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东亭》

刚入夜,便闻轻轻敲门声,声称来自宇治。弁君料想乃薰大将之使者,遂令人开门。只见一车悄然入内。她正感纳,忽有人来报:“是特来拜望尼僧老太太的。”而所报名号却不是宇治山庄附近的庄园主。弁君遂膝行至门口接见,此刻天空正飘细雨,冷风吹入门内,带进已惯熟之奇香,始知来者乃薰大将。如此贵人神秘出现,而此地毫无准备,四处乱成一团,众人手足无措,直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薰大将让弁君传言:“我惟欲借此僻静处所,向浮舟小姐表述衷情。”浮舟闻言,一阵慌乱,不知如何对答。乳母急切劝她:“他专程而来,岂可置之下理呢?暗地派人去常陆守邸内告知夫人吧。距此处很近的。”弁君即道:“无须如此紧张。年轻人之间相互叙谈也并无大碍,何况大将生性温柔敦厚而又行事严谨。倘小姐不许,他决不会有轻狂行为。”此时雨势略猛,天已全黑,忽闻值宿下人操东国方言报道:“东南边的围墙已塌损,甚不安全。这位客人的车子不要停在那儿,快些进来吧,要关大门了。”薰大将不惯那东国语调,甚觉刺耳难闻。于是吟唱着古歌:

“漫天风雨行人苦,荒野谁家可庇身?”遂在那多风的檐下坐下。吟诗道:

“东亭门闭榛草生,

久立斜雨不解情。”(吾妻即东国,东国的琴名曰“吾妻琴”。

他以袖轻拂身上雨点,身上那浓郁芬芳随风飘散,直袭诸东国乡人鼻孔,令其惊讶不已。

此时已绝无理由推脱,只得在南厢设一客座,延请薰大将入座,浮舟不肯立即出来与他相见。众侍女勉强扶她出来,将拉门关上,只留一条隙缝。薰大将见了不悦,说道:“造这门的木匠好可恶!我此身尚未曾坐于此类门外呢。”不知为何,他竟拉开门径直走了进去。他并不言及愿她替代大女公子,仅说道:“自宇治邂逅,一睹芳容后,日夜相思至今。如此难以忘记,定是前世宿缘甚深吧!”浮舟容姿原本妍丽无比,薰大将甚觉满意,对她怜爱异常。

不觉便至破晓时分。外临大路,但闻叫卖之声嘈闹不绝。薰大将闻声想:黎明时分,那些商人头顶货物叫卖,模样必定古怪。于如此蓬门草舍中过夜,于他尚是首次,故觉得别有意趣。后闻值宿人各自回室中休息去了,便即刻唤随从车夫,将车子赶至这边门口来,自己径直抱了浮舟上车。事发猝然,众人皆惊诧不已,慌乱道:“眼下正值九月,不宜婚嫁,此不可呵!这可如何是好?”众皆十分着急。弁君也未曾料到,甚是同情浮舟,然而她仍劝慰众人:“大将自有主张,诸位不必多虑。我深知明日才交九月节气。”原来今日十三。弁君又对薰大将道:“今日我不再奉陪了。二小姐定会获悉此事。我若不去拜访,悄然来去,未免不周。”薰大将觉得眼下尚早,即刻告知二女公子此事,似有不妥,答道:“你以后再向她致歉吧。今日去那边,若无人引导,甚为不便。”

他强要弁君同去。又道:“须得再派个侍女去才是。”遂择了浮舟一名叫侍从的侍女,与弁君同去。而乳母及弁君所带女童,皆留在此处。她们皆不知所措。

人们初料这车将驶往附近某处,谁知却径直朝宇治驶去。调换之牛皆已备于途中。经川原,驶近法性寺,天才大亮。侍从悄悄窥视薰大将容貌,被其俊美气质惊呆,不由得倾慕起来,哪里还虑及世人将对此作何评价。浮舟则因事出意料,惊吓得神智不醒,兀自俯伏车中。薰大将见了忙温婉致意:“是车太颠簸,你颇感不适么?”说着便将她搂抱起来,拥于怀里。此时旭日光辉从车前轻罗女袍(车中观赏风景,车前隔一帷幕,但有时以女袍替代上。)上透射进来,车内鲜亮无比,老尼弁君颇觉害羞。她想:“如何求得大小姐在世,让我伴她作此旅行!只恨我长生此世,蒙此意外变故。”她心中不免悲切,却要强忍,但又如何收藏得住?终使愁容显露,泪溢不已。侍从见了甚是不悦,暗想:“这婆子真可恶!今日小姐新婚,车中带个尼姑本已不吉,却尚要愁眉苦脸,抽抽泣位做甚?”她颇觉这老尼可恨又可笑。其实侍从哪知弁君心事,惟谓老太婆爱哭罢了。

薰大将觉得浮舟委实可爱。但沿途观赏秋景,怀旧之情顿生。入山愈深,伤感愈深,恍惚间如同沉浮雾中。他斜靠车壁冥思不已,长袖露于车外,重叠在浮舟衣袖之上。被山雾润湿后,淡蓝色衣袖衬着浮舟的红色衣袖,色彩鲜艳生动。车下急坡时,方始发现,遂将衣袖收进。他不觉随吟一诗:

“晓雾弥漫浸清衫,

新人惹愁思旧恋。”

这诗句更使老弁君啼泣不止,泪水湿透了衣袖。侍从愈发诧异,觉得老尼模样真叫人难堪,一路上兴高采烈,怎么平生了这等怪事!薰大将听得弁君忍禁不住的啜位声,自己也陪着落泪。却又可怜浮舟,怕她看了伤心,便对她道:“多年来我屡次经过此路,是故今日忽生旧地重临之感,不免有些伤怀。你还是起来看看这山中景致吧。这山谷很幽深呢!”

便扶她起来。浮舟无奈,只得勉强撑起,将扇子遮了脸,羞涩地眺望山景。那眉目神情,果真肖似大女公子。只是端庄而过于沉重,稍有差异。薰大将觉得,大女公子既天真烂漫如孩童,却又不乏深远周全之思虑。是故他对亡人真是“恋情弃塞天地里,欲避相思无处逃”了。

不久便至宇治山庄。薰大将想:“可怜啊!其亡魂若在此,此刻必定知我来到吧。我今日这些荒唐举止,归根究底,皆因为她呀!”下车后,薰大将欲让浮舟安心休息,自己先避开了。浮舟在车中时,念及母亲对他如何挂念,悲叹不已。然有如此俊美男子与她深情密语,甚觉欣慰,遂欲下车。老尼姑命将车停于走廊边,方才下车。薰大将见了,想道:“此处又非我等久居之所,何劳你如此思虑周至!”附近庄园中人闻知薰大将驾临,争相前来拜见。浮舟的食事概由老尼姑办理。沿途荆棒满目。此刻进得山庄,顿觉天地开朗,环境清幽。新修房屋设计合理,临窗尚可观赏山水景色。浮舟立进便觉几日来的积闷一扫而光。但一念及自己结局难料,便又有些忐忑不安。薰大将忙寄信与京中母亲及二公主。信中道:“眼下佛寺内部装饰尚未完结。前日曾命我前来看看,今日恰巧大吉,便急忙赶来了。近来心绪不宁,加之这几日乃出行忌日,便想借机在此斋戒两日,事后即刻回京。”

薰大将闲居于家,姿态比出门时更为雍容。进得室中,令浮舟肉觉寒颜,可室中无处躲藏,惟有悄然坐着。她的服饰历来皆由乳母精心备办,无不力求华美艳丽,却难免仍带些乡村土气。薰大将见此不觉忆起大女公子常穿家常半旧衣服,丰姿反倒高雅自然。然而浮舟之发格外漂亮,发梢甚为艳丽悦人。薰大将看了,觉得美比二公主之发。他思虑其前途:我怎样安置她呢?立刻将其收为妻室送入三条宫邸,显然不妥。若然,定蒙世人非议,有损声誉。倘若列入侍女之中,我又如何舍得?唉!左右为难,不如将她暂隐于这山庄之内。但如此,我又不能与她长相厮守,太令人难以忍受了。”他甚是怜爱浮舟,温和诚挚地与她摆谈,直至日暮。其间也谈及已故八亲王。历叙旧事,兴趣横生。但浮舟总是小心谨慎,甚为羞涩,使得薰大将大为扫兴。然而他又寻思:“这虽有些缺憾,但小心谨慎却也不坏。日后我当逐渐教养。相反,沾染些村俗恶趣,品质不纯,言行粗俗,那才真让人遗憾万分,更别说当大女公子的替身了。”他终于转忧为乐。

薰大将取出山庄中的七弦琴与筝来,料想浮舟对此道必一窃不通,甚觉可惜,遂兀自拂琴述怀。自八亲王去世,薰大将已久不于此奏乐,今日重叙旧怀,自觉极富佳趣。正乘兴拨弦,心痴神迷之时,月亮清幽露脸了。他回想八亲王总将琴声奏得十分悠扬婉转,犹如瀑潺流泉一般润泽身心,全无锋芒毕露之处。

于是对浮舟说道:“若你幼时与你父亲、大姐一起生活于此,必会受到许多薰陶。想当初八亲王气度何等非凡,连我也觉得可敬可畏,仰慕不已呵!真不知你怎么老住在那穷乡僻野呢?”浮舟深感羞愧。惟一旁默然斜倚,玩弄白扇。从侧面瞧去,肌肤洁白如玉,额发低垂如画,神情竟是如此酷肖大女公子。薰大将感动不己,更欲勤心教她丝竹之事,令她切合身分。遂问道:“这七弦琴你能弹么?你生长东国,吾妻琴(本回题名据此诗。)总会弹吧?”浮舟答曰:“我连大和词也知之甚少,何况大和琴。”

薰大将没料到她竟能如此巧妙作答,顿觉其才情不错,更觉得置之于此乃一大失策。他已深觉日后相思之苦。由此可见,他对浮舟可是真心爱恋。他推开七弦琴,口中吟诵古诗:“班女闺中秋扇色,楚王台上夜举声。”那侍从虽生长于只知弯弓射箭之东国,闻此吟声也觉得格外美妙,赞叹不已。可知她们见识也太浅了,并不懂得那诗中真意,只不过是叹赏吟声的优美罢了。薰大将想道:“有那么多好诗,我为何选那些不太吉利的诗句?”此时,受老尼姑差遣的人送来果物。一只盒盖呈上,几种果物置放其间,下面垫了红叶与常春藤。果物旁边有一纸条,月色之下见上面涂有一诗。薰大将睁大眼睛,看得十分仔细,像急于想吃果物。老尼姑赋诗追:

“瑟秋虽剥细草色,

昔年月华依清丽。”(细草比薰君所爱的女子,月华比薰君。

乃古风书体。薰大将看了,往事顿涌上心头,感到既羞愧,又为之悲伤不已,也吟诗道:

“碧山绿水依故地,

蟾月新临香闺人。”

也并非什么答诗,仍叫侍从传给了老尼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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