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新菜续》

天色朦胧向晓,霜华愈来愈重。奏神乐的人饮酒过醉,奏得本末颠倒。不知自己满面通红,只顾贪看美景。庭燎已经熄灭,他们还是挥舞着杨桐枝,高唱“千春千春,万岁万岁……”,为源氏祝福。源氏子孙之繁昌,可保无疑了。乐事层出不穷,永无餍足之时。大家希望“千宵并作一宵长”①,却不道转瞬天色已明。诸青年象回波一般争先退去,心中不免痛惜。松原上排列着长长的一队车辆。晓风扬起帘脚,露出女眷的衣裾来,好似常绿树底下开出了烂漫的春花。各车辆的伺候人员,按照各主人身分而穿着各种颜色的袍子,拿着精美的盘子,分别请车中主人进膳。

①古歌:“但愿清秋夜未央,千宵并作一宵长。不曾说尽胸中事,窗外金鸡报晓忙。”见《伊势物语》。

下级人员都注目观看,不胜艳羡。呈送给老尼姑的是素食,盛在一只嫩沉香木盘子里,上面覆着青宝蓝色帕子。观者私下议论,都说。“真荣耀啊!这女人定是前世积德的吧!”来时带着无数供养品,一路上途为之塞。但归时负担轻松了,一路上可以逍遥自在地游山玩水。但此等琐屑之事,无须一一赘述。老尼姑与明石夫人想起了高居荒山、不闻不见的明石道人,觉得只此一事深可遗憾。但念这老和尚如果也来参与这盛会,则又不很雅观--惟世人都以老尼姑为范例,认为当今之世,志气应该高远。到处盛称老尼姑的幸福,世间就多了一个典故。凡称道幸福之人,必曰“明石尼姑”。现已致仕的太政大臣家的小姐近江君,打双六时口中必高呼“明石尼姑,明石尼姑!”借以求赢。

且说出家为僧的朱雀院,专心修行佛道,朝廷政治概不闻问。只在春秋二季今上行幸省亲之时,也还谈谈昔年旧事。就中关于三公主,他至今还不能放心。他让源氏做她的正式的保护人,而教今上暗中照拂这皇妹。于是朝廷晋封三公主为二品,封户也增加不少,三公主的威势便更加显赫了。紫夫人看见这几年来三公主的声望在各方面都日渐提高,常常想道:“我身单靠源氏主君一人的宠爱,始得不落人后。将来年纪老矣,这宠爱终当衰减。不如在未到此时以前,自己发心出家吧。”但恐源氏当她赌气,因此并不爽快说出。源氏看见主上也关心三公主,觉得不可怠慢了她,此后在她那里住宿的日子增多,三公主便与紫夫人平分秋色了。紫夫人认为这也是理之当然,但私心未免不安,觉得果然不出所料。然而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她把明石女御所生长女,即皇太子以次的那个大公主,领到自己身边,用心抚育她。和这女孩作伴,可以慰藉孤眠之夜的寂寥。明石女御所生子女,她个个都很疼爱。花散里夫人看见紫夫人有这许多孙儿,不胜艳羡,也把夕雾大将与惟光的女儿典侍所生的女儿①迎了过来,抚养在身边。这女孩长得非常可爱,而且聪明伶俐,与年龄似不相称,因此源氏也很疼爱她。源氏子女稀少,而第三代繁昌,各处孙儿甚多。现在他就靠抚育孙儿,以慰寂寥。髭黑右大臣常来探望,比以前更加亲近了。他的夫人玉鬘现已变成少妇,大约因为她这义父已不象从前那样贪色了,故每逢适当机会,也常来六条院问候,与紫夫人会面,彼此十分亲睦。只有三公主,虽然年已二十,还同儿时一样天真烂漫。源氏现在已将明石女御委托皇上照顾,自己就专心一意地照顾这三公主,象幼女一般疼爱她。

①指夕雾与藤典侍所生三女公子。

朱雀院寄信与三公主,说道:“近来颇有所感,似觉大限将临,思之不胜黯然。我于现世之事,早已无所留恋,但望与汝再见一面。如不可得,我将抱恨长终。不须铺张,微行来此可也。”源氏闻之,对三公主言道:“正应当如此才好。即使上皇不言,你也应该先意承旨。如今劳他盼待,其实对他不起。”于是三公主决心前往探望朱雀院。然而无缘无故,贸然去访,似乎不成体统。源氏便考虑访问的借口。忽然想起,明年朱雀院五十岁,可以办些新菜,前往贺寿。便准备种种僧装,计划素斋食品。出家之人,凡事与俗人不同,故须特别设计,仔细考虑。朱雀院在俗之时,对音乐深感兴趣。故舞人与乐人,必须用心选择,全用技术优越之人。髭黑右大臣有两个儿子,夕雾左大将有云居雁所生二子及典侍所生一子,共三人,此外另有满七岁的几个小孩。这些孩子都当了殿上童。萤兵部卿亲王家尚未行冠礼的王孙,所有适当的亲王家的子孙,以及其他人家的儿童,都被选用。凡上殿的童子,相貌都很俊俏。在各种舞蹈之中选取特别优美的舞姿,种类不计其数。这是规模宏大的盛会,故入选之人大家用心练习。有关此道的专门乐师及精通技术的人,都忙于教练,无有暇晷。

三公主自幼学弹七弦琴,但她很小就离家于归六条院,朱雀院不知她现在学得如何了,很是挂念。他对左右说道:“公主归宁时,我想叫她弹七弦琴给我听呢。她在那边,这琴定然学得很好了吧。”这话传入宫中,皇上听到了,说道:“是啊,她一定学得特别好了。她在父皇面前献技时,我也想去听听呢。”这话又传入源氏耳中,他说:“近几年来,每逢适当机会,我总教她弹琴。她的技术确已进步得多了。然而还不曾学会值得欣赏的精深手法。如果毫无准备前去参见上皇,而上皇命她弹奏、不许推却时,她难免困窘吧。”他替三公主担心,从此时起,便悉心教练。

他先教她调子特殊的乐曲二三首,然后再教富有趣味的大曲。凡四季变调的手法、适应气候寒暖的调弦法①等种种重要的技术,无不详细教授。三公主起初颇感困难,后来渐渐体会,终于弹得很纯熟了。白昼众人出入频繁,要从容返复地教授“由”和“按”②的弹法,很不安心,便改在夜间教授,可以专心一志地体会真髓。这期间他就向紫夫人乞假,朝朝夜夜在这里教琴。明石女御和紫夫人,以前都不曾向源氏学过七弦琴。明石女御听说父亲此时正在弹奏从来不曾听到过的名曲,很想前来听赏。皇上一向不大肯给女御请假,此次好容易允准她暂时归宁,她就专诚回六条院听琴。这位女御已经生下两个皇子,现在又已怀胎五月了。十一月是宫中祭祀之期,她就以孕妇不宜参与祭祀为借口而归宁。十一月过后,皇上就催她回宫。但明石女御有此机会夜夜听赏音乐,对三公主不胜欣羡。她怪怨父亲:为什么不教我弹琴呢!源氏与众不同,最喜爱冬夜的月亮,便在明月照积雪的清光中弹奏符合季节的琴曲。又在侍女中选择略解此道的人,叫她们各尽所长,联合演奏。此时已近岁暮,紫夫人十分忙碌,各处种种事务,都必须由她亲自调度。她常常说:“到了春天,拣个闲静的傍晚,我总要听一听三公主的琴。”不久过了年关。

①春用角,夏用徵,秋用商,冬用羽。寒用律,暖用吕。

②“由”是摇弦,“按”是捺弦。

朱雀院五十寿辰,首先是皇上庆祝,规模盛大之极。源氏不便和皇上并比,把日子稍稍延迟,定在二月中旬。乐人和舞人便天天前来演习,络绎不绝。源氏对三公主说:“紫夫人常想听你弹琴。我想定个日子,叫你和这里弹筝弹琵琶的女眷合奏,开一个女乐大会。我看当代音乐名手,修养都不及六条院诸女眷的精深呢。我在音乐上算不得专家,但自幼关心此道,总希望在任何方面没有不懂得的事。因此世间所有音乐名师,以及高贵之家承继名手祖传的人,我全都请教过。然而其中真个精深博雅使我叹佩的人,实在不曾见过。而现今的青年,大都油腔滑调,比我们一代的人浅薄得多。况且七弦琴这乐器,听说现今已无人学习。学到象你那样程度的人,实在很难得了。”三公主天真烂漫地微笑,她听见源氏如此赞扬她,心中不胜欢喜。她今年已经二十一二岁了,然而还同未成年一样,一派稚气。身材瘦小,但容貌十分秀美。源氏随时随地教导她:“你多年不见父亲了。此次前往参见,须要小心在意,让他看见你长大成人,心中欢喜。”众侍女相与告道:“对啊!若非大人如此悉心管教,她那孩子脾气就更加不能隐藏了呢。” 正月二十日左右,天色晴朗,风和日暖。庭前梅花渐渐盛开,其他春花亦皆含苞,四周春云迷离靉靆。源氏言道:“出了正月,便须准备祝寿,大家都要忙了。到那时举行琴筝合奏,外人将误认为试演,便多麻烦。不如就在此时悄悄地举行吧。”便邀请明石女御、紫夫人、明石夫人等都到三公主的正殿里来。众侍女都想听琴,大家希望跟主人同行。结果和三公主疏远的人都不得去,只选年龄稍长而品性良好的人同去。紫夫人随带四个相貌漂亮的女童,身穿红色外衣、白面红里汗袗、淡紫色绵织衬衣,外面缀着凸花模样的裙子、红色练绸单衫,举止态度都很文雅。明石女御的房间里,新年里装饰得辉煌灿烂,众侍女也互相争艳,打扮得花枝招展,华丽无比。女童穿的是青色外衣、暗红色汗袗,外缀中国绫绸裙子,中间又加棣棠色中国绫罗衬衣,个个一模一样。明石夫人的女童打扮并不十分阔绰,穿红面紫里衬袍者二人,穿白面红里衬袍者二人,外衣则四人都是青磁色的,衬衣或深紫色或淡紫色,都用砑光花绸,鲜丽无比。三公主闻得许多人将会集于此,便用心把几个女童打扮得特别漂亮。穿的是深青色外衣、白面绿里汗袗和淡紫色衬衣。这服饰并不特别华丽或珍贵,然而大体上气派堂皇高雅,无可比拟。

厢房中间的纸隔扇尽行撤去,各处但用帷屏遮隔。中央设置源氏主君座位。今日为琴筝作伴奏的笛,令男童吹奏。髭黑右大臣家三公子--即玉鬘所生长子--吹笙,夕雾左大将家大公子吹横笛,都坐在廊下。室内铺着茵褥,放着各种弦乐器。家中秘藏的各种琴,都装在华丽的藏青色袋内,此时全部取出。明石夫人弹琵琶,紫夫人弹和琴,明石女御弹筝。三公主并不擅长此种大型的琴,源氏体会她的心情,便把她平日惯用的七弦琴调整,交与她弹。他说:“筝的弦线并非常常会松弛,只因和别的乐器合奏时,琴柱的位置容易变动,所以必须预先顾到,张得紧些。女子腕力较弱,不宜张弦,还是叫夕雾大将来张吧。这班吹笛的人,还都是孩子,能否合拍,很不可靠呢。”便笑着派人去召唤夕雾:“请大将到这儿来!”许多妇女怕难为情,心情紧张起来。除了明石夫人以外,其余都是源氏的入室弟子,因此他也很担心,希望她们都弹得好,使夕雾听了无可非难。他想:“女御在皇上面前,惯于和其他乐器合奏,大可放心。只是紫夫人的和琴,弦线虽然不多,而弹法无有定规,女子奏此乐器,往往会张惶失措。合奏之时,别的弦乐器全都协调,这和琴会不会变调呢?”他替紫夫人担心。

夕雾大将觉得今日之行,比参与御前大规模试演更加严肃,神色十分紧张。他身穿一件色彩鲜艳的常礼服,内外衣裳都熏了浓烈的衣香,衣袖更加香得厉害。来到三公主正殿前时,天色已黑。黄昏清幽可爱。梅花洁白无暇,仿佛正在恋慕去年的残雪,疏影横斜,纷纷乱开。微风拂拂,把梅花之香和帘内飘来的美妙不可言喻的衣香吹成一气,竟可“诱导黄莺早日来”①。宫殿四周充满了氤氲佳气。源氏把筝的一端拉出帘外来②,对夕雾说道:“莫怪我唐突啊!你替我把这筝的弦线调整一下。我不好把疏远的人叫到这里来,所以只得叫你了。”夕雾必恭必敬地拿过筝来,态度谨慎小心,从容不迫。他把基音调整为壹越调③之后,并不试弹乐曲,表示谦虚。源氏说道:“弦线既然调整了,总得试奏一曲,否则太没风趣了。”夕雾装腔作势地答道:“儿子本事低微,不敢在今天这音乐会上班门弄斧。”源氏笑道:“这也说得是。不过外间传说你不得参加女乐演奏,因而逃跑了,倒是名誉攸关啊!”夕雾便重整弦线,试弹了美妙的一曲,然后把筝奉还。源氏的几个孙子都作值宿打扮,非常可爱。他们吹笛伴奏弦乐,虽然还有稚气,却也非常美妙,显然是前程远大的。

①古歌:“梅花香逐东风去,诱导黄莺早日来。”见《古今和歌集》。

②夕雾男子,不得入内,住在帘外。

③索越调是十二律的第一音,即宫音,犹如C调。

各种琴的弦线都调整好之后,合奏就开始了。诸琴各有所长,而其中明石夫人的琵琶尤为美妙纯熟,手法高古,音色清澄,非常富有趣味。夕雾倾耳而听紫夫人的和琴,觉得爪音亲切可爱,反拨之音也异常新颖悦耳。其繁华热闹,并不亚于以此为正业的专家的大规模表演。想不到和琴也有这等美妙的弹法,夕雾不胜惊叹。这是紫夫人长年用功练习的优良成绩,源氏以前替她担忧,此刻便放心了。他觉得这位紫夫人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明石女御所弹的筝,须在别的乐器休止的隙间不知不觉地透露出音节来,听来也很娇艳美妙。三公主弹七弦琴,虽然还未十分纯熟,但因正在用功练习,所以并无差错,颇能与其他乐器合拍。夕雾听了,觉得三公主的七弦琴也大有进步。他便按着拍子,唱起歌来。源氏也时时拍着扇子,同他唱和。他的嗓子比从前更加美妙了,只是略微宏大,添得了一种威严堂皇之感。夕雾也是嗓子非常优美的人。夜渐渐静起来,这音乐夜会美不可言。

此时月出较迟,使命各处点起灯笼,使火光明暗适度。源氏向三公主窥看,但见她比别人娇小可爱,似觉只看见衣裳。此人缺乏艳丽之相,只觉高贵秀美,好比二月中旬的新柳,略展鹅黄,而柔弱不胜莺飞①。她身穿一件白面红里的常礼服,头发从左右两旁挂向前面,很象青青的柳丝。这正是高贵无比的公主模样。

①根据白居易《杨柳枝》诗;“白雪花繁空拂地,绿丝枝弱不胜莺”

明石女御容姿与三公主一样优雅,而艳丽之相较多。举止端详,气品高贵,好比盛开的藤花,当夏日群花零落之后,独自在晨光中开颜发艳。但她现正怀孕,腹部显然膨胀。演奏之后颇感困顿,把筝推向一旁,一手靠在矮几上了。她的身材矮小纤弱,而矮几是普通大小的,因此她的手臂必须提高,样子很不舒服。源氏便想替她特制一个较小的矮几,可见对她关怀无微不至。她身穿红面紫里的外衣,头发长长地挂下去,十分清整,灯光之下的姿态美丽绝伦。紫夫人穿的大约是淡紫色的外衣、深色的礼服和淡胭脂色的无襟服,头发异常浓密,柔顺地堆压在肩背上,和身材大小恰好相称,但觉全身十分匀称美满。若要用花来比方,可说是春天的樱花,然而比樱花更加优美,这容颜实在是特殊的。明石夫人夹在这些高贵的妇人中,想必会相形见细,但事实并不如此。她的举止态度非常优雅,令人看了觉得自惭。气度之悠闲与容貌之妩媚,不可言喻。身穿柳绿色织锦的无襟服、近似淡绿的礼服,外面拴着轻罗围裙,借以表示谦逊①。然而人皆对她怀着好感,绝无轻侮之意。她偏斜地坐在一条青色高丽锦镶边的茵褥上,一手扶着琵琶,另一手以美妙的姿势拿着拨子,其神情之优雅,令人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②。看到这人,好象闻到五月橘连花带实的折枝的香气。各位夫人斯文一脉地坐在帘内,夕雾大将在帘外听到她们的动静,并隐约窥见人影,不免心驰神往。他想象紫夫人年龄既长,一定比从前朔风那天朝晨窥见的模样更加美丽了,便觉心痒难搔。又想:“三公主和我的宿缘若得更深些,我早就可将她占为己有。只恨我当时缺乏勇气,实甚可借。朱雀院不是屡次当面向我示意,并且背后也常提起我么?”他觉得后悔莫及。然而并非看见三公主态度无拘无束而想侮辱她。他对三公主并不十分动心。只是对于紫夫人,觉得在任何方面说来,都高不可攀,因此多年以来一直无法接近她。他想:“至少总得设法使她知道我对她的好意。”为此烦闷悲叹。但他决不怀有狂妄越礼之心,态度总是谨慎小心的。

①围裙是伺候人穿的。

②见白居易《琵琶行》。

夜色渐深,冷风侵肌,十九夜的月亮才从云间出现。源氏对夕雾言道:“月色朦胧的春夜,真教人徒唤奈何啊!然而秋夜也很可爱,象今天这种音乐演奏,如果与秋虫之声相应和,定然更多清趣,似觉音乐之声更加美妙了。”夕雾答道:“秋夜月色清光皎洁,洞烛万物,琴笛之音亦分外清澄。然而夜色过分明亮,有如人工造作,使人分心注目于种种秋花秋草、白露清霜,不能凝神听乐,亦是一大缺憾。春夜云霞弥漫天空,露出朦胧淡月,照着笙管合奏,其音节之清艳,实在无以复加!古人说女子爱春天①,良有以也。故欲求音乐之调和美满,莫如于春日夕暮演奏。”源氏说:“否否,欲评春秋之优劣,谈何容易!从古以来,此事难于判定。末世人心浅薄,岂能贸然作出结论!惟音乐的曲调,向来春天的吕调为先,秋天的律调为次②,果然自有其道理。”

①毛诗注:“女感阳气春思男,男感阴气秋思女。”

②日本催马乐,春天用吕调,秋天用律调。

后来又说:“只有一事真不可解。现今大名鼎鼎的音乐专家,常常在御前演奏,但杰出之人日渐稀少。自命为老前辈的名手,毕竟学得多少本领呢?教他们参与在这些并非专家的妇女中演奏,怕不见得特别优异吧。不过我自己年来离群索居,或许耳朵有些变乖了,真乃遗憾之事。说也奇怪,在这六条院里,无论学问或雕虫小技,一学即会的聪明人很多呢。御前奏乐时被选为第一流名手的人,和这里的妇人们比较起来,孰优孰劣呢?”夕雾说:“儿子也想谈论此事,只因自己缺乏修养,不敢信口雌黄。世人恐怕是不曾听见过古代音乐之故吧,都把柏木卫门督的和琴和萤兵部卿亲王的琵琶视为现今最优越的实例。他们的技艺固然高明无比,但今宵听到的音乐,实在可与匹敌,足使听者惊叹。也许是由于早先认为今宵只是小规模试演,不加重视,因而感到吃惊,亦未可知。如此妙乐,儿子的歌声其实不配参与。讲到和琴,只有前太政大臣能够随心所欲地即景奏出美妙的曲调,确是特别优越的。然而一般演奏,大都无甚特色。惟今晚所听到的,实在异常美妙啊!”他如此赞扬紫夫人。源氏说:“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你夸奖罢了!”他心中得意,脸上露出笑容,接着说道:“老实说,我所教出来的徒弟,个个都不坏呢。只有明石夫人的琵琶,是她家传,我没有帮助她。然而她到了这里之后,这乐器的音色似乎与前不同了。那年我遭意外之变,流寓远浦,最初听到她的琵琶时,便觉异常美妙。但现在又比那时高明得多了。”他强要把明石夫人的琵琶归功于自己,众侍女暗中好笑,互相以肘示意。

源氏又说:“无论何种学问,用心钻研起来,便可知道任何才艺都无止境。能够永不自满,锐意进取,实乃难得之事。老实说,精通博学之人,在今世几同凤毛麟角。能够正确地学得某种学问之一端,其人就此满足了。惟七弦琴一道,学理非常奥妙,不可草率染指。昔时精通古法之人,操起琴来,可以动天地,泣鬼神。种种音调,各有妙用:或能转悲伤为喜悦;或能变贫贱为富贵,而获得财宝。世间可信之事例甚多。在我国,此琴尚未传人之前,曾有深通音乐之人,多年远客他邦,愤不顾身,潜心学习,尚且难于学成①。实因此琴又能当面使日月星辰移动,使盛夏降霜飞雪,使风云雷霆轰动大地,古昔之世,确有其例。琴之为物,如此灵妙无极,故能全般学得之人,实甚少有。都因末世人心不古,故能传承当时妙法之一端者,亦甚难得。但亦另有原因:大约由于此乐器自古能使鬼神倾听而感动,故学得似通非通之人,生涯往往不幸。此后便有人厌恶此乐器,倡言‘弹琴者遭殃’。世人为免烦恼,大都不肯学习,因此今世几乎无人能传此道,真乃大可惋惜之事!试问除琴以外,有何乐器可作调整音律之标准?当然,在此万事日渐衰微之世间,独自树立大志,抛却妻子,远访中国、高丽等异域,固将被世人视为狂徒。然而不必如此,但望学得精通此道之由绪,有何不可!要精通一调,尚且有无穷困难,何况调子甚多,高深之乐曲不计其数。故我当年专心学琴之时,曾广泛收罗日本固有及外国传来之乐谱,悉心钻研。后来无师可从,犹自热心学习。然而还是赶不上古人已。何况自今以后,我又无有可传之子孙,思之不胜怅惆。”夕雾听了这话,深感惋惜,又觉可耻。源氏又说:“明石女御所生皇子之中,倘有乐才符我所望的人成长起来,而此时我尚长生在世,我必将我之技法多少传授与他。看来二皇子将来是富有音乐才能的。”二皇子的外祖母明石夫人听了这话,觉得自己面目光采,流下欢喜的眼泪来。

①《空穗物语》中说:藤原俊荫随遣唐使来中国学琴,未能学成。后又历尽艰辛,赴波斯国,向仙人学琴,始尽得其法,归去传授与日本人。

明石女御把筝让与紫夫人,将身子靠在席上休息了。紫夫人便把和琴让与源氏,重新合奏,态度比初次随意不拘。奏的是催马乐《葛城》①,音节华丽悦耳。源氏反复歌唱,其声婉转悠扬,

①催马乐《葛城》全文:“闻道葛城寺,位在丰浦境。寺前西角上,有个榎叶井。白玉沉井中,水底深深隐。此玉倘出世,国荣家富盛。”见《续日本纪》。

美好无比。月亮渐次高升,梅花香色俱增,好一片牵惹人心的夜景啊!以前明石女御弹筝时,爪音优美可爱,又含有她母亲的古风,“由”音弹得很微妙,而又非常清澄。现在紫夫人弹筝,又另有一种手法,从容不迫,婉转悠扬,似有一种魔力,能使闻者心驰神往。“临”①的手法也弹得比女御更有趣致。从吕调移到律调之后,诸乐器都变了调子。律调的合奏非常娇媚华丽。三公主弹七弦琴,五个调子②弹出种种手法。其中最要当心的第五、六两弦的拨法,奏得非常巧妙。她的琴技全无稚气,已经十分成熟,能应用适合春秋万物的曲调而随机应变地作种种表现。她能确守源氏所教导的精神支配法。因此源氏非常赞许她,并且觉得自己教导有方,十分得意。几位小公子在廊下用心吹笛,吹得很好,源氏疼爱他们,说道:“你们想睡了么?今夜的音乐会,本想略奏片刻,不要延长时间,但因各个乐器各有其美,一经上手,欲罢不能。我的耳朵又不灵敏,不能辨别孰高孰下,犹豫不决,以致延至夜深,实在很不应该。”便赐酒一杯与吹笙的小公子,即玉鬘所生长子,又在自己身上脱下一件衣裳来奖赏他。紫夫人也把一件织锦的童衫和一条裙子赏给吹横笛的小公子,即夕雾的大儿子,但这并非正式赏赐,只是点景而已。三公主赐夕雾大将一杯酒,又赠自己所穿女装一套。源氏笑道:“不行不行!应该先孝敬老师才对!我好懊恼啊!”三公主座旁的帷屏背后便送出一支笛来,奉呈源氏主君。源氏笑着接受了。这是一支非常精美的高丽笛,源氏拿起来试吹一下。此时大家正在退出,夕雾听见笛声,便站住了,从儿子手中取过横笛来,吹出一支美妙的乐曲,非常动听。源氏看见这些人个个本领高强,都能承受他的师传,便觉自己的才艺实在不易多得。

①“临”是筝的手法之一。

②琴有五个调子:搔手、片垂、水宇瓶、苍海波、雁鸣。

夕雾大将用自己的车子载着儿子们,在明澄的月光之下回家。在归途上,耳中仿佛还听到紫夫人的异常优美的筝声,觉得深可恋慕。他自己的夫人云居雁也曾从已故的外祖母学琴,然而尚未学成,就离开外祖母,迁居舅舅家里,不能继续学习。结婚之后,在丈夫面前怕难为情,绝不弹奏。只是对于无论何事,都很温厚周谨。后来连生二子,忙于抚育,便无余暇。因此一向缺乏风雅之趣。然而善于嫉妒,其娇嗔之色,却也妩媚可爱。

当夜源氏宿紫夫人房中。紫夫人却留在三公主处,和她谈话,直到破晓才回房来。两人睡到日高方始起身。源氏对紫夫人说:“三公主的琴弹得很好了呢!你看如何?”紫夫人答道:“以前我在她那里,听她弹过一次,觉得还有可议。现在确已弹得很好了。这样专心一意地教导,怎么会不好呢!”源氏说:“的确如此。差不多天天把住了手教的。我真是个热心的老师呢。这件事非常复杂,又很麻烦,要花许多时间,所以我从来不曾教人。可是此次朱雀院和皇上都说:‘多少总得把七弦琴教教她。’我听了觉得很抱歉。我想:此事虽然麻烦,但他们把三公主托付我保护,这一点事情我总得效劳。因此便发心教她。”接着又说:“从前你年纪还小,我抚育你的时候,我公务烦忙,少有空闲,不能从容不迫、专心一志地教导你。近几年来,不知怎的又是人事栗六,蹉跎岁月。我不曾好好教你,而你昨夜弹得非常出色,使我面目增光。那时夕雾倾耳而听,惊叹不已。我真是如意称心,欢喜无量啊!”

紫夫人一方面是个风雅女子,一方面近来又当了祖母,照顾孙子,无微不至。无论何事,都办得十全其美,无可指摘,真是个世间难得的完人。因此源氏担起心来,他想:“尽善尽美的人,往往寿命不长,世间确有其例。”他竟有些害怕。他看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子,但觉得象紫夫人那样众善兼备的人,实在无有其类。紫夫人今年三十七岁①。源氏回想多年来和她相处之情,不胜感慨,便对她说:“今年应比往年特别审慎地举行消灾延寿的祈祷。我经常事绪纷忙,不免疏忽遗忘,还望你自己用心留意。举行隆重的法会时,你尽管嘱我办理。你的舅父北山僧都故世了,实甚可惜!平日有事要举行祈祷时,他是最可信赖的一位高僧。”接着又说:“我从小与众不同,生长深宫,养尊处优。今日身居高位,坐享荣华,也是古来少有其类的。然而我所遭受的痛苦,也比别人更多,也是世无其类的。首先是疼爱我之人,相继亡故。到了残生的晚年,又遭逢许多伤心惨目之事。想起了那些荒唐无聊的行为,心中异常烦恼。种种违心之事,时刻纠缠我身,直至今日不休。如今我想:我能活到四十七岁,恐是此种痛苦换来的代价吧。至于你呢,我觉得除了我流放时别离之苦而外,别无忧伤烦恼之事。即使身为皇后,身分高贵之极,亦必有忧患之事,其次的人自然更多痛苦。例如女御、更衣等高等宫人,交际应酬,处处劳神,与人争宠,烦恼不绝,都是不得安逸的。你跟了我,好比在父母保护之下的深闺内长大起来一样,这等安逸是别人所盼不到的。即此一端,便见得你的命运比别人好,你知道么?中间意外地来了这个三公主,固然不免使你感到几分痛苦。然而正因此事,我对你的爱情更加深了。惟恐这是你自己的事,所以你不易看出,亦未可知。然而你是深明事理的人,定能了解我的真心吧。”

①时人相信女子三十七岁是灾厄之年。但紫姬此时实际是三十九岁,恐是作者记错?

紫夫人答道:“在旁人看来,固然如你所说,我这微不足道之身,享受了过分的幸福。谁知我心中一向怀着难于堪忍的痛苦呢。为此我自己常向神佛祈祷。”脉脉含情,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后来又说:“老实对你说吧:我自己觉得余命已经不多,今年倘再因循过去,将来后悔莫及。我早就立下誓愿,务请你允许我出家吧。”源氏说:“此事千万不可!你遁入空门,把我抛弃在世间,我还有什么生趣呢?你我共处,虽然只是度送平凡的岁月,然而朝夕相对,心心相印,正是莫大的乐趣。还望你详察我对你特别怜爱的真心。”每次要求,他总是阻止,紫夫人心绪怏怏,流下泪来。源氏看看她的模样,觉得非常可怜,便百般安慰她。后来对她说道:“我所看到的女子并不多,然据我所见,虽然各人姿色各有优点,并非全无可取,但熟悉之后,便会相信真正性情稳重、态度安详的人,实在不易多得。譬如夕雾的母亲,是我年轻时候最初相逢的女子,出身于高贵之家,与我有结发之缘。然而我和她的感情始终不洽,两心疏远隔膜,直到她死为止。今日思之,不胜愧悔。我回想当时情状,自心觉得不仅是我一人的罪过。此人态度庄重严肃,这原不能说是缺陷。只是全无亲昵之趣,终日一本正经,可说是个过分规矩的女子。照理推想,此人十分可靠;但对面相处,只觉沉闷难堪。再举一人:秋好皇后的母亲,品貌与众不同。欲求情趣丰富、姿态艳雅的范例,则首先想起此人。然而脾气古怪,难于亲近。女子心中偶有怨恨,原是合乎情理之事,但她长记在心,固执不忘,以致怨恨越来越深,真乃痛苦之事!和她相处,须得时时留意,谨慎小心。倘欲彼此无所顾忌、朝夕相亲,似乎颇有不便之处。如果对她开诚解怀,深恐被她看轻;过分谨慎小心,结果遂成疏隔。她流传了不贞的罪名,遭受了轻薄的讥评,常常悲叹懊恼,原是怪可怜的。我想起了她的一生,痛感自己罪无可道。为了赎罪,我便竭力照顾她的女儿。虽说这女儿自有身为皇后的宿命,但毕竟还靠我不顾世人讥评,不怕朋辈妒恨,鼎力提拔,方得成功。她在九泉之下,也应恕我无罪了。在现今,在往昔,我都由于放荡不羁,做下了许多教别人受苦、使自己后悔的事。”他略微谈谈这两个故人的事。随后又说:“皇上的女御的那个保护人①,出身并不高贵。起初我小看她,认为无足轻重。岂知此人修养功夫极深,心不见底。表面上低声下气,百依百从,而心中秘藏着高远的见识,令人不知不觉地赞叹呢。”紫夫人说:“别的人我不曾见过,不得而知。这位明石夫人呢,虽然不很熟识,却是常常见面的。我看她的模样,觉得实在可佩,心中赞叹不已。象我这种心直口快的人,不知她看了作何感想,我很担心呢。好在女御深知我心,总会向她解说的吧。”紫夫人本来非常嫌恶明石夫人,很疏远她,现在却如此赞许她,和她亲近。源氏知道这全是由于她真心疼爱女御之故。他十分感谢她的好意,对她说道:“你虽然心中不能没有蕴藏,但你善于因人因事而运用亲疏两种态度。我阅人多矣,却从来不曾见过象你这样能干的人。你真是个特殊人物。”他说时面露笑容。后来又说:“此次三公主的琴弹得很好,我该去称赞她几句。”便在傍晚时分走到三公主那里去了。三公主丝毫没有想到世间有妒忌她的人,全同小孩一般,专心学习弹琴。源氏对她说道:“今天放假,让我休息吧。学生应该体恤老师。这几天教你弹琴,真辛苦呢!现在可以放心了。”便把琴推开,解衣就寝。

①指明石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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