹操越加恨他。一日,曹操头风病犯了,叫华陀来医,华陀说曾操脑中有瘤子,须开刀取出,方能彻底痊愈。曹操冷笑道,“把脑袋砍开,哪里还能活命?我知你心里恨我,想趁机要了我的命!”说罢,命将华陀关入大牢。一些人来为华陀请命,曹操怒道:“天下英雄豪杰,死于我刀下的,不可胜数:像华陀这样的鼠辈,要他的脑袋,和捻死个臭虫一样容易,况他对我衔恨已久,我岂能容他!”一代名医华陀就这样死于曹操大牢之中。如今环夫人疼儿心切,提起华陀,自使曹操嫌恶。自此之后,环夫人失宠于曹操,曹操再不去春棋苑,当然这已是后话。

且说曹操延医为曹冲治病,约有几十名医生奉命来到,全拢在一问屋子里,轮番到曹冲卧榻前,望闻问切,个个心里都惴惴的,生怕说错了话,惹来祸端。众人商议着,又开过几个方子,用了些奇奇怪怪的引子,配了些神神道道的药;又有大胆想邀功的,提出针刺艾灸之法。曹操都一一过问,和医生探讨明白了,选了几个方子的药,为曹冲煎服了。夜里虽然辽糊涂着,但安静了好多,看样子似在安稳地睡觉,不再折腾了,众人心下方安。第二天,曹冲的病似乎是大好了,早晨时睁开眼睛环望口周,好像在找谁说话。环夫人忙大叫:“冲儿,冲儿,娘在这几呢!想和娘说什么,快说,想要什么,快说!”曹冲不理,痴痴望了一下,又把眼睛闭上了。旁边几个环夫人找来的巫医神婆互相看了看,都一齐开口道:眼看着这是被恶鬼摄去了魂儿,凡间的药哪里能治得!快跳神打鬼才是,耽误了时辰,魂儿走得远,怕是招不回来了!环夫人知道曹操对此不甚相信,自己又做不了王,看平时在身边快活孝顺的儿子变成这样,连自己的亲娘都不认得了,眼光是那样的陌生,对她的呼唤不理不睬,心里哪里受得了,早已泪水涟涟,泣不成

曹冲沉沉睡到日落,这中间曹操来过几次,亲自把煎好的药吹凉了,送到他的嘴边,还用巾子为他擦流到嘴边的药液,直到为曹冲服了药,才离去。日落后,满院燃起庭燎,春棋苑如同白昼,人走路都屏息哗声,曹操把药再次送到曹冲嘴边时,曹冲牙关紧咬,却怎么也灌不进药。正惶惧问,曹冲忽地从榻上坐起,直着眼,望空大叫道:“天下无道,凤凰远引,凤凰,凤凰!凤——凰——!”大呼三声凤凰;舒着臂,张着手,眼光望空这巡,似在望神鸟飞去……接着,他的眼睛渐渐黯淡下来,伸向空中的臂膊缓缓垂下,如同一堵糟朽的墙噗咚倒下。环夫人扑上去大叫:“冲儿!冲儿!”周围的人也一起喊:“公子,公子……”满庭登时响起一片哭声。

建安十三年七月初九戌时,曹冲死了。

好比一阵狂暴的风雨,吹折了林中的佳木,枝头最宝爱的果子坠落了,曹操心中之痛无以言喻。他暂时无心计议南征刘表,阂府上下,文臣武将,都穿白戴孝,为曹冲治丧。

曹操再次关注周不疑,是那个少年身披白凌侍立在曹冲棺前时。涂饰着釉彩的棺材前飞舞着黑蝶般的纸钱,青烟袅袅,青铜祭器里满盛着着彩的供品,黑色的馒帐在微风中抖动,似乎死神在那里藏匿着,正得意地狞笑……在灵堂的不祥的气氛中,那个面目酷似一个死去的帝王的少年还活着。他脸上满布着哀戚的愁云,英俊的眉字间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静穆之气,使那少年的生动的脸显得高贵起来。曹操心里又是一沉,噢!苍天哪!棺停里躺着的是他的爱子,是他的希望,是他的生命的园固中最珍爱的一株灵异的根苗!

他完了,他死了,再不能言笑,再不能和他竟日长谈,转瞬间将化为鬼牡和粪壤……可是和冲儿同龄的这个人却活着,他手捧着便祭酚用的酒槽,身披白凌,侍立棺前,严然上天派来的一个娇美的童子!噢,他怎的竟见不得这个人了呢?冲儿活着时,他不是选择了这聪慧的少年做冲儿的陪伴吗?他不是也很喜欢这个少年吗?可是现在怎么了?见了他心就沉下去,沉下去……哦,是他使自己想到那个帝王,想到已死的冲儿吗?狂烈的风吹落了枝头的花朵,可是那片与己无干的叶子还这样鲜亮!他曾经多次看到周不疑和曹冲同出同入,环夫人让他们穿上同样的衣服,像一对孪生的兄弟。或许死神要找的是这一个,可疏忽问那无情的手却攫走了冲儿;鬼神也是会疏忽的,如果那样,冲儿岂不做了他的牺牲品?

曹操走过爱子的灵前,他的心在痛,乱云般的思绪掠过他的心头,他阴冷的目光如沉重的阴覆里划过的一道诡异的闪电,死去的少年之魂正追逐着远逝的风凰,活着的少年却在倏然而逝的闪电中惊恐地战粟了……

奉父亲之命,曹植在西山一座崖畔的乱材丛中捕获了那个逃跑的少年。

曹冲出殡那天,谁也顾不得那个少年的失踪,但是曹操却发现周不疑不见了。他立刻命令曹植带八百兵了去追捕。曹植很奇怪,在这样全家举哀的时刻,一个只相当于奴仆的孩子突然离去,父亲何须这样焦躁不安,大动干戈呢?但是曹操非常关注此事,嘱咐曹植不惜一切,务必要找到那个叫周不疑的少年。追捕并没有花费大多的周折,当衣衫被荆榛划得破破烂烂的周不疑被几个兵丁押解过来时,他打量着这个和自己死去的异母弟弟同处几载的少年,见他头发披散着,脸色苍白,虽很惶惧,但是嘴唇紧闭着,透出一种坚毅和无畏的神情,对命运似乎泰然处之了。

“你偷了东西吗?”曹植问他。

周不疑惊诧地看了一眼曹植,他没有想到曹植竟会这样盘问他:“不,没有什么值得我偷的,我从来不偷东西。”他回答说。

“那你为什么要逃跑呢?”

“不,不是逃跑,是逃命。”

“逃命?谁要杀你?”

“丞相。”

“你胡说!丞相怎么会杀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周不疑一下子跪了下来,他匍匐在曹植的眼前,泪流满面:“若得植公子放我一条生路,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公子的恩情,放我走吧,公子!曹植叫周不疑起来,间道:“莫非你犯了可杀之罪吗?”

“不,蒙丞相恩典,我和仓舒公子行止坐卧都在一处,丞相待我,胜过亲生父母,我怎敢做出对不起丞相的事呢广

“那就怪了,”曹植说:“你既没做过坏事,怎么疑神疑鬼,竟说丞相要杀你呢?”

“日为丞相太爱仓舒公子了,丞相看见我,就会想到死去的仓舒公子,他的心里就会难过,所以丞相是不会让我活着的,将军,救救我吧!”

曹植笑起来:“快不要胡思乱想了,真是小孩子的昏话,仓舒公子死了,丞相就会把天下的孩子都杀掉吗?丞相的仁爱是天下共知的,你这样乱说,不是有损丞相的清名吗?”

周不疑还要开口,曹植说:“快不要乱讲了,我保你无事罢了,和我们一同回去吧。”说着,命牵这一匹马来,让周不疑上了马,带着迫捕的士兵一同回螂城去了。周不疑没有再回到春棋苑,他私自逃逸的事情也没有受到追究,他也没有再见到曹操。他被安顿在西园一座幽癖的小阁住下来,除了每夜被恶梦纠缠,被曹操刀子一般阴冷的目光追逐得心惊肉跳之外,他的生活白天看来如同贵公子一般安逸。他白天可以读书,可以站在小阁外的栏杆前,望着玄武池浩渺的烟波遐想,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夜晚的恶梦了。

六天之后,曹操为曹冲烧头七,又是全城举哀,主要的大街上到处悬着灵幡,在曹冲的墓前烧了很多纸扎的彩车和彩马,并且举行了盛大的仪式,为那早夭的少年找了个冥界的妻子。那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女孩,刚刚患天花死去。曹操命掘开曹冲的墓穴,把那女孩的棺材放进去,巫师们戴着鬼怪的面具跳踉起舞,道士们披散着头发在坛上作法,祝福那对冥界的少年夫妻荣华宫贵,福寿绵长。

这时,曹植和他的父亲谈到了那个叫周不疑的少年。曹植说:“那孩子竟然说父亲有心要杀他,我疑心他是得了什么病呢!”

“是的,”曹操平静他说:“我已经派入结果了他的性命,他死了比活着更好一些.

曹植几乎从马上跌下来,他惊叫了一声:“父亲……”

“我见不得他,见了他我就会想到冲儿,我受不了……”曹操的脸色在招展的灵幡映衬下显得阴沉而冷酷。

“父亲,他,他还是个孩子啊!”曹植的声音微弱而颤抖。他迎着父亲阴沉的目光,那目光如一道湍流,把他冲击得有点发懵。

“子建,你这样的心肠,将来能做什么呢!”曹操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要他死还有一个理由,他是一匹烈马,将来你驾御不了他……”

“父亲……”曹植还要说什么,但是曹操冷冷地打断了他:“此事不要再提了!”

这时,有人来报:曹冲生前的陪伴周不疑,年仅十三,感丞相恩德和仓舒公子生前的厚意,数日来痛不欲生,终于效秦三良殉穆公之义,自缢身死,以身相殉。

此事迅即传遍全城,众人无不稀嘘感叹:三尺童子,亦知忠孝大义,报主子恩德,七尺男儿,岂可不以此自勉于!

当载着那少年的尸首的灵车从邺下的西园缓缓走过长街的时候,万人空巷,争睹那少年的遗容,女人们立在街头抹着眼泪,许多带甲的将士激动得痛哭流涕,庄严肃穆的脸上带者崇高的神圣的表情,为国家社稷,甘愿赴汤蹈人,只要丞相一声令下,肝脑涂地,九死而不悔!

丞相亲自主持了周不疑的葬礼,在那少年的灵前,丞相泪流满面,哽咽难言,三军将上,高呼万岁!遵丞相之令,忠义少年周不疑的尸首被厚葬在曹冲的墓地,这是寻常人所难以想望的死后哀荣了。那可钦敬的少年将在冥世永远陪伴着高贵的仓舒公子。

数日后,除曹植外,奉曹操命,陈琳、阮璃、应玛、路粹等邺下文人皆做了《周不疑赋》以颂其事,这些言辞华美的文章在庙堂和士大夫中流传,不仅体现了邺下的文治之盛,更起到了教化人心的作用,而且将传之久远,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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