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新菜续》

每逢源氏宿在别处的日子,紫夫人总是深夜不眠,和众侍女读小说,讲故事。就寝后她想:“这种描写种种世态的小说故事中,有浮薄男子、好色者,以及爱上了二心男子的女人,记述着他们的种种情节。但结果每个女子总是归附一个男子,生活遂得安定。只有我的境遇奇怪,一直是沉浮飘荡,不得安宁。固如源氏主君所说,我的命运比别人幸福。然而,难道叫我终身怀抱了人所难堪的忧愁苦闷而死去么?啊,太乏味了!”她左思右想,直到夜深方才睡着。破晓醒来,觉得胸中难过。众侍女着了急,都说:“快去通报大人!”紫夫人拦阻道:“不可去通报!”便忍着痛苦,直到天明。此时身体发烧,心地异常恶劣。但是源氏还不归来,无法使他知道。恰好明石女御派人送封信来,侍女们便回复他说:“夫人今晨忽然患病了。”明石女御得复,吃了一惊,便派人去报知源氏。源氏闻讯,心如刀割,急忙回家,但见紫夫人病得非常痛苦。便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同时伸手摸她身体,觉得热度甚高。他回想起昨天所说消灾延寿祈祷之事,心中异常惊恐。侍女们把源氏的早粥送进房间里来,但他看也不看一眼。这一天他整日在房中看护,调度一切,愁眉不展。

紫夫人连果物也不想吃,躺在床上不能起身,一连过了几天。源氏用尽心力,设法救治。他叫无数寺院举办祈祷,召唤僧人前来诵经念咒。紫夫人所患的,不能明显指出是什么病,但觉非常难过,胸中时时乱跳,心神烦恼,不堪其苦。做了无数佛事,一点也不曾见效。无论何等重病,总须渐见好转,方可令人放心。如今全不见效,源氏自然异常忧愁悲伤,无暇考虑他事,连朱雀院祝寿的筹备也停顿了。朱雀院闻知紫夫人病势沉重,屡次遣使前来慰问,非常殷勤。紫夫人的病毫无变化,直到二月尽头。源氏不堪其忧,试行迁地为良之计,将病人迁至二条院静养。六条院内全院骚动,许多人忧愁叹息。冷泉院闻此消息,也很担心。夕雾大将想道:“这人倘死了,父亲必然出家为僧,以遂宿愿。”便尽心为病人效劳。祈祷诵经等事,原定的自不必说,夕雾自己又添办数堂。紫夫人神志稍清时,总是恨恨地说:“不允许我出家,我好苦啊!”但源氏觉得:眼看见她自动出家而作尼僧打扮,比大限来到而和她永诀更加可惜可悲,竟是片刻也不堪能忍的。便对紫夫人说:“早先我自己也曾矢志出家遁世,但恐留下你孤苦一人,不堪寂寞,故尔迁延至今,因循度日。如今你反倒要舍我而先去呀。”他嘴里虽如此说,但见紫夫人的病体确是衰弱得少有复健的希望,好几次濒于危险状态。因此源氏疑惑不决:是否应该允许她出家呢?三公主那里几乎不曾再去。对弹琴已全无兴趣,那张琴搁置一旁了。六条院内的人,都集中在二条院。六条院内晚间灯火也很少有,住在里面的只有几个女人。可见这里是全靠紫夫人一人而繁荣的。

明石女御也迁住二条院;与源氏共同看护紫夫人。紫夫人对她说道:“你身上有孕,我这里恐有鬼怪,于你不利,你快快回宫去吧。”她看见幼小的公主长得美丽可爱,不觉泪如雨下,说道:“我不能看见她长大了!她将来也记不起我了吧。”女御听了也很伤心,眼泪流个不住。源氏说道:“不要有这种不祥的想法!你的病虽然重,但是决无危险。人生穷通夭寿,都是由心决定的。心胸宽大的人,幸福亦随之而增多;心境狭隘的人,即使有缘身登高位,生涯也不得丰裕。性情急躁的人,往往寿命不长;心神旷达的人,长寿之例甚多。”便向神佛祷告,说明紫夫人性情何等温良,在世并无罪孽,乞赐早日痊愈。执行祈祷的阿阇梨、守夜僧人,以及一切准许近侍的高僧,闻知源氏如此忧惧惶惑,大家深感同情,祈祷更加诚恳了。紫夫人有时病情略见好转,但五六日之后又重起来。缠绵病榻,几经日月,一直不肯痊愈。源氏觉得这病状不妙,难道真个没有希望了?心中十分悲伤。生怕有鬼怪作祟,然而并无明显迹象。病苦究竟何在?却也说不出来,只见病体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因此源氏更觉悲伤不堪,心情片刻也没有安宁的时候了。

话分两头,且说柏木卫门督现已兼任中纳言,圣眷优厚,变了个红人。他虽然官位晋升,但对三公主的恋爱终于失败,心中不胜悲伤。结果娶得了三公主的姐姐二公主,即落叶公主。落叶公主是身分低微的更衣所生,因此柏木对她怀有几分轻蔑之心。落叶公主的品貌,与一般人比较起来,其实优越得多。然而柏木的心总是怀念最初的恋人三公主。他觉得落叶公主好比“不能慰我情”的“姨舍山”的月亮①,因此对待她很冷淡,但求表面好看而已。他心底里始终不忘记三公主。从前替他传言送信的侍女小侍从,是三公主的乳母侍从的女儿。这乳母的姐姐是柏木的乳母。因有这关系,柏木早就详悉三公主的种种情况。例如她从小长得如何漂亮,朱雀院如何宠爱她,他都知道。这便是他刻骨相思的起因。柏木推想:此时源氏陪紫夫人住在二条院,六条院里人很少了。便邀小侍从到家里来,和她恳切商谈:“我自昔年以来,对三公主就想念得要命。全靠有你这个好人儿传达,我能知道公主种种情况,公主也能知道我相思之苦。我以为事在必成,想不到终于落空,真教我伤心之极啊!有人报告朱雀院说:‘源氏家里有许多夫人,三公主屈居人下,夜夜抱影独眠,不胜寂寥之苦。’朱雀院听了这话,也有些儿后悔,曾经说道:‘既然要在臣下中选择可靠的女婿,应该选个能够真心照顾公主的人。’又有人告诉我:朱雀院曾说二公主嫁了我反而安稳,可保终身幸福。我很同情三公主,常常替她惋惜,心中好不悲伤啊!照理说来,姐妹两人同是公主,其实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说着连声叹息。小侍从答道:“啊呀,真是无法无天啊!娶得了二公主,还说是另一回事,又想三公主。你的欲壑真是无底洞啊!”柏木笑道:“做人总是这样的呀!我从前冒昧向三公主求婚,朱雀院和今上都知道。而且朱雀院有一次曾经说过:‘有什么不好呢?就许了他吧。’哎呀,那时你倘能多出点力,事情就成功了。”小侍从答道:“这件事实在困难。人生在世,主要是靠所谓前世宿缘的呀!源氏主君自己开口、恳切要求的时候,你难道有资格站出来和他竞争么?现在你固然已经升官晋爵,袍色也变成深紫②了,可是当时……”柏术毫无办法,觉得对于这个能言善辩的小侍从,再没有话可说了。但终于言道:“好了好了,过去的事,不必重提了吧!不过,现在机会难得,你总得想个法子,让我近得她身,把我的心事略微诉说一点吧。至于分外之事,--好,你且看吧,--的确很可怕,我决不会动这念头.”小侍从说:“除了诉说之外,岂可更有分外之事?你真是存心不良啊!我今天后悔到这里来了。”她严词拒绝。柏木说:“哎呀,这话好难听啊!你看得太认真了。世间男女因缘原是变化莫测的。即使是女御或皇后,亦难免有此种事情,例子不是没有的。何况三公主境遇如此!照理想来,尊荣幸福无有比伦,岂知内心痛苦甚多。朱雀院于许多公主之中,特别锺爱这三公主。如今教她与许多身分低微的妇人为伍,她心中定多愤懑。内情我都知道呢。世事原是变化无常的,你不要固执己见,讲这些不通权变的话!”小侍从答道:“照你说来,难道公主为了不肯屈居人下,可以改嫁一个更好的人么?她和源氏主君的关系,与世间普通夫妻不同。只因公主没有适当的保护人,与其叫她无依无靠地住在家里,不如把她让与源氏主君,请他代父母保护她。这一点他们两人也互相会意。你不可信口侮蔑人家呀!”她终于生起气来。柏本便用种种好话安慰她。后来说道;“老实说,我也早就想到:公主看惯了源氏主君那样优美无比的风姿,决不会赏识我这个微贱之人的丑陋相貌。但我所指望的,只是隔着屏帏向她说一句心中的话,这总不会使公主有所损害吧。对神佛诉说心事,也是无罪的呀!”他就向她郑重宣誓,保证不作非礼之行。小侍从起初认为此事不成体统,拒绝他的要求。但青年人毕竟意志薄弱,看见他如此苦苦哀求,觉得不忍坚拒,便对他说:“要有适当机会,才可替你设法。不过,大臣不在家的晚上,公主帐外总有许多人伺候,座旁亦必有亲信侍女陪伴,要找机会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①古歌:“更科姨舍山,月色太凄清。望月增忧思,不能慰我情。”见《古今和歌集》。姨舍山在信浓国更科郡。

②官爵三位者,穿深紫色袍。

自此以后,柏木天天向小侍从催问有否机会。小侍从不胜其烦,终于替他找到了一个机会,来向他通报。柏木大喜,连忙改装易服,悄悄地混进六条院来。柏木自己也知道此事实在很不应该,所以他做梦也不曾想到:接近之后会引起越轨行为,反而增添日后的烦恼。他只是为了七年前那个春天的傍晚从帘底隐约窥见了三公主的衣襟之后,心头永远浮现着她的芳姿,常觉不能餍足,总想稍稍接近,以便细看一看,并把心事向她诉说,也许可以得到她一句答语,对他表示可怜。

这是四月初十过后的事。明日即将举行贺茂祓禊,三公主派了十二个侍女去帮助斋院办事。其余身分不甚高贵的青年侍女及女童,都用尽心计缝制衣衫,调度妆饰,准备前去观礼。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三公主室内静悄悄的,这正是人目最少的时候。公主的贴身侍女按察君,因为与她常相往来的情夫源中将定要叫她去,她也出门去了。此时公主身边只有小侍从一人。小侍从觉得这是好机会,便放怕木进来,叫他坐在公主寝台东面的座位上。其实何必如此过分殷勤呢!公主正在无心无思地睡觉,朦胧中觉得有个男人在近旁,还道是源氏主君回来了。忽然这男人恭恭谨谨地走近来,把公主从寝台上抱了下来。公主还道是着了梦魔,连忙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个素不相识的男人!这人正在讲些奇离古怪而听不清楚的话。公主讨厌而又害怕,连忙叫唤侍女。然而近旁无人伺候,并没有人听见唤声而走来看视。公主吓得浑身发抖,冷汗象水一般流出,那昏昏沉沉的模样,非常可怜而又可爱。柏木对她说道:“我虽微不足数,但也并非何等不肖之徒。多年以来,不知自量,私心爱慕公主。若将此心笼闭胸中,势必朽腐泯灭。为此不揣冒昧,曾向朱雀上皇泄露。乃蒙上皇垂青,并不斥为不当。私心欢慰,以为好事将成。所可恨者,此身官职低微。爱慕之心虽然深于他人,而乘龙之望终于变为泡影。明知事已如此,一切都成绝望。然而一点痴心,从此深藏胸底。年月积累愈久,愈觉可惜可恨,可贪可恋。思暮之心,越久越深,今已忍无可忍,不得不越礼求见。自知此举荒唐可耻,但决不敢更犯深重之罪。”三公主听他诉说之时,渐渐明白此人原来是柏木。她非常吃惊,又感到恐惧,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柏木又说:“你害怕么,原也是难怪的。然而此等事例,世间并非没有。你倘过分冷酷无情,教我怨气难消,深恐反而轻举妄动。至少你总得对我说一句怜惜的话,那么我就心满意足地告辞了。”他诉说了种种苦衷。在事前,柏木预想三公主定然庄重严肃,教人不敢亲近。所以他虽去求见,也只指望略诉衷情,立即退去,不敢妄想色情之事。岂知见面之后,觉得其人并无高不可攀之相,却很驯顺可爱,无限温柔的色相中,含有尊贵的娇艳之感。这正是与常人不同的美点。柏木便失却了自制之心,他竟想带了她逃到天涯海角,自己的官也不要做了,从此双双偕隐,与世长遗。于是身不由主了。

暂时朦胧入睡,柏木做了一梦,梦见他所养驯的那只中国猫,娇声地叫着向他走来。他想,这是他带来送还三公主的,但又寻思为什么要送还她。忽然惊醒,他想:“这梦是什么意思呢?①”三公主惊恐万状,似觉这不是现实之事,悲愤填塞胸中,不知如何是好。柏木对她说道:“你须知道:这总是不可逃避的宿世深缘。我自己也不相信这是事实。”便把那天傍晚在三公主不提防之中小猫的绳子掀起帘端之事讲给她听。三公主闻有此事,深悔疏忽,觉得自身命运太苦。她想:“今后有何面目再见源氏主君呢!”便悲伤凄楚地啜泣起来,竟象一个小孩。柏木觉得万分对她不起,也很悲伤,便用自己拭泪的衣袖来替她拭泪,那衣袖越发濡湿了。

①时人相信:梦见走兽,是受孕之兆。

天色渐明,但柏木依依不忍别去,他觉得反比未相逢以前痛苦了。他对三公主说道;“叫我如何是好呢?你如此嫌恶我,则再度相逢是无望的了。我但求你对我说一句话。”千言万语,缠绕不休,三公主不胜其烦,痛苦之极,越发不开口了。柏木叹道:“想不到结果如此扫兴!象你这样固执的人,世间是没有的!”他伤心之极,接着又说:“如此看来,无可奈何了!照理我可以死了。但我所以舍不得死者,正为了对你尚有这一要求。想起了今宵是最后一面,心中好不悲伤!至少你得对我说一句怜爱的话,那么我就死而无憾了。”便抱了三公主向外跑。三公主想:“结果要把我怎么样啊?”吓得魂不附体。柏木把角上的屏风推开,看见房门开着,便走出去。他昨夜进来时所经过的走廊南端的门也开着,望见天色微明,还未亮足。他想在天光下约略看看三公主的容颜,便把格子窗推开。用威胁的口吻说道:“你如此冷酷无情,叫我气得发昏了。你应该镇静一下,对我说一声‘我爱你’!”三公主觉得这真正岂有此理,想对他说些话,然而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神情真同小孩一样。

天色愈来愈亮,柏木心慌意乱,又对她说道:“我昨夜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正想讲给你听。但你如此嫌恶我,我也无心讲了。我已悟得这个梦的意义了。”匆匆欲行之人,觉得苍茫的曙色比秋日的天空更加凄凉。便吟诗云:

“黎明起去迷归路,

袖上何来露水多?”

吟时把泪湿的衣袖给三公主看,恨她无情。三公主料想他即将归去了,略觉安心,勉勉强强地答道:

“但愿前尘如一梦,

残躯消失曙光中。”

声音娇嫩悦耳。柏本未能恣情听赏,匆匆出门而去,似觉灵魂儿真个脱离躯壳,留在三公主身边了。

柏木并不回到落叶公主房中,却悄悄地走进父亲前太政大臣邸内。他躺下身子,但不能合眼,心中寻思昨夜所做的那个梦,不知是否真有应验。但觉梦中那只猫非常可爱。他想:“我犯下弥天大罪了!今后在世间有何面目见人呢?”他又是恐怖,又是羞耻,不敢出门。此事使三公主伤心,自不必说;柏木自己心中,也觉得十分荒唐。想起了对方是源氏,尤其觉得可怕,竟是无法抵赖的了。假定所触犯的是皇帝的妻子,而事情被发觉了,但因自知罪孽深重,即使身受极刑,亦可死而无憾。如今虽然不致身犯死罪,但被源氏所仇视,实在非常可怕,又非常可耻。

世间原有一种女子,身分虽然高贵无比,心中却怀着几分淫荡之念。表面上威风凛凛,大模大样,而内心轻狂浮薄,另是一套。此等人若被男子诱惑,立刻倾心相从,其例不胜枚举。但三公主不是这等人。她虽然不是深明大义的人,然而生性胆小谨慎。如今身逢此事,似觉众目昭彰,尽人皆知,不胜狼狈羞耻之情。因此连明亮的地方也不敢出来,只管独自悲叹,痛惜此身命苦。源氏正为紫夫人的病操心担忧,闻得三公主也不舒服,吃了一惊,不知她所患何疾,立刻回六条院来。但见三公主并无何等明显的病症,只是含羞不语,垂头丧气,连源氏的脸也不看一看。源氏想道:“大约是为了我久不来宿,她心中怨恨。”他觉得很可怜,便把紫夫人的病况说给她听。又对她说道:“照现在的病状看来,她已经是不中用的了。此刻我不好意思对她冷淡。况且她是从小由我抚养大来的,我不得不照顾到底,因此近几月来忙得万事都顾不到。再过几时,你自会看到我的真心。”三公主看见源氏全不知情,心中越发难过,觉得很对他不起,只得偷偷地流泪。

柏木尤其痛苦,心情一天比一天恶劣,没精打采地度日。贺茂祭那天,诸公子争先恐后,前往观礼。他们都来约柏木同行,但柏木心绪不佳,一概拒绝,只管愁眉不展地躺着。他对自己的妻子二公主态度必恭必敬,几乎从来不曾开怀畅叙,常常独宿在自己室中。此时他正百无聊赖地独坐凝思,忽见一个女童拿了一枝贺茂祭时插头的葵草走进来,便独吟道:

“葵草青青好,神明不许簪。

我今随手摘,痛悔罪愆深。”①

①以葵草比三公主。

吟罢,更增悲伤。此时正在举行祭典,门外车水马龙,喧嚣之声不绝。但柏木如同不闻,只管沉浸在自己所造成的痛苦中,寂寞地度送了一天。落叶公主看见他镇日愁眉苦脸,不知所为何事。她但觉可耻又可恼,所以并不问他,只在心中悲叹。此时众侍女都出去观礼了,室中人影寥寥。落叶公主纳闷之余,取过筝来,弹了一支美妙的乐曲,那神情毕竟十分高雅。但柏木听了筝声,并不感动,他还是在想:“同是公主,我因差了一点,不曾娶得那一位,真乃前世命定。”又吟诗云:

“同根花共发,香色有妍媸。

自恨因缘恶,拾来落叶枝。”①

又把这诗随便写在纸上。如此侮辱二公主,真乃太无礼了。

①以落叶枝比二公主。二公主称为落叶公主,根据此诗。

且说源氏近来很少到六条院来,所以这次来了不好意思立刻回二条院去,但是心里时时刻刻挂念紫夫人的病。忽然有人来报道:“夫人昏死过去了!”源氏一闻此言,万事都顾不得,但觉心头一团漆黑,连忙赶回二条院去。他一路上心慌意乱,来到二条院附近,但见大路上的人也都惊惶骚扰。殿内传出一片哭声。他觉得这光景很不祥,就茫茫然地走进殿内,众侍女告诉他说:“这几天病状已经略见好转,想不到今天忽然变得这样了!”所有的侍女都哭着要追随夫人同去,骚乱之状不可言喻。祈祷坛已经拆毁,僧众正在纷纷退出,只有几个亲信的和尚还不曾走。源氏见此光景,心知已到最后关头,悲伤之情无可比拟。他说:“虽然已经昏死过去,定是鬼魂作祟,你们不要只管号哭!”他叫众人镇静下来,便向神佛宣立宏誓大愿。又把一切道行高深的法师召集拢来,叫他们再作祈祷。僧众向神佛告道:“即使命定阳寿已尽,亦请暂时宽缓。不动尊曾有誓约,至少也得延迟六月①。”诸位法师振作精神,诚心祈祷,头上好象冒出黑烟②。源氏心情缘乱,想道:“总得再见一面才好。如此匆匆瞑目,使我不能送死,真乃抱恨终天了!”他悲恸之极,愤不欲生。旁人睹此情景,伤心可想而知。

①不动尊是密宗佛教的主要菩萨。《不动尊立印仪轨》中说:“又,正报尽者,能延六月住。”②不动尊菩萨作愤怒相,头上似乎冒出黑烟。

想是源氏的悲恸之心感动了神佛之故:有一个向未出现过的鬼魂,忽然移附在一个幼年女童身上,她大声叫骂起来,紫夫人便渐渐地苏醒。源氏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但觉心乱如麻。鬼魂被祈祷的法力抑制着,借女童之口叫道:“别的人都走开,只留源氏一人听我说话!我数月来受法力压制,不胜其苦。愤恨之极,今天索性显点手段,借此使你知道。但我看见你悲伤得不顾身命,颇觉可怜。我身虽已变为可耻之鬼魂,然而并未忘记生前对你的旧情,故尔前来探望。我见你如此痛苦,不能视若无睹,终于向你显灵说话。我本来是不想教你知道是我的。”那女童哭时额发频频荡动,姿态全同昔年附在葵姬身上的鬼魂一样③。源氏分明记得那时所见可恶可怕之状,此次重见,觉得毫无变更,真乃不祥之兆。便扯扯女童的手,教她知道不得放肆,对她说道:“我不相信你真是那人的灵魂。定是恶劣的狐狸冒名顶替,企图宣扬亡人的隐事。快把你的真姓名说出来!还得说些别人所不知而我一人分明记得的旧事。如果你说得出,才能使我有几分相信。”那鬼魂号陶大哭,泪如雨下,带泣带叫地吟道:

③二十五年前,源氏二十二岁时,葵姬被六条妃子的生魂附体,终于死亡。事见第九回“葵姬”。

“我身成异物,君是昔时君。

何故明知我,佯装陌路人?

我好恨呀,我好恨呀!”女童吟时那种扭扭捏捏的神气,竟与六条妃子无异。源氏相信之后,反而觉得讨厌,懊恼之极,但愿她不再开口。岂知那鬼魂又说话了:“你提拔我的女儿,让她当了皇后,我在九泉之下,也很欢喜感谢。然而幽明异道,我对子女之事,其实不甚关心。只是我自己心头之恨,犹自执着,未能忘怀。就中更有最可痛恨之事:我在世时被人贬斥,受人蔑视,犹可忍也;而在我死之后,你们两人还要在喁喁私语之时对我恶口讥评,这才真可痛恨了!须知对于已死之人,总要处处原谅,听见别人说他坏话,尚且应该替他辩解,替他隐讳呢!我心久怀此恨,今已忍无可忍;身既成为恶鬼,只得显灵作祟。我对此人并无深仇宿怨。但因你身常有神佛大力守护,似觉离我甚远,使我无法接近,连你的声音也仅能隐约听到,所以只得向她发泄。罢了罢了!现在我但望你替我多做佛事,使我减轻罪孽。你叫僧众大声祈祷、诵经,在我觉得火焰缠身,痛苦不堪。我听不到慈悲的梵音,真正伤心啊!我还要请你向皇后传言:在宫中服务,切不可心怀嫉妒,与人争吵。还必须多做功德,借以减轻当斋宫时渎神之罪,否则后悔莫及!”这鬼魂说得滔滔不绝。源氏觉得和鬼魂谈话,不成体统,便使用法力,把鬼魂封闭于室内,悄悄地把病人迁往别室去了。

此时紫夫人病故的消息,已经传遍各处。竟有许多人前来吊丧。源氏嫌其不祥,心甚懊恼。今日贺茂祭行列归来,王侯公卿都前往观礼。他们在归途闻知此事,有人即景戏言道:“此事非同小可啊!这样一个荣华盖世的幸福儿死了,真好比太阳失去了光采,怪不得今天小雨霏霏了。”又有人低声说道:“如此十全无缺的人,必然不能长生。古歌中说得好:‘樱花因此冠群芳’①也。这个完人如果长生在世,尽情享受人间幸福,别人都要为她受苦呢。自今以后,那位二品公主②便可专宠,象从前在父亲身边时一样幸福了。多年来屈居人下,真是难为了她!”

柏木卫门督昨日笼闭在家,闷得慌了,今天看见他的诸弟左大弁、头宰相等乘车前往参观贺茂祭归来的行列,便也上车,坐在车厢里面的座位上。归途中听人传说紫夫人病故,吃了一惊,独自低吟古歌中句:“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长生?”③便和诸弟一同到二条院探视。因为消息不确,未便冒失地说来吊丧,所以只当作普通访问。然而一走进门,听见里面哭声震天,似乎确是事实,大家惊慌起来。紫夫人的父亲式部卿亲王也来了,他悲痛不堪地走进室内去,连招待访客也顾不得了。夕雾大将揩着眼泪,从里面走出来。柏木忙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外面传说不吉,我们不敢相信。只因听见令堂久患清恙,不胜挂念,所以前来探望。”夕雾答道:“这病实在沉重得很,缠绵了好几个月了。今天早上曾经一度昏死过去,乃是鬼魂作祟。听说好容易活过来了。现在大家已经放心,然而今后如何,正未可卜,真正教人担心呢。”看他的模样,的确哭得很厉害,两眼已经有些红肿了。大概是因为柏木自己心中怀着隐情之故,所以以己度人,推想夕雾对于这个并不亲近的继母,何以如此关怀深切,便用疑心的眼光注视他。源氏闻知许多人前来探病,叫人传言:“病势沉重,今晨突然呈现假死之状。众侍女仓皇失措,奔走号哭。我也惶惑不安,心绪缭乱。多蒙亲友关怀,改日再行答谢。”柏木心甚紊乱,若非为此不得已之事,决不会来此访问。此时看到周围一切景象,都感到惭愧无地,因为他自己心里怀着鬼胎。

①古歌:“定要辞枝留不住,樱花因此冠群芳。”见《古今和歌集》。

②指三公主。

③古歌:“只为易零落,樱花越可珍。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长生?”见《伊势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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