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宾客数百》

马奈特大夫幽静的寓所,坐落在离叟候(1)广场不远的大街上一个幽静的拐角。时间的波涛在那桩通敌案审判事件之后已经翻滚奔流了四个月之久,并载着公众对它的那些兴趣和记忆,长驱入海。就在此时,一个天气晴和的星期天下午,加维斯·劳瑞先生从他居住的克勒肯维尔沿着阳光灿烂的大街步行前去与那位大夫共进正餐。经过数次复发不顾一切地秉公办事的老毛病,劳瑞先生已经成了这位大夫的朋友,而大街上那处幽静的拐角,就是他生活当中一个阳光灿烂的部分。

在那个晴和的星期天下午,劳瑞先生很早就朝叟候走去。这是出于三种习惯性的原因。首先,因为每逢晴和的星期天,他常在正餐前和大夫与露茜一起出去走走;其次,因为在气候不宜人的星期天,他惯于作为通家好友和他们一起聊天、读书、凭窗眺望,一般总是这样度过这一天;再次,他也偶有一些难以精微细致掌握分寸的问题需要解决,并且知道大夫的治家之道是怎样指出那时正是解决问题的恰当时机的。

在伦敦,再也找不到一处比大夫居住的更为古雅别致的拐角了。没有道路从这里穿过,大夫住宅的那排前窗面临一带赏心悦目的小小街景,那街上具有一种令人舒畅的幽静气氛。那些年月,牛津路 (2)以北建筑稀少,在如今已经消失的田野上,灌木繁茂,野花盛开,山楂烂漫。正因如此,乡野的空气在叟候畅通无阻,生气勃勃,而不是像一个无家可归的迷路乞丐进入教区那样无精打采;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还有许多南墙,到了节气,那上边的桃树果实累累。

在一天的前半晌,夏日的骄阳明晃晃地射进这个拐角;而在大街给晒得渐渐热起来的时候,这个拐角又有了树荫,尽管树荫并不深邃,你仍然可以隔着它们看到一派耀眼的阳光。这是一处清凉的所在,肃穆但却欢快,是一个能够反射各种回声的奇妙处所,又是一个躲避喧嚣闹市狂风恶浪的港口。

在这样的一所停泊处必有一只宁静的小舟,而这里是有。大夫占用了一所安静房子的两层楼。据揣测,这所房子里白天有好几种行业从事活动,不过哪天也几乎听不见它们的动静,而到了夜晚,则一概停业。

住宅背后有一栋大楼,和那所房子只有一院之隔,院内有一棵法国梧桐,绿色的叶子簌簌作响。据说这栋楼里在制作教堂的风琴,雕镂银器,还有个什么神秘的巨人打造黄金,他从前厅的墙上伸出一条金臂 (3),——仿佛他已经把自己打造成了黄金,而且跃跃欲试,要把所有来访者都变成这样。所有这些生意,或那一个据说是住在楼上的单身住户,或那个自称在楼下有一个不景气的前柜的马车饰物匠,都几乎从未有人听见或是看见,偶尔会有一个走错路的工人身穿上装 (4)穿过前厅,或者一个生人向那里探头探脑,偶尔会隔着院子远远传来叮当一响,金巨人砰地一锤。不过这些只是仅有的几次例外,用来说明房子后面梧桐树上的麻雀和前面街角拐弯处的各种回声,从星期天清晨到下个星期六夜里,一贯是在自行其是。

马奈特大夫在这里接待的病人,都是那些听到他过去的名气和在私相传述他身世当中重振的声誉之后,慕名而来的。他具有科学知识,他进行精巧灵活的实验时小心谨慎、技术纯熟,也使相当数量的人前来就其他一些方面向他求教,所以他的收入,足敷支出。

那个晴和的星期天下午,加维斯·劳瑞先生拉大街拐角那所安静房子的门铃时,这些都是他所了解、关心和注意的事情。

“马奈特大夫在吗?”

等会儿就回来。

“露茜小姐在吗?”

等会儿就回来。

“普若斯小姐在吗?”

可能在,不过使女却不可能预料普若斯小姐的意思到底是承认还是否认这个事实。

“那么我就自在吧,”劳瑞先生说,“我就上楼去。”

尽管大夫的女儿对于她出生的那个国家一无所知,她却显示出有一种天生就从那里获得的那种花钱少、办事多的本领。这正是这个国家最实惠宜人的特点之一。家具尽管简单,可是配置上了那么多小小的装饰品,虽不值钱,但它们所反映出来的情趣与爱好,却显得赏心悦目。屋中从大到小每个物件的安置,种种颜色的搭配,那优雅的变化和对比,都出自精心构想,出自巧手、明眼、慧心,它们本身让人一见就心情舒畅,而且它们是那样能够表现安排它们的人的无穷意韵,因此,劳瑞先生站在那儿四下打量的时候,就是那些椅子和桌子仿佛也都带着他在这种时候非常熟悉的某种特殊表情向他提问:他是否满意?

在这一层楼上有三间屋子,它们之间的门都是开着的,这样空气就可以在三间屋子里畅行无阻地流通。劳瑞先生从一间屋子走进另一间屋子,愉快地看到,在他周围所看到的一切东西都有一种奇妙的相似之处。第一间是最好的一间屋子,里边有露茜的鸟儿、花儿、书籍、书桌、工作台和一盒水彩颜料;第二间是大夫的诊疗室,也作饭厅用;第三间,院内的梧桐树在里面洒下了摇曳不定的斑驳树影,这是大夫的卧室,在一个屋角,放着已经不用的制鞋凳子和一盘工具,很像放在巴黎圣安东区酒铺旁边那栋昏暗房子五层楼上的那种样子。

“我真奇怪,”劳瑞先生四下打量了一番,停下来说,“这些东西让他想起他所受的那些苦难,可他还保留着!”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使他吃了一惊。

这是由那个粗野、通红、手劲很大的妇人普若斯小姐发出的。劳瑞先生在多佛皇家乔治旅馆初次和她相识,从那以后越来越熟了。

“我本该认为——”劳瑞先生开始说。

“去吧!你本该认为!”普若斯小姐说;于是劳瑞先生就不言语了。

“你怎么样?”那位女士接着问,语气严厉,但却似乎是为了表示她对他并非怀有恶意。

“我很好,我谢谢你,”劳瑞先生柔顺地说,“你怎么样?”

“没什么好吹的,”普若斯小姐说。

“确实?”

“啊,确实!”普若斯小姐说。“我真为

我的花大姐 (5)心烦啊。”

“确实?”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再说‘确实’了吧,不然你就要把我烦死了,”普若斯小姐说。她的脾气可和她的块头不相称,是简短精悍的。

“那么是真的?”劳瑞先生为了改正这样说。

“是真的这话,也够糟的,”普若斯小姐回答,“不过好一点儿了。是呀,我正心烦呢。”

“我可以问问是什么原因吗?”

“我不想让整打整打的人,根本配不上花大姐的,上这儿来追她。”普若斯小姐说。

“真有整打整打为这个来的?”

“成百成百的,”普若斯小姐说。

每逢人家对她提出的见解表示疑问,她总要将它加以夸张,这正是这位女士的特点,正像是她那个时代以前和以后都不乏见的其他某些人的特点一样。

“我的天!”劳瑞先生说了这样一句他所能想到的最为稳妥得体的话。

“从这个小心肝儿十岁起,我就和她住在一起,或者说是这个小心肝儿和我住在一起,还为这给我付工钱,你可以拿出书面证明来,但凡我不花分文就能供养我自己或者供养她,那她确实就不必这么做了。跟她住在一起可真是为难。”普若斯小姐说。

劳瑞先生弄不清楚她那为难之处,所以摇了摇头。他将自己身上这样一个首要部位当作了一件万能法宝来利用。

“各式各样的人接连不断地来,没有一点点配得上这个宝贝儿的,”普若斯小姐说,“从打你开了那个头——”

“我开了那个头,普若斯小姐?”

“你没有?谁让她爸爸又活过来的?”

“噢!要是这就算是开了那个头的话——”劳瑞先生说。

“我想,那总不算是结了尾吧?我说的是,从打你开了那个头,那可就够为难的了;并不是我要挑马奈特大夫的什么毛病,且不提他不配有这个女儿,当然这不能怪罪他,因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能指望有谁能配得上有这样一个女儿。可是从那以后,一大群一大群的人就跟着他来了(对他我还能原谅),要把花大姐的爱从我这儿抢走,这可就是两倍三倍地叫人为难了。”

劳瑞先生知道普若斯小姐嫉妒心重,但是到这个时候他也了解到,她虽然表面上刁钻古怪,却是一个没有私心的人。这种人只能在女子中间找到,她们为了纯真的爱恋和仰慕,甘愿俯身为奴,侍奉她们已经失去的青春,侍奉她们生来未有的美丽,侍奉她们从未有幸享受的良好教养,侍奉她们自己那惨淡一生从没承受其垂顾的光辉前程。劳瑞先生清楚地知道,在这颗心里,除了忠心耿耿地服侍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了;它是那么知恩图报,那么毫不掺杂钱财之念,劳瑞先生对此怀有高度的崇敬,因此,按照他在自己心目中所给予她的应得安排——我们大家多多少少都做过这种安排——把她放得比许多女士都更接近那些较低等级的天使 (6),尽管那些女士在“自然”与“人工” (7)两个方面所受的恩惠都与她有天壤之别,而且在台鲁森银行的账簿上又有盈余。

“除了一个人以外,从来没有,也不会有配得上花大姐的人,”普若斯小姐说,“那人就是我弟弟所罗门,要是他这一辈子没出过那个差错的话。”

于是又一次,劳瑞先生询问起普若斯小姐个人的身世,结果确定了这样的事实:她弟弟所罗门是个毫无心肝的恶棍,他剥光了普若斯小姐所有的一切,用于投机事业,并使她永远陷于贫困之中,而自己一点也不感到内疚。普若斯小姐对所罗门坚信不疑(这小小一点差错对此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这对劳瑞先生是一桩十分紧要、不可忽视的事,并且因此而加深了他对普若斯小姐的好感。

“现在刚好就咱们俩在一起,咱们又都是办业务的人,”他们回到客厅,和和气气地落座以后,劳瑞先生说,“让我问问你——大夫和露茜聊天的时候,还从来没有提到做鞋那个时候的事吗?”

“从来没有。”

“那么还把那板凳和那些工具留在身边?”

“唉!”普若斯小姐摇头答道,“我并不是说他在心里没提到这事儿。”

“你认为他对这事想得很多?”

“我认为是那样,”普若斯小姐说。“你想象——”劳瑞先生刚一说,普若斯小姐就打断了他。“我从来不想象什么事情,根本没有想象。”

“多蒙指正;你推测——你有的时候总会推测一下吧?”

“偶尔也有,”普若斯小姐说。“你推测,”劳瑞先生继续说,和气地看着她,明亮有神的眼睛含着笑意眨了眨,“马奈特大夫那些年受到那样的迫害,他对这件事的原因,也许还有迫害他的人的姓名,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除了花大姐告诉我的以外,我没想过任何这方面的事。”

“那么,那就是——?”

“那就是,她认为他有。”

“那么请你不要因为我问所有这些问题生气;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干巴巴办业务的人,而你也是个办业务的女人。”

“干巴巴的?”普若斯小姐心平气和地问。

劳瑞先生很想删去他那自谦的形容词,于是答道,“不是,不是,不是。肯定不是。咱们接着谈业务:正像我们大家所肯定的那样,马奈特大夫毫无疑问是无辜的,可是他却从来不触及这个问题,这不是很奇怪吗?我并不是说对我谈,尽管多年以前他和我有业务关系,我们现在又很熟;我是说对那可爱的女儿说,他对她是那么全心全意地依恋,而且又有谁是那么全心全意地依恋着他呢?请相信我,普若斯小姐,我向你提起这个话题并非出于好奇,而是出于热切的关怀。”

“好啦,就按我最好的想法说,他是怕提整个这件事。不过你会跟我说,最好的也很糟(8)。”普若斯小姐这番话因为带有道歉的意思,所以语气缓和了。

“怕?”

“我总认为,他为什么可能感到害怕,原因很清楚。那事回想起来就让人心惊胆寒。不单这样,而且他发懵就是由这个引起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发懵的,也不知道自己又是怎么清醒过来的,他可能老也拿不准他会不会又发懵。我总觉得,单单这一点,就只这件事,就够让人伤脑筋的了。”

这一席话,比劳瑞先生本想知道的还要深刻。“确实,”他说,“回想起来是怕人。不过,普若斯小姐,我心里暗暗地起疑,马奈特大夫心上总是沉重地压着这件事,对他是不是有好处。真的,正是因为这种疑惑和它有时候在我心里引起的不安,才使我现在跟你这样推心置腹的。”

“可真没办法,”普若斯小姐摇摇头说,“一碰到这根弦,他立刻就变得心绪恶劣了。还是把它撂到一边不管的好。简单一句话,必须把它撂到一边去不管,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有时候,他深更半夜地起来,我们在楼上听见他在自己屋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这样花大姐就知道了,他的身心又沉浸在他过去的监狱里,在那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她赶紧跑到他那儿去,他们就接着一块儿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一直到他镇静下来。但是他为什么这样坐卧不宁,他对她从来只字未提,而她也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对他提起这件事。他们默默地一块儿走来走去,一块儿走来走去,直到在她的爱护和陪伴下他又清醒过来为止。”

尽管普若斯小姐否认她自己有想象力,可是在她反复说着走来走去这个字眼儿的时候,却表现出对于不断地遭受某种忧思困扰之苦有一种敏锐的感觉,这证明她是具有想象力这种东西的。

前面提到那个大街拐角是一个反射各种回声的奇妙街角,现在,那里开始洪亮地回荡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仿佛正是由于刚才提到了那委顿沉闷的徘徊而引起的。

“他们来了!”普若斯小姐说着,打断了谈话;“这一来咱们这里马上就会有几百几百的人来了!”

这又是那样一处传导效果奇妙的街角,是那样一个声音听起来古怪的地方,所以劳瑞先生站在敞开的窗口张望那对父女时,虽然他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却仿佛觉得他们永远也不会走过来。不仅这些回声消失了,仿佛脚步已经过去,而且那些代之而起的但永远不会到达的其他脚步声的回声,在它们似乎已近在耳边的时候,也永远消失了。不过,父亲和女儿终于露面了,普若斯小姐已经等在街门口迎候他们。

普若斯小姐尽管粗野、通红、吓人,她看上去可真是有趣。她的宝贝儿上楼的时候,她摘下她的帽子;用她的手绢角儿掸,把上边的尘土吹掉;把她的斗篷叠起来放到一边去;抚平她那丰厚的头发,一副得意的样子,倘若她普若斯小姐本人就是个最自负、最标致的美女,她可能为自己的头发而得意的样子也不过如此。她的宝贝儿看上去也很有趣,她拥抱她,感谢她,要她不要这样为她麻烦,不过她只敢以开玩笑的样子这么说说,否则,普若斯小姐会伤透了心,跑回自己卧室去痛哭一场的。大夫看上去也很有趣,他从旁看着她们,对普若斯小姐说她如何如何宠坏了露茜;可是他那语气和眼神却同普若斯小姐宠坏露茜的语气和眼神一模一样,而且,如果可能,还会宠得更厉害。劳瑞先生看上去也很有趣,他戴着那顶小小的假发,看着这一切,满脸容光焕发,庆幸他这个单身汉在垂暮之年福星高照,送他渐渐走向最终的归宿。不过,并没有几百几百的人来看这些有趣的场面,劳瑞先生本以为普若斯小姐的预言会变为现实,此时这种希望落了空。

正餐的时刻到了,仍然没有几百几百的人。在这个小小家庭的家务上,普若斯小姐掌管的是那些较底层的地方 (9),可是她一直表现得十分出色。她那正餐虽然菜肴平常,却烧得那么好,配得那么巧,调得那么妙。英式法式兼而有之,再没有比那更好的了。普若斯小姐的友情是完全现实的一种。她为了寻找穷苦的法国人,搜遍了叟候和邻近地区,而这些人为了几先令和半克朗的小钱儿,会把种种烹调的诀窍传授给她。从这些高卢人 (10)的没落子孙那里,她得到了那么奇妙的技巧,因此在他们家当帮工的那个妇人和姑娘都把她当作有法术的巫婆或是帮助灰姑娘的那个仙姑,她会派人从园子里拿来一只鸡、一只兔、一两棵菜,把它们变成她所想要的任何东西。

每逢星期天,普若斯小姐上大夫的餐桌吃饭,而在其他几天,她坚持要自己吃饭,也说不定什么时间,或是在干那些底层活儿的地方,或是在三楼她自己的屋子里——那是一个蓝色的房间,除了她的花大姐之外,谁也不得入内。这一次吃饭,因为花大姐的脸那样讨人喜欢,她又使出讨人喜欢的种种手段讨她喜欢,所以普若斯小姐也空前地舒畅,这顿正餐也就吃得非常愉快。

这天又闷又热,晚饭后,露茜提出把酒带到外边梧桐树下去喝,这样他们就可以坐到露天里了。既然什么事情都是围着她转,由她作主,他们就来到了外边梧桐树下。她拿来了酒,特意款待劳瑞先生。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她就已亲自担任给劳瑞先生斟酒的任务(11),这时他们坐在梧桐树下一边聊天,她就一边不断为劳瑞先生的酒杯斟酒。他们谈话的时候,那些房屋神秘莫测的后墙和侧墙在向他们探头窥视,那棵梧桐则以它自己的方式在头顶上对他们低声细语。

那几百几百的人还没有驾临。他们坐在梧桐树下的时候,达奈先生驾临了,但他只是一个人。

马奈特大夫友好亲切,露茜也是这样。可是普若斯小姐突然变得头摇身颤浑身难受起来,退到屋里去了。她并非不常受这种不适之苦,和熟人谈起来,她把这叫做“一阵抽筋儿”。

大夫此时正处于最佳状态,看上去特别年轻。在这种时候他和露茜的相似之处就特别明显;他们并排坐着,露茜靠在他的肩头,他把胳臂搭在露茜的椅背上,这种时候辨认他们的相似之处是很有意思的。

他已经聊了一整天,谈了许多事,而且显得不同寻常地活跃愉快。他们坐在梧桐树下随便闲谈,话题偶然触及伦敦古建筑的时候,达奈先生说,“大夫,请问你对伦敦塔仔细看过吗?”

“露茜和我去过那儿;不过只是走马观花。这就足以让我们感到它富有情趣了;仅此而已。”

“你该记得我也去过那儿,”达奈虽然因为愠怒而涨红了脸,还是含笑说道,“那是以另一种身份,而不是以一种可以得到许多方便仔细看的身份去的。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告诉过我一件奇怪的事。”

“那是什么事呢?”露茜问。

“在改建一些地方的时候,工人们偶然发现了一座旧地牢,那是很多年以前盖起来的,早已给人遗忘了。地牢内墙的每一块石头上,都满是犯人刻的字——许多日期、姓名、怨诉和祈祷。在墙角的一块基石上,一个当初似乎就要被处决的犯人刻下了他最后的遗作,是三个字母。这三个字母是用颤巍巍的手拿着最简陋的工具匆匆刻下的。起初大家把这三个字母看作是‘D. I.C.’;可是经过仔细察看才发现,那最后一个字母是‘G’。不管是凭记载材料还是凭口头传说,都找不出哪一个犯人的名字是用这几个字母开头的。这究竟是谁的名字,猜来猜去都毫无结果。最后,有人想到这几个字母并不是姓名开头的字母,而是一个完整的‘挖’ (12)字。于是就在刻着这个字的墙下仔细查看地面,在一块石头,也许是一块瓦片,或是一块铺地砖下面的土中,找到了纸灰,和一个小皮夹或许是皮包的灰混在一起。这个不知姓名的囚犯所写的东西,永远不会给人看到了,但是他的确写了一些东西,并且把它藏起来,不让狱吏知道。”

“我的父亲!”露茜喊道,“你不舒服了!”

原来是他猛然惊跳了一下,把手伸向自己的头。他的神态表情让他们大家都十分害怕。

“没有,亲爱的,没不舒服。有些大雨点掉下来,吓了我一跳。咱们最好还是进去吧。”

他几乎立刻就恢复了过来。雨果真大滴大滴地下起来了,他给大家看落在他手背上的雨点。但是,对于刚才谈到的那次发现,他只字不提,而他们进到屋里的时候,劳瑞先生那办业务的眼光察觉到,或者说自认为察觉到,大夫的脸转向夏尔·达奈的时候,又出现了在法庭走廊上转向他的时候那种独特的表情。

不过大夫恢复得那样快,使得劳瑞先生简直都怀疑起自己那办业务的眼光来了。大夫站在前厅里金巨人胳臂下面对他们说,他至今还经受不住一点风吹草动(如果将来他可能会经得住的话),刚才下雨就吓了他一跳。他说的时候镇定自若,真不亚于那金巨人的胳臂。

喝茶的时间到了。普若斯小姐冲茶的时候,又是一阵抽筋儿,可还是没有几百几百的人。卡屯先生蹓蹓跶跶地走了进来,可是算上他也只有两个。

那天晚上非常闷热,虽然他们坐在那里门窗大开,还是让暑气压得透不过气来。喝茶已毕,他们都挪到一个窗口,眺望窗外的苍茫暮色。

露茜靠近她父亲坐着;达奈坐在她旁边;

卡屯倚着一扇窗户。窗帘又长又白,阵阵狂风夹着雷雨呼啸而入,闯进这个街角,把窗帘卷到天花板上,上下扇动,就像精灵鬼怪的翅膀似的。

“雨点一直在打,又大、又沉、又稀,”马奈特大夫说,“雨来得很慢。”

“它确实来了。”卡屯说。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人们守候什么的时候,大多这样说话;人们在一间黑屋里守候打闪的时候,总是这样说话。

大街上人们忙作一团,快快跑开,好在暴雨到来之前找到藏身之地。这个反射各种回声的奇妙拐角,回荡着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可这地方还没有脚步。

“真是闹中有静啊!”他们倾听了一会儿之后,达奈先生说。

“你看这不是令人难忘吗,达奈先生?”露茜问。“有时候我整个晚上坐在这儿,一直胡思乱想——可是今天晚上,到处都这么阴沉魆黑,哪怕一点点愚蠢的胡思乱想都会让我打哆嗦——”

“让我们也跟着打哆嗦。我们可以知道是什么想法吗?”

“这对你们似乎是算不了什么的。我觉得这一类怪想头只有我们想的人自己意会,不可言传。有时候,我整个晚上独自在这儿坐着倾听,到最后我觉得,这些声音正是渐渐走进我们生活中来的所有那些脚步的回声。”

“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有朝一日总会有一大群人走进我们的生活中来的,”西德尼·卡屯带着他那种郁郁寡欢的神情插了一句。

脚步声一直不停,而且变得越来越忙乱、急促。这拐角里,到处反复回荡着脚步的回声,有的仿佛在窗下,有的仿佛在屋内,有的来了,有的去了,有的中途停息,有的戛然而止;所有的脚步都在远处的街上,没有一个近在眼前。

“这些脚步注定是要冲着咱们大家来呢,还是咱们各有各自的份儿呢,马奈特小姐?”

“我不清楚,达奈先生;我刚才跟你说过,这是一个愚蠢的遐想,不过是你问起来的罢了。在我陷于这种思想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呆着,然后我就想象,它们就是要走进我的生活和我父亲生活当中来的那些人的脚步。”

“我让它们进入我的生活!”卡屯说。“我可是不提任何疑问,也不订任何条件的。有一股巨大的人流向我们奔腾而来了,马奈特小姐,我已经看见他们了!——借着这电光。”一道光辉夺目的闪电划过夜空,照见他倚窗而立的身影,闪电过后他加上了最后这一句。

“我还听见他们的声音了!”一阵隆隆雷鸣过后,他又加上一句,“它们来了,迅速、凶猛而又狂暴!”

他所形容的是猛冲直泻、狂啸怒吼的大雨。雨打住了他的话头,因为在雨中什么话也听不见了。随着倾盆大雨,掠过一阵惊人的忽雷闪电,于是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大雨滂沱,汇成一片,毫无休止,直到午夜月亮升起以后,方告停息。

在清爽的空气中,圣保罗大教堂的大钟敲出了一点,这时候,劳瑞先生由足登长靴、打着灯笼的杰瑞护送,开始沿着回家的路往克勒肯维尔走。在叟候和克勒肯维尔之间的大道上有几处僻静的地带。为了防备拦路抢劫的强盗,劳瑞先生总是留下杰瑞干这桩差事,不过平时总要比这次足足早上两个小时。

“多么闹腾的黑夜天呀!杰瑞,”劳瑞先生说,“简直是能把死人从坟里轰出来的黑夜天。”

“我自己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黑夜天,老爷——我也不指望——有什么东西会干出那种事儿来。”杰瑞答道。

“再见,卡屯先生,”这位办业务的人说。“再见,达奈先生。咱们会再次一起遇上这样的夜晚吧!”

或许。或许还会遇上那大群的人流汹涌澎湃,狂啸怒吼,向他们奔腾而来。

本章注释

(1)当时伦敦一个多为高级律师、大夫及外国侨民等寓居的地区。在泰晤士河以北,牛津街以南。

(2)伦敦市区泰晤士河北部一条主街,在弗利特街以北。

(3)此金臂应指金匠置于前厅之招牌。

(4)一般工人做工时不穿上装,此应指他们在业余闲暇之时。

(5)原文ladybird,瓢虫。

(6)据基督教说法,天使共分九级,各有特性。

(7)指先天、后天两方面。

(8)英国谚语。

(9)指厨房等处。

(10)高卢曾为古罗马帝国的一部分,其人随罗马帝国之扩张而到法国,成为现代法国人之祖先。

(11)过去欧洲家庭宴请宾客,一般由仆人为客斟酒。

(12)即D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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