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薄云》

藤壶母后在一切贵人之中,心肠最为慈悲,对世人普遍爱护。从来豪门贵族,总不免倚仗势力,欺压平民,藤壶母后则绝无此种行为。四方有所贡献,凡劳师动众之事,一概谢绝。在佛法功德方面,她也十分撙节:从来富贵之人,经人劝请,往往穷极豪华地大做功德,即在圣明天子时代,亦不乏其例。惟有藤壶母后绝不作此等奢侈之事,她只用上代传下来的财宝,以及应得的年俸爵禄,在不妨碍其他用项的限度内,尽量普遍地斋僧供佛。因此无知无识的山僧,也都悼惜她的逝世。葬仪的消息,轰动全国,闻者无不悲伤。凡殿上官员,一律身穿黑色丧服,使得这莺花三月暗淡无光。

源氏公子看了二条院庭中的樱花,回想起当年花宴的情状,自言自语地吟唱古歌中“今岁应开墨色花”之句①。深恐惹人议论,只得笼闭在佛堂中,天天背人偷泣。夕阳如火,山间树梢毕露。而横亘在岭上的薄云,映成灰色。际此百无聊赖之时,这灰色的薄云分外惹人哀思。源氏公子吟道:

“岭上薄云含夕照,

也同丧服色深黝。”②

无人间知,独吟也是枉然。

七七佛事次第圆满之后,暂无举动。宫中闲静,皇上顿感寂寞无聊。且说有一个僧都,藤壶母后的母后③在世时就入宫供职,一直当祈祷师。藤壶母后也很尊敬他,当他亲信人。皇上亦重视他,常常教他举办隆重的法事。这确是一个道行高深的圣僧,世间少有。他今年约七十岁,近年来笼闭山中,勤修佛法,为自己晚年积福。此次专为藤壶母后祈病,来到京都,被召入宫,常侍皇上左右。源氏内大臣也劝他:“今后你就同昔日一样,常住宫中,为皇上供职。”僧都答道:“贫僧年老,本已不堪夜课。惟大臣有命,岂敢违反。况长年身蒙厚恩,理应报答。”便留住宫中了。

①古歌:“山樱若是多情种,今岁应开墨色花。”见《古今和歌集》。

②本回题名“薄云”据此诗。因此藤壶又名“薄云皇后”。

③此乃桐壶帝前代的皇后。

有一天,沉静的黎明时分,伺候人都不在身旁,值宿人员也都退去了,这僧都一面用老人特有的稳静声音咳嗽,一面为冷泉帝讲述人世无常之理。乘机言道:“贫僧有言,欲启奏陛下。因恐反获谎报之罪,故踌躇不决者久矣。但陛下若不知此事,罪孽甚大,贫僧恐受天罚。贫僧若将此事隐藏胸中,直至命终,则又有何益?佛菩萨亦将呵斥贫僧之不忠。”他讲到这里,说不出口了。冷泉帝想:“到底是什么事情?莫非他死后在这世间犹有余恨么?做和尚的,无论何等清高,往往贪馋嫉妒,实在讨厌。”便对他说:“我从幼年时候就亲信你,你却有事隐忍不说,教我好恨啊!”僧都续说道:“阿弥陀佛!佛菩萨所严禁泄露的真言秘诀,贫僧均已绝不保留地传授陛下。贫僧自身,尚有何事隐忍在心?惟有这一件,乃牵连过去未来之大事,如果隐瞒,只恐反而以恶名传闻于世,于已故桐壶院和藤壶母后、以及当今执政之源氏内大臣,皆多不利,贫僧此老朽之身,毫不足惜,即使获罪,决不后悔。今当仰承神佛之意,向陛下奏闻:陛下尚在胎内之时,母后便已悲伤忧恼,曾密嘱贫僧多方祈祷。其中详情,出家之人当然不得而知。后来内大臣身蒙无实之罪,谪戍海隅,母后更加恐惧,又嘱贫僧举行祈祷。内大臣闻知此事,亦曾命贫僧向佛忏悔。陛下即位以前,贫僧不绝地为陛下祈求安泰也。据贫僧所知……”便将事实详细奏闻。冷泉帝听了他的话,如闻青天霹雳,恐惧悲伤,方寸缭乱,一时不能作答。僧都自念唐突启奏,恼乱圣心,深恐获罪,便想悄悄退出。冷泉帝留住了他,言道:“我倘不知此事而度送一生,深恐来世亦当受罪。惟你隐忍至今方始告我,反教我怨你不忠了。我且问你:除你以外,有否别人知道此事而泄露于外?”僧都答道:“除贫僧及王命妇之外,并无他人如此情由。贫僧今日奏闻,心中实甚恐惧。近来天变频仍,疫疠流行,其原因即在于此。陛下年幼之时,尚未通达世事,故神佛亦不计较。今陛下年事渐长,万事已能明辨是非,神佛即降灾殃,以示惩罚不孝之罪也。世间万事吉凶,其起因皆与父母有关。陛下若不自知其罪,贫僧不胜忧惧。因此敢将深藏心底之事宣之于口。”说时嘘唏不已。此时天色已明,僧都即便告退。

冷泉帝闻此惊人消息,如在梦中。左思右想,心绪恼乱。他觉得此事对不起桐壶院在天之灵。而使生父屈居臣下之位,实甚不孝。多方考虑,直到日晏之时,犹未起身。源氏内大臣闻知圣躬不豫,甚是吃惊,便前来探视。冷泉帝一见其面,悲伤更难忍受,籁籁地掉下泪来。源氏内大臣以为他悼念母后,泪眼至今未干也。

这一天,桃园式部卿亲王①逝世了。噩耗传来,冷泉帝又吃一惊,觉得这世间凶灾接踵而生,越发可忧了。源氏内大臣看见皇上如此忧伤,便不返二条院去,常住宫中,与皇上亲密谈心。皇上对他言道:“我恐寿命不永了,何以近来心情如此颓丧,天下又如此不太平。万方多难,教我不胜忧惧。我颇思引退,母后在世之时,我恐使她伤心,不敢提及。今已无所顾虑,我欲及早让位,以便安心度日。”源氏内大臣骇然答道:“此事如何使得!天下之太平与否,未必由于政治之长短。自古圣代明时,亦难免有凶恶之事。圣明天子时代发生意外变乱,在中国也有其例,在我国亦复如是。何况最近逝世之人,多半是高龄长寿,享尽天年者。陛下不须忧惧也。”便列举种种事例,多方劝慰。作者女流之辈,不敢侈谈天下大事。略举一端,亦不免越俎之嫌。

①桐壶院之弟,槿姬之父。

冷泉帝常穿墨色丧服,其清秀之容姿,与源氏内大臣毫无差异。他以前揽镜自照,亦常有此感想。自从听了僧都的话以后,再行细看源氏内大臣的相貌,越发深切地感到父子之爱了。他总想找个机会,向他隐约提到此事。然而又恐源氏内大臣难以为情,幼小的心中便鼓不起勇气。因此这期间他们只谈些寻常闲话,不过比以前更加亲昵了。冷泉帝对他态度异常恭敬,与从前迥不相同,源氏内大臣眼明心慧,早已看出,暗中觉得惊异,然而料不到他已经详悉底蕴了。

冷泉帝想向王命妇探问详情。然而他又不愿教王命妇知道母后严守秘密之事已经被他得悉。他只想设法将此事隐约告知源氏内大臣,问他古来有否此种前例。然而终无适当机会。于是他更加勤修学问,浏览种种书籍。他在书中发现:帝王血统混乱之事,在中国实例甚多,有公开者,有秘密者:但在日本则史无前例。即使亦有实例,但如此秘密,怎能见之史传?当然不会传之后世了。他只在史传中发现:皇子降为臣籍,身任纳言或大臣之后,又恢复为亲王,并即帝位者,则其例甚多。于是他想援用此种前例,以源氏内大臣贤能为理由,让位与他。便作种种考虑。

此时正值秋季京官任免之期。朝廷决定任命源氏为太政大臣。冷泉帝预先将此事告知源氏内大臣,乘便向他说起最近所考虑的让位之事。源氏内大臣闻言,诚惶诚恐,认为此事万不可行,坚决反对。奏道:“桐壶父皇在世之时,于众多皇子之中,特别宠爱小臣,但绝不考虑传位之事。今日岂可违背父皇遗志,贸然身登帝位?小臣但愿恪守遗命,为朝廷尽辅相之责。直待年龄渐老之时,出家离俗,闭关修行,静度残生而已。”他照常用臣下的口气奏闻,冷泉帝听了深感歉憾。至于太政大臣之职。源氏内大臣亦谓尚须考虑,暂不受命。结果只是晋升官位,特许乘牛车出入宫禁。冷泉帝深感不满,还要恢复源氏内大臣为亲王。但按定例,亲王不得兼太政大臣,源氏倘恢复为亲王,则别无适当人物可当太政大臣而为朝廷后援人,故此事又未能实行。于是晋封权中纳言①为大纳言兼大将。源氏内大臣想:“等待此人再升一级,成为内大臣以后,万事皆可委任此人,我多少总安闲些。”但回思冷泉帝此次言行,又甚担心。万一他已知道这秘密,则对不起藤壶母后之灵。而使冷泉帝如此忧恼,又万分抱歉。他很诧异:究竟是谁泄露这秘密的?

①葵姬之兄,即以前之头中将。

王命妇已迁任栉笥殿①职务,在那里有她的房室。源氏内大臣便去访晤,探问她:“那桩事情,母后在世之时是否曾向皇上泄露口风?”王命妇答道:“哪有此事!母后非常恐惧,生怕皇上听到风声。一方面她又替皇上担心,深恐他不识亲父,蒙不孝之罪,而受神佛惩罚。”源氏内大臣听了这话,回思藤壶母后那温厚周谨、深思远虑的模样,私心恋慕不已。

①掌管御衣之所。

且说梅壶女御在宫中,果如源氏内大臣所指望,照料冷泉帝异常周到,身受无上的宠爱。这位女御的性情与容貌,十全其美,无瑕可指。故源氏内大臣对她十分重视,用心照拂。时值秋季,梅壶女御暂回二条院歇息。源氏内大臣为欢迎女御,把正殿装饰得辉煌耀目。现在他用父母一般的纯洁心肠来爱护她了。

有一天,秋雨霏霏,庭前花草色彩斑斓,露满绿叶。源氏内大臣回想起梅壶的母亲六条妃子在世时种种往事,泪下沾襟,便走到女御的居室里来探望,他身穿墨色常礼服,借口时势不太平,故尔洁身斋戒,实则为藤壶母后祈祷冥福也。他把念珠藏入袖中,走进帘内来,姿态异常优雅。梅壶女御隔着帷屏亲口和他谈话。源氏内大臣说:“庭前秋花盛开了。今年年头不佳,而草木无知,依旧及时开颜发艳,真可怜啊!”说着,把身子靠在柱上,映着夕照,神彩焕发。接着谈到昔年旧事,谈到那天赴野宫访问六条妃子后黎明时依依惜别之状,言下不胜感慨。梅壶女御正如古歌所咏“回思往事袖更湿”①,也嘤嘤地哭泣起来,样子甚是可怜。源氏内大臣在帷屏外听她因哭泣而颤动的声音,想见她个非常温柔优雅的美人。可惜不能见面,胸中焦灼难堪。此种恶癖实甚讨厌!

源氏内大臣又开言道:“回想当年,并无何等可悲可恼之事,理应安闲度日。只因我心耽好风流,以致终年忧患不绝。有许多女子,我和她发生了不应该的恋爱,使我至今犹觉痛苦。其中至死不能谅解而抱恨长终者,计有二人,其一便是你家已过的母夫人。她怨我薄幸,直至最后终不谅解,此乃我终身一大恨事。我竭诚照顾你这遗孤,指望借此聊慰寸心。无奈‘旧恨余烬犹未消’②,看来这是永世的业障了。”至于另一人姑置不谈③。话头转向他处:“中间我惨遭谪戍,常思回京之后,应做之事甚多。现在总算逐渐如愿以偿了。住在东院的那人④,以前孤苦伶仃,现在安居纳福,无所顾虑了。这个人性情温和,我与她互相谅解,亲密无间。我回京以后,复官晋爵,身为帝室屏藩,但我对富贵并不深感兴趣,惟有风月情怀,始终难于抑制。当你入宫之际,我努力抑制对你的恋情而当了你的保护人,不知你能谅解我此心否?如果你不寄与同情,我真是枉费苦心了!”梅壶女御觉得厌烦,默默不答。源氏内大臣说:“你不回答,可见不同情我,我好伤心啊!”

①古歌:“罗袖本来无干日,回思住事袖更湿。”见《拾遗集》。

②古歌:“旧恨余烬犹未消,惟有与汝永缔交。”见《源氏物语注释》所引。

③另一人显然是藤壶。

④指花散里。

连忙岔开话头,继续言道:“自今以后,我总想永不再作疚心之事,静掩禅关,专心修持,为来世积福。只是回思过去,我毫无勋业值得一生怀念,不免遗憾耳。惟膝下有小女一人,现仅四岁,成长之日尚远。我今不揣冒昧,欲以此女奉托,指望靠她光大门第。我死之后,务请多多栽培。”梅壶女御态度异常文雅,只是隐隐约约地回答了一言两语。源氏内大臣听了觉得十分可亲,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日暮。又继续言道:“光大门第之望,姑且不谈。目前我所企望的,一年四时流转之中,春花秋叶,风雨晦明,应有赏心悦目之景。春日林花烂漫,秋天郊野绮丽,孰优孰劣,古人各持一说,争论已久。毕竟何者最可赏心悦目,未有定论。在中国,诗人都说春花如锦,其美无比,而在日本的和歌中,则又谓‘春天只见群花放,不及清秋逸兴长。’①我等面对四时景色,但觉神移目眩。至于花色鸟声,孰优孰劣,实难分辨。我想在这狭小的庭院内,广栽春花,移植秋草,并养些不知名的鸣虫,以点缀四时景色,供你等欣赏。但不知你对于春和秋,喜爱哪一季节?”梅壶女御觉得难于奉复。但闭口不答,又觉太不知趣,只得勉强答道:“此事古人都难于判别,何况我等。诚如尊见:四时景色,皆有可观。但昔人有云:‘秋夜相思特地深’②;我每当秋夜,便思念如朝露般消失的我母,故我觉得秋天更为可爱③。”这话似乎没有多少理由,信口道来,但源氏内大臣觉得非常可爱。他情不自禁,赠诗一绝:

“君怜秋景好,我爱秋宵清。

既是同心侣,请君谅我心。

我常有相思难禁之时呢。”梅壶女御对此岂能作答?她只觉得莫名其妙。源氏内大臣颇想乘此机会,发泄胸中关闭不住的怨恨。或竟更进一步,作非礼之事。但念梅壶女御如此嫌恶他,亦属有理。而自己如此轻佻,也太不成样子。于是回心转意,只是长叹数声。此时他的姿态异常优美。但女御只觉得讨厌。她渐渐向后退却,想躲进内室里去。源氏内大臣对她说:“想不到你如此讨厌我!真正深解情趣的人,不应该如此呢。罢了罢了,今后请你勿再恨我。你若恨我,我很伤心啊!”便告辞退出。他起身退出后,衣香留在室中,梅壶女御觉得连这香气也很讨厌。侍女们一面关窗,一面相与言道:“这坐垫上留着的香气,香得好厉害啊!这个人怎么会长得这样漂亮?竟是。樱花兼有梅花香,开在杨柳柔条上’④呢。真正教人爱杀呵!”

①见《拾遗集》。

②古歌:“无时不念意中人,秋夜相思特地深。”见《古今和歌集》。

③梅壶女御后来称为“秋好皇后”,即根据她这段话。

④此古歌见《后拾遗集》。

源氏内大臣回到西殿,暂不走进内室去,却在窗前躺下,耽入沉思。他教人把灯笼挂在远处,命几个侍女在旁侍候,和她们闲谈。他自己也感觉到:“我作乱伦之恋而自寻烦恼的老毛病,还是照旧呢。”又想:“向梅壶女御求爱,实在太不应该!从前那桩事,讲到罪过,比这件事深重得多。然而那时年幼无知,神佛亦原谅我,但现在岂可再犯?”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于此道已可放心,毕竟修养加深,不会再蹈复辙了。

梅壶女御作出深知秋天风趣的样子,口答源氏内大臣说爱好秋景,过后回想,懊悔莫及,深觉可耻。颓丧之余,竟成忧恼。但源氏内大臣斩断了这一缕情丝,比以前更加亲切地照拂她了。他走进内室,对紫姬说道:“梅壶女御爱好秋夜,亦甚可喜;而你喜欢春晨,更是有理。今后赏玩四时花草之时,亦当按照你的欢心而安排。我身为公私事务所羁绊,不能任情游乐。常想依照夙愿,遁入禅门。但不忍教你独守孤寂,不免怅惘耳。”

源氏内大臣时刻挂念嵯峨山中大堰邸内那个人。但因身分高贵,不便轻易去访。他想:“明石姬为了自己出身低微,所以嫌恶人世,避免交游,其实何必如此自卑呢?但她不肯轻易迁居东院,低头与众人共处,则又未免太高傲了。”推察她的心情,实甚可怜。于是照例借口嵯峨佛堂必须不断念佛,赴大堰邸访问了。

明石姬在这大堰邸内,越是住得长久,越是觉得凄凉。平居无事,也频添忧恼。何况与难得降临的源氏内大臣结了痛苦的不解之缘,见面时只是匆匆一叙,反而徒增悲叹。因此源氏内大臣只得尽心竭力地抚慰她。透过异常繁茂的树木,远远望见大堰河鸬鹚船的篝灯明灭,火光反映在池塘里,好象点点流萤。源氏内大臣说:“此种住宅的情景,若非在明石浦看惯,看了定然觉得希奇。”明石姬便吟道:

“篝灯映水如渔火,

伴着愁人到此乡。

我的愁思也与住在渔火之乡时一样。”源氏内大臣答道:

“只缘不解余怀抱,

心似篝灯影动摇。

正如古歌所咏:‘谁教君心似此愁?’①”意思是反而恨明石姬不谅解他的心。此时公私各方均甚闲暇,源氏内大臣为欲专心修习庄严佛法,常常到嵯峨佛堂来作长期滞留。想是因此之故,明石姬的愁怀也稍得宽解。

①古歌:“情如泡沫原堪恨,谁教君心似此愁?”见《古今和歌六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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