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帚木》

他说到这里,耽于回忆,无限感伤。头中将接口说:

“织女姬的缝纫技术,姑置不论,最好能象她和牛郎那样永缔良缘。你那个本领不亚于立田姬的人,实在不可多得啊!就象变幻无常的春花秋叶,倘色彩不合季节,渲染不得其法,也不会受人欣赏,只得白白地枯死。何况才艺兼备的女性,在这世间实在很难求得。这品定真不容易啊!”他用这话来怂恿,左马头就继续讲下去:

“再说,同时我还有一个相好的女子。这女子人品很好,心地也诚实,看来很有意思。诗歌也会作,字也会写,琴也会弹,手很妙,口齿伶俐,处处可以看出来。相貌也说得过去。我把那嫉妒女子家里作为经常的宿处,有时偶尔悄悄地到这个女子家里去过夜,觉得很可留恋。那嫉妒女子死后,我一时茫然若失,悲哀痛惜,觉得也是枉然,便常常亲近这女子。日子一久,就发见这个人略有浮华轻薄之处,教人看不惯。我觉得靠不住,就逐渐疏远她。这期间她似乎另有了情夫。

“十月里有一天,月白风清之夜,我正要从宫中退出,有一个殿上人招呼我,要搭我的车子。这时候我正想到大纳言①家去宿夜,这贵族说:‘今晚有一个女子在等候我,要是不去,我心里怪难过的。’我就和他同车出发,我那个女子的家,正好位在我们所要经过的路上。车子到了她家门口,我从土墙坍塌之处望见庭中一池碧水,映着月影,清幽可爱。过门不入,岂不大杀风景?岂知这殿上人就在这里下车,我也悄悄地跟着下车了。他大约是和这女子有约的,得意扬扬地走进去,在门旁廊沿上坐下了,暂时赏玩月色。庭中残菊经霜,颜色斑烂,夜风习习,红叶散乱,景色颇有情趣。这贵族便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笛,吹了一会,又信口唱起催马乐来:‘树影既可爱,池水亦清澄……’②这时候室内发出美妙的和琴③声,敢是预先调好弦音的吧,和着歌声,流畅地弹出,手法的确不坏!这曲调在女子手上委婉地弹奏,隔帘听来,好似现代乐器的声音,与目前的月夜景色十分调和。这殿上人大为感动,走近帘前,说了些令人不快的话:‘庭中满地红叶,全无来人足迹啊!’然后折了一技菊花,吟道:

‘琴清菊艳香闺里,

不是情郎不肯留。

打搅了。’接着又说:‘再三听赏不厌的人来了,请你尽情地献技吧。’女的被他如此调情,便装腔作势地唱道:

‘笛声怒似西风吼,

如此狂夫不要留!’

他俩就这么说着情话,那女子不知道我听得很生气,又弹起筝来了,她用南吕调奏出流行的乐曲,虽然手法灵敏,不免有些刺耳。

①此大纳言是否左马头之父,不详。

②催马乐是一种民谣。《飞鸟井》云:“投宿飞鸟井,万事皆称心。树影既可爱,池水亦清澄。饲料多且好,我马亦知情。”

③和琴是日本固有的琴,状似筝,但只有六弦。

“我有时遇见几个极度俏皮轻狂的宫女,便和她们谈笑取乐。且不管她们如此,偶尔交往,亦自有其趣味。但我和这个女子,虽然只是偶尔见一次面,要把她当作心头意中的恋人,到底很不可靠。因为这个人过分风流了,令人不能安心。我就拿这天晚上的事件为理由,和她决绝了。

“把这两件事综合起来想想,我那时虽然是个少不更事的青年,也能知道过分轻狂的女子不通道理,不可信赖。何况今后年事日增,当然更加确信此理了。你们诸位都是青春年少,一定恣意任情,贪爱着一碰即落的草上露、一摸即消的竹上霜那样的香艳旖旎、潇洒不拘的风流韵事吧。诸君目前虽然如此,但再过七年,定能领会我这道理。务请谅解鄙人这番愚诚的劝谏,小心谨防轻狂浮薄的女子。这种女子会做出丑事,损伤你的芳名!”他这样告诫。

头中将照例点头称是。源氏公子面露微笑,心中大概在想:这话的确不错。后来他说道:“这些都是见不得人的猥琐之谈啊!”说着笑了起来。头中将说道:“现在让我来讲点痴人的话儿吧。”他就说下去:

“我曾经非常秘密地和一个女子交往。当初并不想到长远之计。但是和她熟悉之后,觉得此人十分可爱。虽然并不常常相聚,心中总当她是个难忘的意中人。那女子和我熟悉之后,也表示出想依靠我的意思来。有时我心中自思:她想依靠我,一定会恨我足迹太疏吧?便觉有些对她不起。然而这女子毫无怨色,即使我久不去访,也不把我当作一个难得见面的人,还是随时随地表示殷勤的态度。我心中觉得可怜,也就对她表示希望长聚的意思。这女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每有感触,便表示出想依靠我的样子,教人怪可怜的。我看见这女子稳静可靠,便觉放心,有一时久不去访。这期间,我家里那个人①吃起醋来,找个机会,教人把些凶狠毒辣的活传给她听。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件事的。起初我想不到会发生这等烦恼的事,虽然心中常常惦记,却并不写信给她,只管久不去访。这期间她意气沮丧,更觉形单影只了。我俩之间已经有了一个小孩。她寻思之余,折了一技抚子花②教人送来给我。”头中将说到这里,淌下泪来。

源氏公子问道:“信中怎么说呢?”

头中将说:“没有什么特别的,只这一首诗:

‘败壁荒山里,频年寂寂春。

愿君怜抚子,叨沐雨露恩。’

我得了信,惦念起来,便去访问。她照例殷勤接待,只是面带愁容。我望望那霜露交加的萧条庭院,觉得情景凄凉,不亚于悲鸣的虫声,教人联想起古昔的哀情小说来。我就回答她一首诗:

‘群花历乱开,烂漫多姿色。

独怜常夏花,秀美真无匹。’③

①指他的正夫人,右大臣家的四女公子。

②抚子花即瞿麦花,此处用以比喻那小孩。

③常夏花是野生的抚子花的别名。故后文亦称此女子为常夏。

我姑且不提比拟孩子的抚子花,却想起古歌‘夫妇之床不积尘’之句,不免怀念夫妇之情,就用常夏花来比拟这做母亲的人,给她安慰。这女子又吟道:

‘哀此拂尘袖,频年泪不干。

秋来风色厉,常夏早摧残。’①

①秋来风色厉,暗指四女公子吃醋之事。

她低声吟唱,并无真心痛恨之色。虽然不禁垂泪,还是羞涩似地小心隐饰。可知她心中虽然恨我薄情,但是形诸颜色,又觉得痛苦。我看到这情景,又很安心了。此后又有一个时期不去访她。岂知在这期间她已经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了!

“如果这女子还在世间,一定潦倒不堪了吧!以前如果她知道我爱她,因而常常向我申恨诉怨,表示些缠绵悱侧的神色,那么也不致于弃家飘泊吧。那时我对她就不会长久绝迹,我一定把她看作一个难分难舍的妻子,永远爱护她了。那孩子很可爱。我设法寻找,但至今杳无音信。这和刚才左马头所说的不可信赖的女子,同此一例。这女子表面不动声色,而心中恨我薄情。我却一向不知,只觉此人可怜,这也是一种徒劳的单相思吧。现在我已渐渐忘怀,但她恐怕还是惦记我,更深人静之夜,不免抚胸悲叹吧。这是一个不能偕老、不可信赖的女子。这样看来,刚才说的那个爱嫉妒的女子,回想她尽心服侍的好处,也觉得难于忘怀,但倘和她对面共处,则又觉得噜苏可厌,甚至可以决绝的了。又如,即使是长于弹琴、聪明伶俐的才女,但其轻狂浮薄是罪不容恕的。刚才我所说的那个女子,其不露声色,也会令人怀疑。究竟如何是好,终于不能决定。人世之事,大都如此吧。象我们这样举出一个一个的人儿来,互相比较,也不容易决定其优劣。具足各种优点而全无半点缺陷的女子,哪里找得到呢?那么只有向吉祥天女①求爱,然而佛法气味太重,教人害怕,毕竟是亲近不得的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头中将看看藤式部丞,说道:“你一定有好听的活儿,讲点给大家听听吧。”式部丞答道:“象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有什么话儿可讲给你们听呢?”头中将认真起来,连声催促:“快讲,快讲!”式部丞说:“那么教我讲些什么呢?”他想了一想,说道:

“我还是书生的时候,看到过一个贤女之流的人。这个人就象刚才左马头讲的那人一样,国家大事也谈得来,私人生活、处世之道方面也有高明见解。讲到才学,直教半通不通的博士惭愧无地。不拘谈论何事,总使得对方不得开口。我怎么认识她的呢?那时我到一位文章博士②家里去,请他教授汉诗汉文。听说这位博士有好几个女儿,我便找个机会,向一个女儿求爱。父母知道了,办起酒来,举杯庆祝,那位文章博士就即座高吟‘听我歌两途’③。我同这个女子其实感情并不十分融洽,只因不宜辜负父母好意,也就和她厮混下去。这期间,这女子对我照料得非常周到:枕上私语,也都是关于我身求学之事,以及将来为官作宰的知识。凡人生大事,她都教我。她的书牍也写得极好:一个假名④也不用,全用汉字,措辞冠冕堂皇,潇洒不俗。这样,我自然和她亲近起来,把她当作老师,学得了一些歪诗拙文。我到现在也不忘记她的师恩。可是,我不能把她看作一个恩爱而可靠的妻子,因为象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万一有时举止不端,在她面前现丑是很可耻的。象你们那样的贵公子,更用不着此种机巧泼辣的内助。我明知此种人不宜为妻,然而为了宿世因缘,也就迁就了。总之,男子实在是无聊的啊!”说到这里,暂时住口。头中将要他快讲下去,催促着说:“啊,这倒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式部丞明知这是捧场,仍然得意扬扬他讲下去:

①吉祥天女是帝释天中的天女,相貌端丽无比。帝释天是佛经中的名称。

②文章博士是古代官名。

③白居易《秦中吟》十首之一《议婚》:“……主人会良媒,置酒满玉壶。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

④假名即日本字母。

“后来有一时,我久不到她家去。有一天我顺便又去访问,一看,变了样子:不象从前那样让我进内室去畅谈,而且设了帷屏,教我在外面对晤。我心中很不舒服,猜量她是为我久疏而生气,觉得有些可恶。又想:既然如此,乘此机会一刀两断吧,可是不然,这个贤女决不轻易露出醋意,她通情达理,并不恨我。但闻她高声说道:‘妾身近患重感冒,曾服极热的草药①,身有恶臭,不便与君接近。虽然隔着帷屏,倘有要我做的杂事,尽请吩咐。’口气非常温和诚恳。我没有什么话回答,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想退出。大概这女子觉得太简慢了吧,又高声说:‘改天妾身上这恶臭消尽之后,请君再来。’我想:不回答呢,对她不起;暂时逗留一下呢,又忍不住,因为那股恶臭浓重地飘过来,实在难当。我匆匆地念了两句诗:

‘蟢子朝飞良夜永,②

缘何约我改天来?

①即大蒜。

②唐诗人权德舆所作《玉团体》:“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蟢子是蜘蛛之一种,藁砧是丈夫。《古今集》中亦有和歌云:“乐见今朝蟢子飞,想是夜晚我郎来。”

你这借口出我意外。’话没有说完就逃出去了。这女子派人追上来,答我两句诗:

‘使君若是频来客,

此夕承恩也不羞。’

到底是个才女,答诗这么快。”他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源氏公子等都觉得希奇,对他说道:“你撒谎!”大家笑起来。有的嫌恶他:“哪有这等女子?还不如乖乖地和鬼作伴吧。真令人作呕呢!”有的怪他:“这简直不成话!”有的责备他:“再讲些好听一点的话儿吧!”式部丞说:“再好听的没有了。”说着就溜走了。

左马头便接着说:“不论男女,凡下品之人,稍有一知半解,便尽量在人前夸耀,真是可厌。一个女子潜心钻研三史、五经①等深奥的学问,反而没有情趣。我并不是说做女子的不应该有关于世间公私一切事情的知识。我的意思是:不必特地钻研学问,只要是略有才能的人,耳闻目见,也自然会学得许多知识。譬如有的女子,汉字写得十分流丽。写给女朋友的信,其实不须如此,她却一定要写一半以上的汉字,教人看了想道:‘讨厌啊!这个人没有这个毛病才好!’写的人自己也许不觉得,但在别人读来,发音估屈聱牙,真有矫揉造作之感。这种人在上流社会中也多得很。

①三史指《史记》、《前汉书》、《后汉书》;五经指《诗经》、《书经》、《易经》、《春秋》、《礼记》。

“再说,有的人自以为是诗人,便变成了诗迷。所作的诗一开头就引用有趣的典故。也不管对方感不感兴趣,就装模作样地念给人听。这真是无聊之事。受了赠诗而不唱和,便显得没有礼貌。于是不擅长此道的人就为难了。尤其是在节日,例如五月端阳节,急于入朝参贺,忙得无暇思索的时候,便千遍一律地拉着菖蒲的根为题,作些无聊的诗歌。又如在九月重阳节宴席上,凝思构想、制作艰深的汉诗。心无余暇之时,匆匆忙忙地取菊花的露珠来比拟骚人的泪水,作诗赠人,要人唱和,实在是不合时宜的行径。这些诗其实不要在那天发表,过后从容地看看,倒是富有情趣的。只因不合那天的时宜,不顾读者的障眼,贸然向人发表,就反而被人看轻了。无论何事,如果不了解何以必须如此,不明白时地情状,那么还是不要装模作样,卖弄风情,倒可平安无事。无论何事,即使心中知道,还是装作不知的好;即使想讲话,十句之中还是留着一两句不讲的好。”

这时候源氏公子心中只管怀念着一个人。他想:“这个人没有一点不足之处,也没有一点越分之处,真是十全其美。”不胜爱慕之情,胸怀为之郁结。

这雨夜品评的结局,终于没有定论。末了只是些散漫无章的杂谈,一直谈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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