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葵姬》

原来世间无论何事,都是实行不及预想之美。源氏公子的脾气正是如此。他对于顽强不屈的人,恋慕特别深切,他想:“槿姬不许我求爱,但每逢机会,总不惜向我表示风趣。这证明对此人是可以互通真情的。倘过分多情,惹人注目,反而会暴露多余的缺陷。我不愿把西殿里那个人养成这种性情。”他推想紫姬近日一定寂寞无聊,思念之心,无时或息。但也只觉得是关怀一个无母的孤儿,并不担心她象情人一般因久别而怀恨。此真乃称心之事。

天色全黑了,源氏公子教人把灯火移近座旁,命几个亲近的侍女坐在身旁,相与闲谈。其中有一个名叫中纳言君的,早就与公子暗中有染,但公子现正居丧,全不涉及此种关系。众侍女看着他,都在心中赞叹:“到底是个有气节的人!”公子便和她们亲切地闲话世间种种普通事情。后来公子说:“近来大家都摒除了外间一切事情,团聚在此,倒比夫人在世之时更加亲切了。但想起了以后不能常常如此,怎不教人恋恋不舍?死别的悲恸且不说,仅乎想起此事,也就教人伤心难堪了。”众侍女听了这话都吞声饮泣。有一人说道:“说起那桩不可挽回之事:只觉得黯然销魂,但这是无可奈何的了!想起了公子今后将离开此地,另赴他处,不复回顾,真教我们……”她说到这里,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源氏公子看看众侍女,觉得她们很可怜,便答道:“岂有不复回顾之理?你们不要把我看作如此薄情之人!倘有眼光长远的人,定能了解我的衷心。不过我的寿命也是修短无常的啊!”他的眼睛注视灯火,泪盈于睫,神情十分凄艳。

侍女之中,有一个葵姬所特别爱怜的女童,名叫贵君,父母双亡,身世孤苦。派氏公子认为此人的确可怜可爱,对她说:“贵君,今后由我来做你的保护人。”贵君便嘤嘤地哭泣了。她身穿一件短短的衫子,染得比别人更黑。外面罩着黑色上衣和萱草色裙子,姿态十分娇美,公子又对众侍女说:“但愿不忘旧情的人,忍耐目前的寂寥,切勿抛舍这个婴儿,大家照旧在此服务。已经凤去台空,若再故人星散,岂不更增冷落?”他劝大家耐心忍性,长久共处。但众侍女都想:“哪有这事!自今以后,恐怕更加盼不到你的光临了吧!”大家不胜寂寥之感。

左大臣按照各人身分,将种种日用物品,以及纪念死者的种种遗物,分别赏赐众侍女。随意为之,并不过分张扬。

且说源氏公子长此闭居一室,沉思瞑想,实非所宜,便发心入宫参见桐壶院。车驾已备,侍从齐集。天公体会人意,降下一番时雨,仿佛为此别离而洒同情之泪。摧残木叶的寒风蓦地剧烈起来,在旁侍候的诸人,尽皆垂头丧气。近日稍干的衣袖,今日又湿透了。预定出宫之后,今夜即在二条院私邸泊宿。侍从人等便各作准备,先赴二条院等候。公子今日并非一去不回,但左大臣邸内诸人都悲伤不堪,左大臣夫妇见此光景,又添了一种新愁。

源氏公子写一封信给老夫人,说道:“只因父皇盼待已久,今日即拟入宫参谒。虽是暂别,但念此次惨遭巨厄,微命仍得苟延至今,便觉心乱如麻,不胜悲切。本当前来面辞,因恐反添烦恼,故暂不求见。”老夫人流泪过多,两眼昏花,展读来书,字迹难辨,只是悲恸,不能作书答复。

左大臣立即出来相送。悲伤不堪,只管以袖掩面。左右侍从睹此情状,无不感动泣下。源氏大将抚今思昔,悲从中来,热泪盈眶,愁容可掬,然而举止安详,仪态优美。左大臣迟疑良久,对公子言道:“老夫年迈,不任忧患。即使小有失意,亦必伤心坠泪;何况遭此巨厄,两袖无有干时。方寸缭乱,不能自制。举止失常,难于见人。深恐颓丧之余,有失礼仪,因此不敢晋谒上皇。吾婿入宫,便中望将此等情状奏闻,善为说辞,衰朽之年,来日无多,岂料遭此逆事,真乃命途多舛!”他强自镇静,好容易说出了这番话,样子实甚可怜。

源氏公子几度举袖掩面,安慰他道:“寿夭无常,修短无定,固知此乃人世之常态,但躬逢其事,痛苦实不堪言!小婿自当将此情状向父皇奏闻,定能深蒙鉴察。”左大臣便催促:“霖雨连绵,恐无止时。吾婿不如乘天色未黑之时,早早动身。”

源氏公子举目四顾,但见帷屏后面、纸隔扇旁边,以及各处空地方,聚集着侍女约三十人。她们都穿着黑色丧服,有的深黑,有的浅黑,个个愁容满面,神色沮丧,样子非常可怜。左大臣看了,对源氏公子说:“我女儿虽然死了,但你所舍不得的小公子留在这里,今后你便中决不会不来看视。我们都以此自慰。然而这些冥顽无知的侍女,都以为你将从此抛舍这个旧家,今后不再回顾。她们现在倒不是为死别而伤心,却是为了今后不得再象从前那样时时侍奉左右而悲叹。这也是理之当然。往日你俩不能融洽相处,我却常常指望你们将来言归于好,不道已成空花泡影!唉,今天的暮色好不凄凉呵!”说罢又淌下泪来。

源氏公子答道:“这是那班浅见之人的过虑而已。我往日曾经静候双方谅解,其间有时不免久疏问候。但现在还有什么理由可说而不来探访呢?今后我心当蒙谅解了。”说罢,告辞出门。

左大臣目送源氏公子出门后,回到公子旧居的房间里,但见室中自装饰以至一切布置,全同葵姬生前一样,毫无变动。然而空洞无主,仿佛蜕去后的蝉壳。案上散置着笔砚等物,又有公子所弃置的墨稿。左大臣便取来观看。泪眼昏花,难于分辨,只得努力眨眼,将泪水挤出。众青年侍女看到这模样,觉得滑稽,悲哀之中不禁微笑起来。这些墨稿之中,有缠绵悱恻的古诗,有汉文的,也有日文的。无论汉字或假名,都有种种体裁,新颖秀美。左大臣叹道:“真乃心灵手巧!”仰望天空,耽入沉思。心念如此英才,今后将成为外人,岂不可惜!只见源氏公子在“旧枕故衾谁与共?”①这句诗旁写着:

“爱此合欢榻,依依不忍离。

芳魂泉壤下,忆此更伤悲。”

又见另一张纸上“霜华白”②一句旁边写着:

“抚子多朝露,孤眠泪亦多。

空床尘已积,夜夜对愁魔。”

又见其间夹着一枝已枯的抚子花,想是前天送老夫人信时摘得的。左大臣便将此花送给老夫人看,对她说道:“不能挽回之事,今已无可奈何了。仔细想来,此等可悲的逆事,世间并非没有。多管是与女儿宿缘不深,致使我等遭此苦厄:如此一想,我反而怨恨前世冤孽,悼念之心也断绝了。岂知日月推迁,恋念愈深,痛苦难堪。况且这大将今后将成为外人,岂不可惜?教我好伤心也!回忆往日一二日不见,或踪迹稍疏,我便忽忽若有所失,胸中闷闷不乐。今后缘断,我家便似失却了日月光华,教我如何活下去呢?”伤心之极,不禁放声大哭。左右几个年纪较大的侍女,睹此情状,不胜悲痛,同声号哭起来。这夕暮的光景好不凄凉!

①白居易《长恨歌》中有句云:“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今作“旧枕故衾”,想是根据别本。

②“霜华白”乃“霜华重”之误。见上项注。

许多青年侍女三三两两地在各处聚谈,互相诉说悲痛的心事。有人说:“公子说,只要我们都不走散,大家在此侍候小公子,便不会寂寥。然而这遗孤年纪太小了。”也有人说:“我且回老家去,以后再来吧。”准备离去的侍女便互相惜别,各自诉说衷情,伤心之事,不可尽述。

且说源氏公子入宫参见,桐壶上皇看见了他便说:“你近来瘦得多了!想是素食太久之故吧?”很怜惜他,便在御前赐膳。又问他种种情况,关怀无微不至。情爱之深挚,使源氏公子铭感五中。告退之后,又去藤壶院参谒母后。宫女们久不见源氏公子,个个兴奋,都来慰问。藤壶皇后命王命妇传言:“公子近遭大厄,深为同情!日月推迁,不知哀思稍减否?”源氏公子答道:“固知人生无常,乃世间不易之理,但躬逢其事,痛苦实多,不免心情缭乱。幸蒙母后屡次存问,衷心感慰,因得延命至今。”即使是平日,源氏公子访问藤壶皇后时亦必满怀愁绪,何况此时添了鼓盆之恸,自然悲伤更甚。他身穿无纹大礼服,内衬淡墨色衬袍,冠缨卷起①。这样朴素打扮,反比华丽装束饶有风韵。他久不见东宫太子,便探询近况,表示怀念。又谈了许多话,直到夜深方才告退,回二条院去。

①冠缨即帽子上的带子,丧服的冠缨卷起。

二条院里处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男女侍从人等都在恭候公子回驾。几个上级侍女都换上新装,打扮得花枝招展。源氏公子看了,回想左大臣邸内众侍女垂头丧气、闷坐无聊之状,觉得十分可怜。

源氏公子换好衣服之后,便到西殿去看紫姬。但见室内已改成冬季装饰,气象焕然一新,华丽夺目。几个美貌青年侍女和女童,都打扮得齐齐整整。这都由紫姬的乳母少纳言调度布置,万事周到妥帖,精雅可喜。紫姬长得十分美丽,端详可爱。源氏公子说:“许久不见,竟已变成一个大姑娘了!”把小小的帷屏的垂布撩起,仔细一看,但见她侧向一旁,脉脉含羞地坐着,姿态之美,全无半点可以指摘。源氏公子在灯光之下看她的侧影和头面,想道:“她竟长得和我所魂思梦想的那个人毫无两样呢!”他心中异常欢慰。便走近紫姬身边,对她罄谈别离中相思相念之情。他说:“这期间种种详情,容后徐徐细说。我刚从丧家出来,身蒙不祥之气,暂且到那边去休息一会,再来看你。今后我将长住在此,天天和你厮伴。你会讨厌我么?”语调和蔼可亲。少纳言乳母听了心中欢喜,然而还是担心,她想:“公子有许多身分高贵的情人,生怕其中有一个讨厌的人,会出来代替葵姬当正夫人,如之奈何!”心中不免厌恶。

源氏公子回到自己房里,叫一个称为中将的侍女来替他捏捏脚,便睡觉了。次日早晨,他写一封信去慰问新生的小公子。老夫人写了一封感伤的回信来。源氏公子看了,又引起无限哀愁。

此后源氏公子悠闲度日,时时耽于沉思,生涯甚是寂寥,而无端寻花问柳,又觉没甚意味,所以足不出户,但念紫姬已完全圆满发育,轻盈袅娜,显然已届摽梅之年①。源氏公子屡次以言语挑唆,但紫姬漠然不觉。公子寂寞无聊,天天在西殿与紫姬下棋,或作汉字偏旁游戏②,借以消磨时日。紫姬心灵手巧,娇媚可爱,即在小小的游戏之中,也显示出优越的本领。已往数年之间,只当她是个可爱的孩子,并无其他用心,现在却难于忍耐了。虽觉可怜,不免对她有所干犯。但两人一向亲暱,共起共卧,都无猜忌,因此外人不能分辨。只是有一天早晨,男的早已起床,而女的迟迟不起。

①紫姬时年十四。摽梅,喻女子当嫁之时。

②汉字偏旁游戏,即仅示字之偏旁,教人猜测此是何字。或示若干字之偏旁,教人补凑成字,造成一句。不通者负。

众侍女都觉得奇怪:“敢是身体不舒服么?”大家都很担心。源氏公子要暂回东殿去,先将笔砚盒拿进去放在寝台的帐幕中,然后离去。紫姬知道室内无人,好容易抬起头来,向四周一看,但见枕边放着一封打成结的信。无心地随手打开来一看,但见里面写着两句诗:

“却怪年来常共枕,

缘何不解石榴裙?”

象是游戏之笔。紫姬做梦也不曾想到源氏公子如此存心,懊恼万分,想道:“这个人如此狠心,我年来为何一向诚心地信任他呢?”

上午时分,源氏公子来到西殿,对她说道:“看你的样子很懊恼,到底心情如何?今天棋也不下了,好寂寞呵!”向帐中张望,但见她将衣服作被头,连头面也遮盖,一动不动地躺着。侍女们知道不便,都退出去。公子便走近她去,对她说道:“你为什么如此不快?想不到你如此不通情理!众侍女看见了,都诧异呢!”把衣服扯开,但见她满身是汗,连额发也湿透了。叹道:“啊呀呀,真是不得了!”便捏造千言万语来哄骗她。但紫姬真正地痛恨源氏公子,终于一言也不答。源氏公子恨恨他说:“完了完了!你如此固执,我就从此不再见你,我羞死了!”他打开笔砚盒一看,里面并无答诗。他想:“她全然不懂,真是个小孩子!”对她看看,觉得非常可爱,这一日他整天陪伴着她,讲种种安慰的话。但紫姬还是不能开诚解怀,源氏公子觉得她更加可爱了。

这一天正是十月初第一个亥日,宫中照俗例吃“亥儿饼”①。因公子尚在丧服之中,此事并不大事铺张,只是在一只美丽的桧木食物盒里装了各色各样的饼,送给紫姬。源氏公子看见了,便走到南面的外殿里,召见惟光,对他说:“明日替我做这样的饼,不必太多,不必各色各样,只要一色的②,于黄昏时分送到西殿来。今天日子不好,所以要明天做。”说时面露微笑。惟光是个机敏人,立刻会意,并不详细叩问,一本正经地答道:“这个自然!定情之始的祝贺,当然要选日子。明天是子日,那么这‘子儿饼’要做多少呢?”源氏公子说:“今天的三分之一。”暗示明天是新婚第三日。惟光心照不宣,领命而去。源氏公子想:“这个人真能干!”惟光不告诉别人,在家里替主子做饼,几乎全是自己动手的。

①当时风俗:阴历十月内第一个亥日,大家做饼,名日“亥儿饼”。饼是各种色彩的。当时认为吃了这种饼可以消灾却病,子孙繁昌。至今有的地方还保存此风俗。

②当时习惯:新婚第三日,必在新郎新娘的枕边供饼,饼是一色的。

源氏公子要博得紫姬的欢心,多方哄骗,也很劳倦,他仿佛是今天新抢了一个人来,自己也觉得好笑,回想已往几年间对她的爱情,真不及今天的万分之一呢。人心真奇怪:现在教他别离一夜,也不能忍受了。

源氏公子所命制的饼,于第三日深夜悄悄地送来了。惟光用心很周到,想道:“少纳言乳母是个年长的人,如果叫她送去,深恐紫姬怕难为情。”便把少纳言的女儿——一个名叫弁君的小姑娘——叫出来,对她说:“你悄悄地把这个送给小姐。”便把一只香盒交给她,又说:“这是庆祝的礼物,你要好好地放在小姐枕边。要谨慎小心,不可失误!”弁君听了这话觉得希奇,答道:“我从来不曾失误过。”便接了香盒。惟光说:“真要当心,象‘失误’这等不吉利的话,今天是不可说的!”弁君道:“我难道到小姐面前去说这种话?”这弁君还是个孩子,不大懂得这东西的意义,伸手进帐去,把香盒放在紫姬枕边了。源氏公子自会将这饼的意义教给紫姬吧。

众侍女全不知情。看见次日早晨拿出香盒去,几个亲近的侍女方始恍然大悟。香盒中盛饼的盘子,不知惟光是在何时准备好的。盘子脚上雕刻非常精美,饼的样式也很别致,调度得十分讲究。少纳言乳母想不到公子如此郑重其事,心中非常满意。想起了公子这无微不至的宠幸,不禁感激涕零,但侍女们私下互相议论:“这等事情,悄悄地和我们商量才好,现在托付这惟光,不知此人心中作何感想?”

自此以后,源氏公子暂赴宫中或参谒父皇,亦必心挂两头,眼前时时出现紫姬那可爱的面影,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以前往来的许多情人,此时都写信来申恨诉怨,其中也有公子所最爱怜的人。然而现在他有了新欢,真所谓“豆蔻年华新共枕,岂宜一夜不同衾?”①教他怎肯离开呢?因此他谢绝一切,只装作居丧志哀的模样,回信中说:“身逢不幸,厌闻世事,且待忧思稍减,再当奉访。”便与紫姬片刻不离,悠悠度日。

且说今上的母后的妹妹栉笥姬②自从那天朦胧月夜与源氏公子邂逅之后,一直想念他。她的父亲右大臣说:“这也很好。他新近丧失了那位高贵的夫人,我就把这女儿嫁给他,有何不可?”但母后大不以为然,她说:“送她入宫,地位可以更高,有什么不好呢?”便竭力劝她去当朱雀帝的后宫。

①此古歌载《万叶集》。

②栉笥姬又称胧月夜,是右大臣的女儿,弘徽殿女御之六妹。今上即弘徽殿女御(今为母后)之子,称朱雀帝。

源氏公子对胧月夜原是另眼看待的、听见她要去当朱雀帝的后宫,心中不免可惜。但目下他的爱情集中于紫姬一身,无暇分向别人。他想:“人生实短,不须东钻西营,我就死心塌地地专爱这一个人吧。何必拈花惹草,徒然买人怨恨呢?”他回想过去种种苦厄,深自警戒。他又想起那个六条妃子:“这个人也很可怜。然而正式娶她为夫人,又有种种不便。还不如象近年来那样不即不离。那么每逢兴会,可以和她纵谈风月,添助雅兴,岂不甚好?”过去虽然为了生魂之事,略有嫌隙,但对她并不断念、

关于紫姬,源氏公子有所考虑:“这个人是何等身分,世人至今尚未知悉,深恐有人看轻她。不如乘此机会,正式告知她父亲兵部卿亲王吧。”便替紫姬举行着裳仪式。虽不大事宣扬,但排场特别体面:这真是一片诚心。然而紫姬竟从此嫌恶了源氏公子。她想:“年来我万事信赖他,放心地依附他,想不到此人如此卑鄙!”她颇感后悔,正面也不看他一眼。源氏公子向她调笑,她总是板起面孔,表示讨厌。从前那种天真烂漫的样子,现在完全没有了。源氏公子觉得又是可爱,又是可怜。他说:“年来我真心疼爱你,现在你如此讨厌我,教我好不伤心!”岁月匆匆,这一年又过完了。

元旦之晨,源氏公子照例先向桐壶上皇拜年,然后赴今上朱雀帝及东宫太子处,最后来到左大臣邸。左大臣顾不得新年忌讳,还是和家人闲谈葵姬在世时的往事。正在这时候,源氏公子来了。左大臣再三隐忍,终难抑制,不禁悲从中来。源氏公子加了一岁,增了威严,长得比以前越发漂亮了。他从左大臣室中退出,便来到葵姬旧居的室中,众侍女热诚欢迎,然而忍不住掉下泪来。他看看小公子夕雾,但见这婴儿已经长大得多,时时向人微笑,非常可爱。口角眼梢,异常肖似东宫太子。源氏公子看了,心中隐痛,他想:“外人见了能不怀疑?”房间里一切布置装饰,都与葵姬生前无异。衣架上和往年一样挂着新装。只是没有女装,不免美中不足。

老夫人命侍女传言:“今日元旦,亦曾努力抑制哀思。公子驾临,反使我难于隐忍了。”又说:“小女在世之时,每逢元旦,必为公子新制春服,今年当仍旧贯。惟月来泪眼昏花,色泽难辨,深恐不敷雅望。但今当吉日,务请勿嫌简陋,易此新装。”除了精心裁制的那些衣服以外,又派侍女送来了一件新袍。这是希望源氏公子务必在元旦那天穿的,所以色彩异常鲜艳,织工特别讲究。如此诚意,岂可辜负?公子立刻换上了这新衣。他想:“假使我今天不来,两老将何等失望!”对他们十分同情。便答谢道:“春到人间,自当先来道贺。惟哀思填胸,难于陈辞。

年年今日新装艳,

惟此春衫有泪痕。

此哀思实难抑制!”老夫人答吟道:

“不管新年春色好,

昏花老眼泪频流。”

两人的悲叹都非寻常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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