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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蕻良:《早春》

端木蕻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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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的河水,迸出砰然的碎响,像烧红的滚动着的玻璃溶液似的,翻花向前地滚去,河便开了。像敲碎了花场的玻璃样的,玻璃一破,装在里面的绿色便汹涌地挤出来了,河水浮浮溜溜的绿得平槽了。没有一寸一寸的小鱼,也没有一粒一粒的虾蟆骨朵儿,也没有泠泠的水草和水茸。水仿佛要把浮冰赶快送到远方去一样,急急地带着严冬的苦闷,带着春天的盅惑向前流,河床浅了,石子不见了,白色的沙迹上有着一道一道的绿色融流了。

远山上牛吽吽的叫,似乎着急草长得太短了。旷野上乌鸦用脚向后性急地蹬着,把土刨开,吃着刚发芽的草籽儿。土豆柔软了,因为刚解冻的冰雪,被土粒给吸收进去。空气湿润了,旷野上的呼吸声从这边向那边传响,什么都带着生气,什么都想冒出头来看着。春像个看不见的轻气球似的,把什么都带起来了。石头底下的草籽儿都转折了几道籽儿发出绿色的嫩苗来,硬的土皮就给草芽顶起来,如同一片小盖盖。多么强烈地摇曳着小生命的草儿呀,啮破了土地,踏出了地层,成堆成拉的千千万万的钻出来了。在山的崖角,石岩的细缝,水的湄床,河的浅洲,沙的底,墙的头,古庙的瓦棱,老树的杈丫,草芽都像白色的流苏似的踏出来,娇嫩的像刚洗过澡的少女皮肤似的。草芽,被春风染上了绒都都的新黄,就像初生的小鹅群一样,东也一窝,西也一窝。

韭菜刚冒嘴,小白菜刚分瓣,井沿的辘轳在噜噜地响。麻雀在水槽子旁边喝水,吃饱了把黄腊色的嘴丫角在槽沿上抹着,匆匆地飞去。大气里空漉漉的,空得好象有声音藏在里面,只要用手指一碰,就会响了。

春天把什么都招呼出来了,好看的、好听的,互相挤捺着、调笑着,这里那里都挤满了。剩下的一星子半点子的什么缝儿啦,春风便过来给填补。春天把什么都弥溜得严严的、胀胀的、热热的,使人感到皮肤燥燥的,要用手搔搓着才好。

一群一群的鴜鸳鸟从很深的湖水上飞过,水荡起了烟迷,一团团白色的地气在水荡上滚来滚去。给春风爆干了的树枝,有时发出干裂的声音倒落下来,冰化成的涧水澌澌地从悬崖上流下来,冻裂的土崖子坍塌了,盘错的老树根子在半空中悬着。风从东方传来,树枝向西方摇晃,银色春天的声音在空中袅袅的互相磕碰。

我们一群小孩子在野地里挖菃莴菜。我们像一群小燕子似的黑忽忽的向东飞一下,又向西飞一下,燕子把泥含在嘴里,我们是把野菜抡在手里。我们都是才出飞的燕子,没有一个是大过十四岁的。而且我们差不多都是女孩子,捡野菜是女孩子事,男孩子照例放牛放羊。我们那里红胡子多,我母亲从来不许我和野地亲近,就像不许我和坏女人接近一样。

但是在春天不同了,我的母亲就大大方方地说:

“春天来了,我们那儿有的孩子们应该放放风……要不然把小心眼儿都闭得火龙了!孩子们真是可怜不识贱儿的,一个冬天,不能野一次,都拘拳着啦,长得怎能像水葱儿似的。”

然后我母亲散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其实在春天,大地上到处都是人,日子好过得多了,妈妈总是不通人情,而且就是春天也不许我在外边乱跑──虽然我的心早已飞到天上去了──可是我妈妈说:“你不会在后园子玩吗,那还不够你捉妖的吗?”“你不会和她们玩吗?她们还不够你撒欢儿的吗?”总之,说母亲送空头人情一点也不错,春天来了,大道上田野上都是马车、牛车、粪车,送粪的,刨楂子的,拔豆梗的……田里到处都是人,土匪不能活动了,这时我们怕给绑票绑去的阴影,在我母亲的眼前消散开去,她的心里把这层心事减去了,她就落得大方,说说开心的话罢了。听她自动的放我出去是没有指望的了,我就买通了看门的,偷着出去,所以金枝姐的影子在门外一闪,我便跟着出去了。我一出去,她就拉着我的手,低声地和我说:

“我们去挖菃莴菜去好不好,我给你挖?”她又问我:“你出来告诉妈妈了吗?”我知道当她面说谎也不大体面,就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她信以为真了,又问:“妈妈知道你和我玩吗?”

我脸上有点热忽辣的,但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我紧紧的拉着金枝姐的手,问这个问那个,她告诉我菃莴菜的叶儿,那个地方和蒲公英的叶儿不一样。烙铁背儿鸟和金线眉儿怎样儿不同。她说的都是我没有听过的,她说的都是我愿意听的。

我的心儿喜欢得像一只小蝴蝶似的要飞出来了。我涎着脸儿看着她,我说:“金枝姐,我们天天出来挖菃莴菜好不好?”

金枝姐说:“王奶奶要说的,她不肯放你出来。”

我说:“妈妈说,春天来了,要我到外边松散松散,我妈妈从来都不管我的。”后边这句话我故意说得又老练又大方,几几乎乎地像个大人的口吻了。

金枝姐默默地看了我一下,说:“你能总跟我一块儿玩吗?”

我急急地说:“我总跟你一块儿玩,我长大了也跟你玩。”

我说得很急像起誓似的。

金枝姐红了脸,在我脸上深深地看视了一下,便说:“谁问你那怪话,我们去挖菃莴菜去罢!他们都在那里了。”她拉着我的手就往前跑。

挖菜的小姑娘们都提着一个柳条筐,手里拿着一个短短的、亮亮的镰刀头,穿着短短的衣服,轻巧的鞋。金枝姐也分给我一个筐,也分给我一把小镰刀。我不大能分出什么是苦舌子,什么是婆婆丁,什么是车轮菜……

“挑那叶儿上带刺的……”金枝姐看我把苦舌子也挖到篮子里来了,就急急地过来帮我的忙:“挑那个叶儿上带刺儿的。”

我就挑那叶儿带刺的,把羊齿草都挖了进来,竭力想挖得又好又快,但是那些田野的孩子们说笑之间,好象眼睛什么都不看似的便把菜挖到篮子里来了。金枝姐便整个儿的帮着我来挖。

她挖的都是细嫩的,白白的,长长的,水盈盈的水根儿,冒着一个红嘴儿。别的女孩都喜欢金枝姐,和她是厮熟的,但是今天因为我这陌生的小客人插了进来,她们都有点拘束,但是又怕金枝姐说她们生分了,所以还时常找机会来和她说话,但又怕说多了,或者是说走嘴了,显得今天又过分的巴结了,所以她们虽然作出和每天都一样的模样,但是举止行动可就差多了,她们都知道我是谁。我虽然岁数很小,但是他们都一口同音的叫我“四先生。”

金枝姐把菜分配在两个篮子里,每个篮子至少也不比他们的少。金枝姐有点儿累了,鼻尖儿上露出一星星的汗珠,她伸出手来拢了拢鬓角上散下来的头发,我看着她的水鬓那儿的散发,茸茸的,好象贴在我的脸上似的,使我看见一汪清水似的,感到凉爽。我又看着她带着微汗的尖俏的鼻头,好象要和我说话一样。我心里想,能够和金枝姐永远在一起玩该多好,这样的天,这样的好姐姐。我看着远天的云,听听耳边的风,春天好象招呼着我在向前跑。

游丝一丈两丈长地在空中飞,虽然是那样细,但远远就如一匹白绫子似的一样耀眼。草地上的羊群云彩似地在山坡上转动。喜鹊畅快的发出丰艳的少妇被膈肢样的笑声,家雀急急忙忙地飞。池子里有人影走过来,林子里有花无声地落下去!像半夜的流星似的,没有人看见。白色的鹭鸶在湖水里飞起,白纸片似地在半空中里飘着,桃林里火爆爆地开得圆盆了,金花菜到处开。

金枝姐姐回过头来,看见我痴痴的样子,便笑着说:

“咱们回家吧!”

“不!”我不愿意。

“你不是累了吗?”金枝姐姐怕我累。

我几乎生气了,我正想在这儿多玩的时候,让我回家,我怔怔地看着她,说:“我一天都不回家呢!”

她看着说:

“妈妈要问呢!”

我说:“她知道我出来的。”

“奶奶喜欢吃野菜吗?”金枝姐问我。

“妈妈顶喜欢吃这个。”我告诉她。

“你呢?”金枝姐又问。

“我也顶喜欢吃,我回家就让他们泼井里的凉水泊起,怕凉了吃着更新鲜。”我越说越高兴。

前边有女孩子招呼金枝姐:“上林子里去呀,拧柳树狗儿去呀!金枝姐,金枝姐,你挖得还不够吗?你还要帮着几个人挖呀。”

如同得了救命符似的,我拉了金枝姐的手就向林子里跑。

菃莴菜的水根跌落在地上,我们的脚便踏在上面跑过去。

树林里真美呀,什么都是湛湛新的,初生的柳叶儿像刚剥开的豆瓣似的挂在梢枝上,毛毛狗茸都都的像紫荆花样缀满了枝梢。羊群金绒似地长着,谁知道是什么样野花星星点点地开着。而且杈枝擎住了天幕,绿色的黄澄澄的柳线穿成森林奇异的帐子,软绵绵地挂垂在这边儿那边儿。看不见天上的云丝风影,看不见上边还有什么星星月亮。气泡花的蔓子像用黄腊抽成的细线,每抽一节,便带出一对小叶儿来,刚伸出的蔓儿都扭着头儿在寻找,扭了一个劲儿再拉出一截来,找到中意的便缠绕上去,很怕随时失了去。青草的气息葱地飘起来,比什么花香都更香,画眉在叫着,声音里透出一种伶俐的气息,仿佛也带着香味一样,我像浸在牛奶的河流里面向下流,又像被关闭在象牙的小球里面,受着奇异的颠簸和滚动。挨着我的都是软滑的,冰凉的,细致得让人发抖……

森林的最深的地方闪出魅惑的银色的光茫,仿佛那儿有一道矿泉像水银闪耀地奔流出去……

忽然间,我一眼看见溪涧的石崖上有一朵黄色的小花,像黄色的水仙花,又像是金色的兰花……如同我在深夜沉睡的当儿,突然惊醒了,看见沉沉的黝黑里闪动着一双火的眼睛。

我着了魔似地跳起来,我像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金枝姐说:“我要那朵花!”

我不顾一切地向那朵黄色的花奔去,我就要跳过那山涧。

金枝姐一把拉住我的衣裳。

“我给你去摘,你要掉下那山涧的……”

我还是够着去摘,在那山涧上面的山崖上,有一朵小小的野花,像一只火的眼睛在招看着我……我非去不可。

金枝姐用她埋怨的美丽的眼波稳定住了我,睨着我,像讲道理似的跟我说:“五奶奶不知道你出来的,你要有什么差池,五奶奶要问起我来呢?你等着,我给你摘去,我一定会给你摘下来的。”

“反正我要的是那一朵,要是摘不着可不行。”

她本来探着腰去给我摘花儿的,听了这话,便转过身来对我说:“要是摘掉了呢?”

我用力咬着下嘴唇说:“我恨你一辈子!”这是我心里真正的意思。但是我竭力抑制我的感情,我想把话说得像开玩笑。而且我说到‘恨’字,我自己就有点儿苦丝丝的痛苦,我的金枝姐呀,我从来不想到我会恨你的……我怎能够呢……

我的小小的胸膛扑扑的跳着,为了我用了这个痛苦的字,我的心剧烈的抨击着,我的眼睛仿佛湿润了,我默默的祷祝,金枝姐一定会摘取了那朵火的花,再等一刻儿,那盏小灯便要在我的眼前发亮了,在我的胸上发亮了,在我的心上发亮了……多么莹澈的小花呀,一团有生命的火焰,懂得爱慕的电花……那花穿过了我心房的每个纤维,使我的每滴血液都渗和了香味,使我每次呼吸都随着她而震颤,她的每个闪光都在我心里唤起一片透明的可喜的爱悦。

金枝姐姐伸出手臂,把细嫩的腰肢像弯一条小柳条似的,探过那带着经年的苔滑的石崖。她的白手臂衬在绿色的苔衣上,发出灿烂的光彩。那银色的光像一条银鱼似的,去啄取那游浮在古远的山涧上的金色的花朵,那银色光芒就要和那金色的光芒和在一起了,她的手轻微的采摘了那我心上的花朵,她仔细碰了她,怕碰落了一星儿花粉,她那精巧的象牙手指,很细腻地作完了她的工作,那黄色的小花生在她的尖尖的手指上,仿佛是绽开在珍珠上的火苗,她的脸上浮出一种夸耀的笑,她那温柔的笑纹上说明她采到花,就是最大的快乐。她就是为了采得了这朵小花送给我,才笑得心都放光了。我看她的脸上发着一层光辉,和那花儿上的光辉一样,花光和她的脸,在互相映照着。她的脸和那花又是两团跳跃着热情的火球。忽然青苔上一滑,金枝姐的腰肢轻轻的一扭,那黄色的火花就在她的手上熄灭了。

山涧上碧绿的水折叠的绫子似的流去,乳黄色的悬崖草,金线缕子样的垂在石缝里,涧水滚落到一个没有底儿的深渊,一个神奇的绿色的古镜子里去……在那上溅出白色的水花,一秒一秒的消灭,一粒一粒的破碎。那孤零的没有援救的黄色的花朵,便跌到那里去了,我一定听见了她发出一种声音,一种奇异的凄惨的转侧着的声音,要不然我的没有长成的肌肉不会那样痉挛……那仲夏夜滚落的不知道名字的流星呵,在她落上去的轨迹上,画出一道刺心的火花,每一粒火花都宣告说,她是灭亡了,她的最后的灵魂的每个闪光都撕成片片跌落在空中……那一朵黄花跌落在水中“哧”的一声熄灭了,绿色的绫绸,仿佛焦糊了一下,皱折了一下,哗哗地滚落下去。什么都完了。

我的心里还在说:

“我要那一朵黄花!”

金枝姐的悲哀是说不出的,我真知道她现在死去的心,都有这一个她无法补救的遗憾,使她陷在痛苦的泥淖里。

但我的嘴还止不住地说:

“我要那一朵小黄花!”

我心里虽然知道我这种声音,会使她痛苦,但是我还是抑止不住的要说。我是多么恨她呀,是她把我的花儿失掉了,假如是我自己去摘,我会摘下的,而且我不会失去了它,因为我任着自己跌落在水里,我也要保护那花。当然,金枝姐也是这样的,但是,是她把我的一朵花,我要的那一朵花儿失去了,她用一只精巧的乳白色奶油凝结成的灵巧的沁着香味的手,失去了我的花,我看见那花就像我在梦中看见了我的命运之星一样,但是,我的星陨落了。

金枝姐知道她自己的罪戾,她温柔地对我说:

“不要紧,我再给你找那个更好的给你,一定比这个更好,好兰柱,听我的,我一定,我们找不到,我们就不回家,春天的花该有多少呀,我们想不到的还有很多呢,在那另外的山涧上一定还有更好的。”

我的心里说:

“我就要那一朵花……”过了一会儿,我就像受了委屈似的,我哭泣起来。因为我心里只有这一句话,但是我嘴里又不好说,因为我一说出来,我会刺痛了金枝姐的心,但是假若我不说,我又忍不住自己心中的没有办法消去的苦恼,我的感情被强压下,但是这种怨怒的感情无论如何压抑也不下去,就迸做泪水流出来了。我一哭出就感到羞愧,因为我自己知道金枝姐姐在心里已经哭过了,我这样哭起来,正是我把我自己的苦恼,加重在她的身上,我只顾任着自己的感情去流了。

金枝姐拍着我的头,我看她脸上出着汗,她把我拥在她的怀里,我看见她的嘴唇在翳动,她抚摩着我,我觉出她的眼里忍着一泡泪水,她低低地喃喃地对我说着一些安慰我的话,我听见她心房的跳声,她竭力装出一个大人的样子来抚摩着我,我摸出她的手是冷的,她的细小的身子有些怕冷似的战栗,我有些恐惧,因为恐惧哭得更凶了。

金枝姐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她的脸像生病似的热烫,馥郁郁的热气传在我的脸上,我觉着有一种安慰,我才仰起脸儿抱歉似的看着她……

她觉察出我有点好转了,便重新鼓起勇气来说:“我们去找去”她拉着我的手,风吹样的向林子里走去,开始是无目的地走,我们谁也看不见眼前是什么东西。就是有一朵莲花那样大的黄花,摆在我们两边,我们也是看不见。

我们走得很远了,我们用疲劳把心情镇定下来了,我们才开始去找寻那小涧上的黄花,失去的黄花再生的影子。

我们走了好多地方,金枝姐常常回过她那美丽的脸来向我笑,而且对我讲森林里一切的秘密,就像她是这森林中的女王似的,她知道这林子里的一切。她用她的美丽和温柔,鼓舞我忘却那可怕的过去,那带走了我灵魂的过去。

终于我们在一座更绿的山涧上找到了那朵花。

为了要完成那并未完全失去的幸福,那朵花在我们的脑子里已经刻画得清清楚楚了,我们知道她有多么纤巧,我们知道她有多么袅娜,我们知道她站着的山涧该有多么绿,但是我们还得找寻她呀,因为我们不知道她就在这儿,在眼前的山涧上。

金枝姐看见那花,回转头向着我笑了。这回我们没有急急的采,我们并在一起,站在这边,细细地向那边看着。

后来我们两个决定共同去采这朵再生的花。

我们两个把手同时伸出去采摘它,我们的手同时的触摸了那朵花,我们两个的眼睛互相羞怯的一看,我们便一同采下那朵花儿来了。

既然我心里还是想着“那一朵”花儿,但是我为了安慰金枝姐,我也从心里笑了。

金枝姐仔细地看着我的笑,同时又细细地揣摩一下我到底是真笑了,金枝姐才鼓起了热情来问我:

“现在你还恨我吗?”

我听了这话,又勾起了方才的伤心,我看着手中的花,又想起了方才失去的那朵,我就又想哭起来了,但是我没有,我刚强地说:

“好姐姐,我从来不恨你!”

我的话没有说完,金枝姐就呜咽地哭了。她哭得很伤心,使我不知道怎样的来哄她。我用各种好话来说她,我叫她各种好听的,凡是我平常不肯向任何人讲的好听的名字我都叫她了。她停止了哭泣,掐住了我的手,眼睛无言地看着我。我真后悔方才我不应该那样虐待她,我为什么那样任性,我心里有什么,为什么一定就要说出来……妈妈平日里说我怪僻,我还嘴硬,现在我才知道我的小小的年纪已经做下了无限的罪恶。在这一刻我是多么爱恋我的金枝姐呀……我甚至可以说:

“金枝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回头我看见了妈妈,我就向妈妈说,我们永远在一起,我们不会分离。”但是我把不定这话会得罪了她,因为我方才那样固执要找寻的那朵花。

我现在又把她几乎用生命换来的送给我的礼物,这样轻轻松松地看待,我一定又得罪了她,我不敢说出口,我再也不敢冒犯她,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欺负她够苦的了。

金枝姐从悲哀转为快活了,她高兴地说:

“我们终于找到一朵更好的了。”

但是我不爱听这句话,这句话不能安慰我,这句安慰我的话,使我会感到加倍的痛苦。因为我一直到现在心眼所属的还是那一朵,我的那一朵便是“最好的”了,世界上再没有比她“再好的”了!这是我从生下就有的怪癖。但是我不能讲出口,我只爱悦地看着金枝姐重新光艳了的脸笑着。

金枝姐爱抚的碰了我一下,说:

“妈妈等着你呢,我们回家吧!”

我们向回家的路上走去。金枝姐还有几分不快活,我想她是记起了那朵黄花,我就装着我是把她忘得干干净净的,我逗着她快活地走回家。

在路上我盘算定了,我一进屋就要把金枝姐给我挖的菃莴菜献给妈妈,然后再把这花给我妈妈看,但是我是不会给她的。我留着她给我自己,我把她放在我的小屋里,我让湘灵一天给她换一次水,使她永远的不凋零……然后我向妈妈说,让金枝姐搬到家里来住,陪着我在一块儿玩……我想得这样完美,我想我都不告诉她,因为那样说了,她一定以为我瞎说,是故意的讨她的喜欢的,但是我又忍不住了,终于热切地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了这许许多多,因为我看她还有点儿不高兴,我想哄着她多高兴一点儿。我每说一件好事,金枝姐都使劲地掐我的手,而且从心里流出来微笑……她附下身来问我:“你到家,对妈说什么?”我说:“我和金枝姐去采菃莴菜,才好玩儿呢,明天我还跟金枝姐去。”“妈妈要问谁是金枝姐呢?”“我就说,我领给你看。”“妈妈要不喜欢呢!”

“妈妈怎能不喜欢?”

快到家了,她把我的衣服整理了一下,然后把一篮子娇绿的菃莴菜递到我的手里,然后俯下身来,她的头发热烘烘的蓬松在我的脸上,她要和我说什么,但是没有说,仿佛要和我贴脸,也终于没有贴,便把嘴唇在我拿着黄花的小手里,作了一个嘴,便说:“我看着你进去!”我心里想,我妈妈明天就会把你接进家里住,我想到这里我就站住了,痴痴地笑……但是我看她转过脸去好象又哭了,我着急地想跑过去问她怎的了。但是,让看门的一眼把我看见,强盗似地跑过来就抱着我满脸胡楂子乱亲嘴:“哎呀!我的老天爷,我的小祖宗,你到哪儿去了,害得五奶奶撒下了人马去找……快跟我到上房去。”便七死八活地抱着我就往上房跑,就如妈妈悬了赏格来征求我,他把我送到那儿就会拿到一笔大钱一样。

进了二门子,我就看见了一辆红驼呢绿轴穗的小轿车,我问老门倌说:

“谁的车?”

“谁的车,谁家能有恁好的车!墨黑骡子景泰蓝的全套挂,清一色雪里站,脖颈一梗,像仙鹤似的点脚飞,不是你们家的姑奶奶谁配坐!”

“谁来啦?”

“姑奶奶。”

我一听见姑姑来了,我就挣扎着要下地,下了地我好跑,一来可以免得让门倌的酒气熏着,二来可以很快的去见到我的姑姑。我下地就跑。

门倌像放跑了他的金鹰似的,一边追着我,一边在后边喊:“你的菜篮子,不要啦,你还不要你的刚冒芽的水盈盈的头刀菜吗?又白又嫩,多稀罕人!”

我一连喊着:“不要了,不要了!”奔过花墙子就跑到上崖去了。

“妈妈,姑姑呢!”我大叫大嚷。

湘灵出来接我,便说:

“快别大嚷大叫的了,奶奶正在生气呢。”

“姑姑来了,别拦我,放开我。”

“我领你去。”

一见着姑姑我真开心,我便随手把那朵黄花,交给湘灵,但我一看,不是湘灵,我也交给了随便谁。让她替我看管,替我换水,我就急急忙忙的跑到姑姑旁边,去问长问短。

上房完全不同了,来了姑姑一个人,就像来了好多人一样,丫环使女都忙得团团转,屋里好像比从前热得多。我一看见了姑姑,立刻把方才的事都丢到谁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我一下子扑到姑姑的怀里,问她为什么早不来。

跟妈连忙上来说:

“四先生,快去洗手去吧,这一双泥手,把姑姑的衣裳都弄脏了,快跟我来,先换了衣服,然后再跟姑奶奶亲热。”说着便拉着我出去,找湘灵去,找衣服去。

跟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数落着我:

“你出去这半天,把奶奶想得什么似的,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奶奶撒下人马到处都找遍了,哪里有个影儿来。这年头儿,马蹄儿乱的年头,要是有个一差二错,可怎么办,你一年小二年大的啦,以后可听点儿说吧,别人的心都为你使碎了,你连看见都没看见!”

我只急着换衣服,哪里听进去她的话,穿了衣服,洗了脸,三步两步就往外跑,一出门槛正和妈妈撞了个满怀。

妈妈看见了我,便喝住我,我只好在地中心垂手站立。

“那里跑,你这匹野马,要不给你拴上了笼套,天下也会大乱了的!”

“妈妈,姑姑来了。”我缠住了妈妈撒起娇来。

“你不要以为我会轻飘飘的放你过去的,过后我还要和你算账的,一会儿你就知道我的厉害。”

我一点都不信服妈妈的说法,我说:“一个春天,才放我出去一次,我找姑姑去讲理去。”

“你出去一百次也可以,可是咱们家没有这样出去的规矩,你爹把你们交给我,在我手里出了差错,我可是担不起的!”

“爹哪回回来不是带着我骑马在甸子上跑!”

“他陪着你上天我也不管,我可陪不起。现在我有事,等我空闲了,我才让你知道点我手里的厉害。”她在箱子里翻出一些单据贴子,拿着匆匆的便走了。走到外屋听她和下人说:

“告诉大管事的,把派出去的人都叫回来,把大门上了。

炭升好了吗?”

我才听不进去妈妈的话,我连想都不想,一溜烟跑到姑姑那儿,和我姑姑厮缠在一起。

姑姑问我做些什么。我说我画了很多画。她让我拿来给她看,我从画匣子里捡出来,她最喜欢我临摹的耶世宁的香妃像。我的心又都跑到姑姑身上,方才和金枝姐说的什么话,作的什么事,我都忘得谁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说姑姑,我给你也画一张像好不好。

姑姑说好的,要是画完了,她用金镜框去装起来,我说不好,我本来想说用柳枝儿的,用柳枝作镜框该多好,光滑娇绿,还带着一种清香的苦味。但是我想姑姑一定嫌她贫气,我就没有说。我说要用一滴一滴的水银用丝线串成珠子,远远地看见,还像在颤动似的,姑姑赞我想得美。我自己也觉着想得美,差不多一时被那幻想带走了,姑姑和我说话,我几乎没有听见。提到柳枝我就想起森林的事,但是在眼前一晃,就又压下去了。

姑姑说:“过几天跟我去吧,到我那儿去,我陪着你到林子里去撒野,好不好?”

“和姑姑站在一起,不到林子里去玩也好。”我按着我们家说话的习惯这样说。

“跟我去吧,离开妈妈了呀行吗?”姑姑逗着问。

“姑姑比妈妈好。”我还得学着会说话。

“你今天跟我睡好不好?”姑姑笑着问。

“好,我愿意,”我很认真地回答。

姑姑和妈妈感情最好,像亲姊妹似的,姑姑一来,妈妈便不管日里夜里,和姑姑有说有笑。妈妈捡着她喜欢的什么给她吃,差不多有时都要亲手给她做,姑姑也过来帮忙。一边做一边笑。妈妈有什么新鲜的衣料,或者打了什么新奇的首饰,都翻出来给姑姑看。或者什么灵验的女人的药,也要分给她吃,什么真西藏红花,或者用家制的鹿茸配百补养荣丸,都是事先就用棠梨木的匣子分出来,包好了,用棉花塞好,预备走时好带着。她们每回都有小玩意儿互相赠送,或者她的一只带弹簧的小镜子或者妈妈的一只辟邪小古钱,或者爸爸带回的法国的香面子,放在衣服里不会发蛀生霉。或者几个奇异的钮扣,或者一个绣花的针插。

我姑姑嫁给马秧子马家,她家是很有钱的,是亮鬃桥首户,她家又有世袭的功名,又是最大的土地的领主和几家联号的财东,凡是“宝”字号的生意,都是她家开的,但是,姑姑对姑夫不满意,所以常常回娘家来,而且回来总是一个人回来,姑姑在娘家顶得脸的,但她看不上姑夫。我姑夫是个浪荡子,但是非常崇拜我姑姑。可是姑姑不愿打理他。我姑姑出嫁是经我爷爷许配的,出门的时候,单是鞋就做了三百双。枕头顶子挂满墙。因为姑姑和我爸爸感情也好,陪嫁的地就有五十垧,爹爹说是送给将来的外甥女买花戴的。我从小就和姑姑好,不是姑姑做的兜肚我不穿。

我母亲在外面吩咐了一阵子,便像个小姑娘似地回来陪姑姑说话:

“我也风起来了,好象又是做姑娘时候了一样,嘴也闭不住了。做事也没个谱了,反正他也没有在家,依着我们捉妖吧……我让他们生火锅子,我们一边打扇子一边吃辣子。”

姑姑说:“哥哥要回来,一定说我把嫂嫂教坏了。把季节都给改了。”

妈妈稚气地说:“我们再过一个体己年,刚过去的是大家伙儿过的年,那个我们不稀罕,冷齿寒天的过的秃尾巴年,现在春暖花开我们过自己的年。”

姑姑笑吟吟地取笑着说:“嫂嫂,你比我上回来要年青了,哥哥一定待你更好了。”

妈妈说:“可别来惹我,惹出了眼泪你是擦不净的。反正我也老了,一个年也是过,两个年也是过不是。”然后又正经地说:“还不是因为你回来我才年青了吗?”过了一会儿才又说:“我真是常常想,咱们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出嫁呢,明知道男人没有一个好的,还得送上门去上当,让他们挑肥拣瘦,说短道长的得弄够了,人也老了,罪也遭够了,把一群孩子向你怀里一推,管孩子去吧,你生下来的,你去管。从丫环一升而为老妈子,外表上看看真是一品夫人了,谁知道心里吃进去多少秘心苦。本来他生的这龙子龙孙我也管不起,我也不过是怕孩子们长大了埋怨我胡涂罢了,他们身上整整齐齐的,没有缺胳臂缺腿的就算我对得起他们。我虽然做事不到,但是他们的心我没有少操。现在那几个念书去了,他们怎样,我也管不了,路远山遥,我怎能使上心,也不过是半夜醒来想想,心里难过一阵子就罢了。就是这一个小的,越是我心爱的,我越指望他成人。我真担心,他长大会恨我,他又是最小的,现在家里又没有男人,天天和女人们跟前混,我这个儿子将来长大一定不会快活,我想怎能把他放在一个粗粗拉拉的野地方去,帮着人家捡木头,放牛羊,变成个两棒子掀不动,一棒子打不倒的该多好。我任着他们将来苦点累点,心里倒快活,就算我做母亲的对得住他。我这辈子就是虽说饿不着冻不着,但心里总是一个团儿似的,就拿我说罢,我就埋怨爹妈一辈子,我嫁到你们这深宅大院的,我可真不快活呢!”

姑姑笑着说:“你别在这个儿勾引我,你不是做样儿给我看吗?你要成心形容我,我就走。”

母亲连忙说:“到底是曹家的人,惹不得,还没有说他们爷们什么呢,你这儿就给报仇了,我不过一年到头可下子看见了亲人了,倾筐倒篓的说得点儿吧了。而且,你也不总是形容我,好像享了多大福不是吗,谁知道也不过是半斤八两就是……”

姑姑故意俏皮地说:“谁不知道哥哥待嫂嫂好,你就是怕我伤心,故意这么说就是,我是听不进去的。”

妈妈说:“真是亲生的兄妹呀!幸而我还没有在你跟前说他什么,要是背地里讲了他什么三长四短,你还不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才怪。”

姑姑说:“好嫂嫂,别讲这些歪话了,我把兰柱带去,行不行?”

妈妈说:“快带去吧,你少在家呆一天,我少操一天心。”

姑姑说:“可是一言为定,别到时候舍不得。”

妈妈说:“我不会留他的,今天一天你问他,他到哪里去了。今天你是看见的,弄得鸡飞狗咬,瓦都翻个了。他回来还像没事儿一样,你上哪儿说理去,他们爷们儿什么都是对的,这个从小就是这样的,长大了比他爸爸还要豪哪!”

姑姑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心里虽然想起金枝姐,但看见姑姑艳丽照人的脸,又听妈妈乱七八糟的事,心里都飞到这上边来了,哪里还记起金枝姐。姑姑一边和妈妈说着话,一边逗弄着我玩。我简直心花怒放,什么都忘掉了。

“如今日子也越过越紧,外边支着一个空架子,里边只有开支,没有进项,如今我倒成了败家子儿了,在我手里往外送的不知有多少,可是拿回来的一个小钱也没有。方才不是又付了两笔,都是阎王爷追命的钱,迟一个时辰也怕错投了胎的,一五一十的拿去了,天天活着,就是为了这个。”

正说着话儿,外边饭开上来了,跟妈们过来请示,妈妈请姑姑饭房吃饭。母亲真正的给姑姑生了锅子,但是鹿肉,狗肉,野猪肉都没有,银鱼冰蟹都是干了的,野雉肉只好用鸡肉来替代,羊肉是现杀的,还够肥,白磨是早就泡上了的,味道下来了,酸菜是在瓶底子里搜索出来的……母亲说:“这个就叫做锅子罢了,我们不过是借题目做文章,锅子是个障眼法,我们捉妖是真的。关起大门来,谁来也不管,我们捉闹一天,姑姑这天也够燥的,我们都穿短衣服来吃饭,湘灵过来给姑姑宽衣。”姑姑穿着短袖的蛋青色的绸衫子,手腕子上一副弹簧绞丝的赤金镯子。左手还多带着一个鹦哥绿的翡翠单镯。手指上仅仅有一颗七星抱月的钻戒子。右耳唇上只嵌着一个米粒大的绿玉小耳扣子,左耳上单一个鸡心形小小的红宝金抓的耳坠子。

妈妈穿了长袖的月白色纺绸衫子,左胳臂上一个山葡萄蔓子镶银单手镯,手指上带着父亲送给她的光面白金戒子。正在和姑姑闹酒。

姑姑索性把那金镯子的弹簧按开,从浑圆的胳臂上褪下来。把它交给湘灵收了。便和妈妈说:“你想灌醉我呢!我喝不了多少的,你这样一边用火烤着一边让风吹着,回头我要伤了风,我要找你的。”

妈妈说:“好,我们不吃酒,我们吃菜,总而言之,我们怎样闹恁有理。你要真的伤风了,我也喜欢的,你可以多住几天,我天天侍候着,你也不会遭罪的。明天咱们找赛柳霜唱大鼓,我们要尽量闹他一下子,活了这么大,几个春天是我们自己的!”

姑姑故意放下筷子说:“必是哥哥来信了,说明天就要回来吧?”

妈妈说:“咱们理他呢,我都七老八十的啦,我管那些,我们不过是过个体己年罢了。就好像咱们又回到作姑娘的时代了,我常想,那时候该多好。姊妹们有说有笑,白天在一起,你打我,我碰你的,看什么都有意思,看什么都好笑好玩。白天你描个花样,我绣着荷包,晚上出门像扯拉拉狗儿似的,排成大队。睡觉时滚成一个团,你争我,我争你的……

后来一出嫁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替人家生儿育女了,自己落得牵牵扯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看什么也都没有滋味,脑子里七事八事,上上下下,就算白活一场,我就说,什么兴家立业,贤母良妻,都是胡说,一句话活受罪,还不如死了好。我不是三杯酒盖了脸,混嘴胡说,实在是真话。反正我也是老嫂子了,你不会挑我,我有话不和你说,我和谁说去!”

姑姑笑吟吟地说:“嫂嫂说的都是我心里话,我不过就是不想说就是。我自己就说,要不是怕失了体统,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好好哭一通呢。嫂嫂……”姑姑斟满了酒,和母亲吃了一杯,我拿起了酒壶,又给她斟上,也给母亲斟上。

锅子头起锅都是挑出来,给别人吃的,到后来汤煮浓了,妈妈和姑姑才开始吃,姑姑不能多吃,怕晚上睡觉不好过,但是这一顿饭,添汤扇火的差不多吃了三个钟头,一直吃到天黑了。

妈妈说怕姑姑劳乏了,今天早睡觉,她本想和姑姑一道睡,但怕止不住说话,明天起来大家都没有精神。让我来和姑姑睡。

饭撤下去了,妈妈和姑姑在小倒厦饮茶,谈着马家的许多事,妈妈安慰着姑姑,看着下人都不在了,姑姑就籁籁的落下泪来。妈妈向她抱歉,劝她多住几天,但姑姑说,明天一定得回去,后来姑姑觉得有点头痛,妈妈说:“一定是炭烟子熏着了。”便传下话来问谁上的炭。姑姑说:“你可不要因为我治下人的罪,她们上的炭,我都看见了,都是着好了的炭核儿……我大概因为方才心急了一阵子,身上受不住了。你给我一点什么吃,解解就好了。”妈妈立刻就自己去剥山植,亲手去煞红果醱酪,煞好了再去系到井底下去冰起来。姑姑说:“等你这酸酪作好了,我的头也疼炸了。我反正也不厉害,我去先躺一躺,兰柱,你陪着我。”

妈妈说:“我知道我这一忙忽,你的病就好,我只怕不够热闹,这叫借题发挥。兰柱,快陪着姑姑去躺一阵子去,你也去休息一下儿。”

姑姑在我们家都有特定的枕被,专是给她来才盖的,但是有时为了表示亲密,都是盖母亲的。这种多半是只盖过一两次,而又拆洗得三新的被子。今天姑姑盖的就是雪青色的全绣桃李花开的薄棉被,是妈妈去年春天和姑姑一起睡的时候,盖过一次的,听了母亲的话,使唤人就去携衾抱衬,浇汤换水,擎灯添香……忙个不了。

我的被子是湘灵铺的,铺在姑姑的旁边。她们收拾好,便请姑姑过去。姑姑对我母亲讲了几句笑话,便走了。母亲说一会红果酪熬好了亲手送过来。我说我来替妈妈拿。妈妈说:

“不用你那样孝顺了,你只要不气你姑姑,就算你本分了。”

姑姑因为身上发烧,所以脸上显得桃花似的。白里透红。

她穿的短袖的衣服,白白的膀臂都露在外面,头发松松的挽着,黑碧的头发映着白的臂子……显得她身上好象都是刚刚用水冲过了似的。姑姑衣领的纽绊都没有结,散开来半露着里面的红抹胸。头上搭了一条浸湿的白绢子。斜躺在一只穿纱靠枕上,眼睛似睁非睁,情态似笑非笑的和我们说闲话。湘灵正给姑姑打排子扣,是姑姑托她打的。她把纯丝的绳儿先散串了,然后再用珠线紧了,一层一层的紧,打得又紧局又边式,花稍又多。

姑姑说:“也难为你,正事还做不完,还还外债给我打这个花结子,你少出几个花样就算了。”

湘灵说:“心里也空空的,没有什么新奇样儿,总归都是几色普通的,姑奶奶要不喜欢,将来我再另外新打。”

姑姑说:“这就够新鲜了,拿回去我都不敢说是你打的,要是她们知道了是你,又是这个来求,那个来要,怕你一辈子都答对不完。”

湘灵说:“姑奶奶就是宠着我们罢了,就是有人来要,做几个也是我们应该得分的。”

姑姑说:“平日里还不够你瞧的,这一家的大大小小的事儿,我心里也有个数儿,七岔八岔儿的,那块儿不得眼到手到,我就常说:五嫂要没有你,真不知道该操多少心呢,她的那些人,我不怕她们听了生我的气,那一个不是做面子活,一眼看不见,就不是他们了,使你夹在里边,深了不是,浅了不是,我心里不是明镜儿似的。”

湘灵说:“都是姑奶奶体恤我们,我也是笨手笨脚的,奶奶看我们忠厚老实,才看得过一点儿就是。”

姑姑说:“我就喜欢你这张懂人情会说话的小嘴,你跟我去几天吧,你到我那儿做做客人,把你们太太累几天,看她拿东拿西,她才知道你平日里的心血呢。”

正说着母亲用着福漆小托盘端着一盘冷冰冰红艳艳的蜜饯山酪红走了进来,听见姑姑的话就说:“好哇,我这样血奔心似的侍候着你,你背后还打量着闪落我,好,我这一个中用的人,你也要拔烟核儿选了去,不说看我可怜见的,给我找个帮手,还在背后打量闪我的台。”

姑姑笑着推我:“快给你儿子娶媳妇,你就有了帮手了,谁再敢到你跟前去打量你的人。”

湘灵看见母亲进来,连忙起来,把盘子接在手里,从橱子另外取出来三只半陶空的小蓝花碗,把红果酪小心的分盛在里面。姑姑靠中国儿来,一口一口地吃,红果的红染在她的嘴唇上边显得更红。如同流出鲜红的血来一样。

姑姑说:“我从来也没有打过你的算盘,这是头遭儿,偏你耳朵就那么尖,一五一十地听进去,好嫂嫂,下回再也不敢了。”

母亲说:“你不过是看我过不去,成心捉弄、捉弄我就是,等我下次到你家去,挑选你的那些伶牙俐口的小东西,都给你拐带过来,看你贪嘴。”

姑姑说:“她们穿成串儿来换一个湘灵我也干。”

湘灵坐着有些不好意思,寻个话缝儿出去了。

妈妈看姑姑吃了一点儿,便说:

“那一半给你留着,系在井里冰着,你要吃只管问她们要,我不逗你说话了,看你劳神。我怕你停了食,弄了这个红果,支吾着你好晚睡点儿,湘灵!”

姑姑说:“你先去吧,我也没有精神了,你还有很多事儿要料理呢?”

湘灵给母亲过来打帘子,母亲一只脚跨在门槛上,笑着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就走了,在外屋对湘灵吩咐了半天,才去了。去了一会,又转回来,对姑姑问:“好妹妹,你热退了没有?我真担心,捉妖没有捉成,把你倒捉成病了。”

姑姑说:“好嫂嫂,我没有病,你别管我吧,我正和四先生说话儿,你还有好多事儿要办呢,你明天来陪我也不迟。”

妈妈今天一直不大理我的,现在才看我说:“不要闹姑姑,姑姑有点儿不舒服呢。而且,你要好好休息呀,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累了一天……我就来了。”

湘灵进来说大管事请母亲过去,母亲匆匆去了。

姑姑就和我讲话,问我白天到哪去了。

我说和金枝姐去采菃莴菜去了。姑姑问谁是金枝姐,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见过她三次,都是在旷野里。姑姑问菃莴菜在哪儿呢,我说在门倌那儿呢,一定被他们吃了,姑姑派人去问,回说果然没有了。姑姑问金枝姐好不好,我说好,我明天要问妈妈,让她接到她家里来住,好一块儿玩。姑姑又问野外好不好,我说野外比什么地方都好,一根小草,一朵小花,都有个意思。姑姑问怎么说是一根小草一朵小花都有个意思呢。我就讲我们采小花的事给她听,又告诉她为了金枝把那枝小花儿弄掉了,我和她闹别扭。姑姑说这孩子,你的心眼太像女孩子了,你这样要变没有出息了,将来我不喜欢你。天下的花多了,你没有见过的,没闻过的,还不知道有成千成万,你那一朵算什么,你把心眼儿放大一点吧。应该说这一朵算不了什么,还有比这个再好的呢,这才算有出息,不能说就这一朵是最好。我听了登时就不高兴起来。我想了一想,我说我不陪她睡了,我要搬回去。姑姑生起气来,立刻嗔着我说:“我说的都是好话,你不给我面子也罢了,你连我也厌恶了,我一定要治治你的坏脾气的。”姑姑知道我最怕呵痒,她按我在炕上,就隔肢我起来,我一笑,全身便没有力量了。我滚着闹着喊着叫着……我还嘴硬,姑姑就还隔肢我……闹得湘灵都过来看了……姑姑便说:“湘灵,你过来,帮着我治他,我没有看过这样不争气的孩子的。”

湘灵就笑着向姑姑讨饶,又说怕姑姑累着,一边就拉着。

姑姑才放开我说:“你等我明天告诉你爸爸,叫他好好打你一顿的。”

我说:“我爸爸从来都不打我一下。”

姑姑说:“他不打你,我也打得你的,湘灵,你快给他搬开,我不要他。”

湘灵就劝姑姑,又向我使眼色。但是我不愿意,我还爬在炕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姑姑的怒气还没有消。姑姑说:

“明天你不用跟我去,我也不是你的姑姑。”

我一听不要我明天去,我又登时闹起来,又撕她又扯她。

姑姑又过来隔肢我,湘灵就过来拉着,我们三个人在炕上滚成一个团,湘灵替我赔不是。可是姑姑还说:

“从今天起,我不喜欢你了。”

湘灵趁着姑姑看不见的时候,就用手指狠狠地在我的额角上一指,向我递眼色,意思说,你就心里不改,你嘴里说点儿软心话儿也好,她来我们家,无论如何是个客人……

呆了半天,我才向姑姑赔不是。我还是连撒娇带歪缠的,姑姑的确是真恼了,但因为心里真是喜欢我,用眼狠狠的瞪了我半天,才说:

“我没有看见过这样死心眼不讲理的人。”

我心里一点也不服气,还是我那朵小花是最好,但是我怕姑姑更气了,我不敢再说了。

姑姑还装做不理我,我一则为我自己伤心,二则为了这样好看的姑姑,为什么这样不明理,我一悲哀,眼睛就有点儿湿润了。姑姑看我要哭了,怕委屈着我,才把我偎在她胸脯上,说:“跟你说着玩话儿,你要听说何苦呢?姑姑不是喜欢你吗?不是希望你长大成人吗?不是想开导你豁亮大度,不做个妇人女子吗?别着急,姑姑还是喜欢你的,明天姑姑还是把你接了去,给你好的吃,给你好的住……”

我在姑姑怀里,有几分睡意朦胧了,但是听到这里,我就挣扎着起来。

“把金枝姐也接去住!”我当头就是一句,没头没脑的。

我看见姑姑和湘灵都愣了一愣,我才知道又说了错话,连忙笑着拿过去了,又低着头睡了下去。姑姑以为我还在撒娇,故意逗笑她,便说:“你就这样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放倒他……湘灵你先去吧,他让我隔肢累了。”

湘灵说:“姑姑抱不动他吧!”

姑姑说:“你去吧,他就睡了。”

朦朦胧胧间湘灵走了,我的湿润的脸贴在姑姑滚烫的胸脯上就睡着了。

我在姑姑家里一直住了一个月,我真玩得身体都一片一片的飞了,谁知道是怎回子事。我和那些女孩子们什么奇怪的事都淘出来了,我才回家。

一到家门,门倌看见我,让空车进门,从车上就把我抱下来。我一闻到他嘴里喷出来的酒气,我的记性真好,我就记起挖菃莴菜那回事儿来,呀,已经有一个月了……我不由分说的往上屋跑,我碰见妈妈请完了安,我就说:

“妈妈接金枝姐到咱家来,就派人去接去。”

妈妈以为是姑姑家里的丫环名字,便说:

“为什么不让她跟你的车一道儿来呢?”

我说:“我说的是金枝姐,不是运枝姐。”

妈妈问:“谁是金枝姐,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说:“和我挖菃莴菜的那个。”

妈妈说:“谁和你挖菃莴菜了,什么时候,我怎一点儿也不晓得!”

妈妈正和送我来的妈子说话,问她家的公婆的好,长辈们的安。便温和的对我说:

“我怎不晓得呢?你要接你自己派人去接吧,车马都是现成的,接回来再给我来说,你去吧!”

我惊得目瞪口呆,我的金枝姐住在那里,姓什么,她的爹是做什么的,她的邻居是谁,我统统不知道。我见到人面,我从不问这个。

姓王也好,姓李也和,跟我好的我亲热,不跟我好的,我就疏远。可是我的金枝姐,我到哪儿去找你去呀!我就呆在地中心,一动也不动。母亲一点也不理会这些,还陪着来人说话。问姑奶奶几时还来。

湘灵看见了我,便用眼睛叫我,我才记起跟她出去。

湘灵看见我出来,便一边取笑我,一边正经打听我什么金枝姐。

我就告诉她那次给我挖野菜的金枝姐,她就问我怎样认识她的。我告诉她,有一次和父亲出去骑马,父亲的马把她惊了,我下来扶了她的。我们就认识了。

湘灵又问:“后来她怎样又碰见你的?”

我说:“我向大门外边一看是她,我就跟出去了。”

湘灵也为难了:“我怎么办呢?”后来她忽然想起了,去问门倌,门倌一定知道她是谁。湘灵取笑着埋怨我:“那样好的一个姐姐,为什么当时不问清了呢?”

我自己便慌慌张张的去问门倌。

老门倌先是跟我瞎扯,开我的玩笑,后来看我急了,才说:“不就是那个常在门口儿,调你出去的那位水葱似的小姑娘吗?你跟她那么好,你还不知道她的履历。我不知是那么一回子事呀,我要知道,我会给你留下,生鸡下蛋儿的拉,你早托我作媒多好,她常常问你回来没有?昨天她还来过呢呀!”

“你快说,到底她在哪儿呢,我要见她。”我讨厌门倌的啰哩啰嗦。

门倌说:“你坐火车也蹬不上了。”

我愣住了。

门倌说:“她,上北荒去了。”

我更愣住了:“上什么北荒。”

门倌说:“北荒就是皇帝不放鹰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我问他:“远不远?”

门倌说:“不远,不远,好哇,孙猴子折一辈子筋斗都没有折到,你猜猜看有多远?”

我问他:“我能去吗?”

门倌说:“那得问上房的意思了,咱怎敢插嘴!”

我说:“我要去,能找到金枝姐吗?”

门倌说:“她爸爸是谁你知道吗?她姓什么你知道吗?她去哪儿落户你知道吗?”

门倌的话,问得我闭口无言,我一句也答不出来。

门倌看把我问倒了,更得意了。“北荒好大了,十八万方里,水是红的,像耳马尿似的,女人一吃经脉就不来,那个小姑娘这回去准是‘交带’了,你不用想她会回来了。”

我听到这里伤心极了,我呜呜啕啕地就哭起来了。我自己自恨我太胡涂,为什么种种的事儿,我连问都没有问过她,至少我应该问她姓什么,住在哪里,爹是谁,爹是做什么的……至少我也应该问她这些呀……。至少我也应该问她才是呀!但是我没有问,我真该死。而且就是不问,为什么第二天我就跟着姑姑去了,把她忘记了,我本来是喜新厌旧的,我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一个月里我会把她忘得干干净净的……

我是多么有罪呀!我越想越伤心,就更大哭起来了,这个谁也不能解开,因为谁也不知道金枝姐姐的底细,母亲听得湘灵和她讲了,便来把我领回去,安慰我说:

“我托人给你打听她的下落去。”

母亲就派出人去问,找邻近小户人家的女孩去问,有认识金枝姐姐的没有……

母亲一边就教训我:“没有像你这样的孩子,淘出花儿来了,你怎就只全做这些不近人情的事儿呢?说给人家听,人家都不会相信的,咱们这样的门庭,出了你这样的怪孩子,才是奇事,我刚强了一辈子,将来一定要留话柄给人家看的,人家不说你没出息混账,人家要说你祖上没德,惯坏了儿女。我对你们总算情尽义至,只要你们顺过眼儿去,有话不要让我说出口来,也就罢了,如今可好,越是娇惯,越不上线。送你来的人还没有走呢,你又闹得天翻地覆的,这事儿传到老亲少故的耳朵里,把别人的大牙,都要笑掉了。要笑话咱们一点儿家教也没有,我为了你不知暗地里掉了多少眼泪,你怎一点儿也不替我争气,将来你要托着金碗要饭都找不着大门呀,我想起你来,死了也不能暝目!”

打听的人回来说:老门倌没有扯谎,的确是上北荒了。她爸爸是什么的,到底是问不清,好象亲戚故旧这儿都没有,也许原来不是城边上的人,从别处流过来的。

母亲听了说:“知道了!”但是也并不开心,她心里倒非常愿意找到那小姑娘,第一,可以使我如愿以偿,第二,她可以在那小姑娘身上品验一下我的真实性格。

母亲还在那儿说我:

“你是模样儿聪明,底子儿混,随你们曹家的那个根种。

你如今也不小了,我从来不愿你作什么神童、才子,我就愿意你做一个斩钢截铁的男儿汉。你的妈妈委屈了一辈子,受了人家一辈子的欺负,只希望你长大成名,替我出了这口气,也不算我枉生了你一场。现在看来,我也不过是一种痴情妄想罢了,我现在真看透了,那些个我都不求,我只希望你能少丢几回人就算了。”

我只急着追着湘灵问:“你给我侍候的那朵黄花呢!”因为我虽然不能看见金枝姐姐,但是,我想起了她送给我的小花,我能够保存这花的一片一叶,我也算心满意足了。

湘灵睁圆了眼睛问:

“什么黄花?”

“不是那天我交给你手,让你给我换水侍弄的吗?”

“那一天?”湘灵似乎一点都不知道。

“挖菃莴菜那一天。”我更急了。

她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后来湘灵举出好些事情,说明她确实没有从我手里拿到什么黄花,我才也朦胧地记得了,那天我看错了人,胡乱塞在谁的手里,至今也想不出来了……

我的最大的纪念,金枝姐姐唯一送给我的纪念品,为了她,我们找遍了山崖……金枝姐姐甚至连死的都会有过……但是,我是这样的凄惨呀,我统统都失去了,我失去了……再也不能回来的一切……再也不能更好的一切……我是多么胡涂,我看见了眼前的姑姑;就忘了心上的金枝姐,我是多么混蛋呀!什么东西引诱我疯狂了似的玩耍呀,一个月我都没有想起过她来,我的心总以为世界是不动的,金枝姐就像放在一个秘密的银匣子里似的,什么时候去打开就可以打开的,等我看完了红红绿绿的玻璃匣子,再去打开那银匣子也不迟……但是太迟了,什么都嫌太迟了……我的心充满了忧郁,充满了悸痛,充满了悲哀……为什么我那样有关系的事,我处理得这样草率,而且,为什么我那样认真的事,那么容易就忘记,为什么那么密切的事,我又突然的看得那么冷淡,在我的灵魂深处一定有一种魔鬼,它在那儿支配着我,使我不能自主,为什么我忘记了她,连她送给我的小花也忘记?那小花是因为我喜欢的,她才喜欢,等她真的喜欢了,把她看做她的生命了,我又随随便便的丢开?为什么我在可能把握一切的时候,仿佛故意似的,我失去了机会,等她真的失去,我又要死要活的从头追悔?为什么我永远站在快乐与悲哀的岔口上?为什么总是在最重要时刻,我总是被不重要的事引逗了去?为什么我总是徘徊瞻顾,为什么我看得总对做得总错?为什么我在见解上一点也不妥协,我在行动上总是自动投降!为什么我这样不争气?为什么我这样不像我自己,我为什么这样偏颇,说往东就整个儿往东去,说往西就整个儿往西,把东边完全忘记了!我为什么这么激动?我为什么这样一注子一注子的流出我的感情?我为什么这样深沉的痴情,又这样愚昧的顽劣?我都不能了解,那时我还不能了解我自己……为什么我这样痛苦?为什么我这样凄凉?……

湘灵随时随地想用她的伶俐和体贴来战胜我的颓唐的小小的心,但是我对眼前的一切都已经厌倦和烦恶,我只盼望爹早早回来,爹回来好带着我骑马在原野上疯狂的奔驰。

1942年9月5日夜鸡鸣时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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