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浮游》

却说第二日清晨,宇治山庄众人发现浮舟失踪,顿时惊恐慌乱,奔走相寻,然而总不见踪影。这情形酷似小说中关于千金小姐被劫后的种种描述。恰值此时,京中母夫人因放心不下,又派一使者前来问询,使者道:“我鸡鸣时便动身出发了。”面对此状,上至乳母,下至侍女,无不手脚无措,慌作一团,不知如何作答。那不知实情的乳母及众人只是叼扰惶惑,而明知内情的右近和侍从,从浮舟昨日的愁苦状,断定其已舍身赴水,不敢张扬。

右近啜泣着打开母夫人来信,见信中写道:“许是太挂牵你之故,我昨夜无法安宁,梦中也不能将你看清。且时常恶梦缠绕,使得今日心绪甚为烦乱,老惦念着你。近日薰大将即将接你入京,我想在你入京之前先迎来我处。可惜今日落雨,只有留待后定。”右近又将昨夜浮舟回复母亲的信打开来看,读了那两首诗,不由嚎哭起来,她暗想:“果如所料,诗中之意多么令人伤心啊!下此决心,为何不让我知道呢?她与我两小无猜,万事都推心置腹,绝不隐瞒,为何在赴死之时却无声无息遗弃了我,叫我怎能不恨啊!?她竟似一个孩童般呼天抢地哭诉着。浮舟平素忧愁苦闷,她早已习以为常,然万料不到一向柔顺的小姐会走上绝路。右近思绪烦乱,悲痛惊骇不已;而平时自作聪明的乳母,今天亦早被骇得呆若木鸡,嘴里只知念着:“这怎生是好!这怎生是好!”

再说匂亲王获得浮舟答诗,深觉其诗意一语双关,异于往常,不由暗忖:“她原本倾心于我,恐是她疑我变心,故逃往别处,不知她到底作何想法呢?”他忧心如焚,迅速派人前去打探。使者飞奔到山庄,见处处皆号哭不已,不由手足无措,不知将信交与何人。忙乱中只得向一女仆探问,女仆悲威道:“小姐昨夜忽然去世,大家正惊慌失措呢!而偏值能作主的人又不在此,我等下人个个皆六神无主,正不知如何是好。”匂亲王派去的人并未得悉内情,听此讯息,惊骇不已,慌得一溜烟返回报告。匂亲王恍如置身梦中,惊诧万分地想:“我并未听说她患重病啊?只知道她近日悒郁不堪。然昨日回信中并无此种迹象,且用笔精巧极致甚过往常。”他疑虑难释,忙唤来时方要他前去查询实情。时方答道:“恐是薰大将已经听到什么风声,故严斥夜人须尽职,近来仆役们出入都要仔细拦阻盘问。我倘无适当藉口,若忽赴宇治山庄,被大将知悉,恐定怀疑。况且那边突然死了一人,定然喧哗扰攘,出入的人很多。”匂亲王道:“你言之有理。但是无论如何,总不该不闻不问,漠然视之吧!必须设法,去向知情者打探清楚。先前仆人传闻恐会有误。”

时方见主人恳求,甚觉不好违命,便在傍晚时分动身前往。

时方一路疾行,很快到达宇治山庄。此时雨势已弱,但因山路崎岖,他只得穿简便服装,形如仆人。走进山庄,听见许多人叫嚷,有人道:“今夜当举行葬礼。”时方一听吓呆了。恳求和右近会面,但右近不肯见他,只是传话道:“时下我心境怆然,不知所措。大夫大驾光临不能起而相迎,甚为抱歉。”时方恳切地说道:“倘我不能探明情况,如何回去复命呢?还是请那位侍从姐姐出来见我一见吧。”

侍从只得出来,对他道:“人生祸福,实难预料啊!小姐恐也未曾想到。请将实情禀复亲王,忽遭不幸,众人已惶惑无措,悲痛难耐。且待稍许平静之后,再详告小姐景况。况眼下正值丧期,须得四十九日忌辰期满,大夫方可再来。”说罢啜泣不止。内室中也是哭声嘈杂。其中大概是乳母在嚷:“小姐啊!快些回来呀!你去了哪里?尸骨亦未见,实令人心伤啊!往日朝夕相见,尚嫌不够亲近呢!我日夜企盼小姐交运纳福,为此我这老命方才延喘至今。未料到小姐忽地弃我而去。鬼神不敢夺我的小姐。如此可怜之人,帝释天也会让她还魂。夺取我家小姐的人,不论人鬼,都快快将她还与我们!至少也让我们看看她的遗骸啊!”她悲痛欲绝地数落。

时方听得尸骨不见,甚觉奇怪,便对侍者说道:“尚望你能告我实情。可否有人藏了她?我代亲王来了解实情。倘未明晓实情或回报不符,而日后真相显露,亲王岂不怪罪于我?亲王不信会发此事,故专派我来,不论何种情由,尚须据实报。亲王如此好意,又怎能拂逆?沉溺女色之事,在中国古朝廷倒是屡见不鲜,可如我们亲王那般情深义重之人,实难寻觅呢!”侍从暗想:“这使者倒也口舌怜俐,令人亲切。倘我隐瞒,日后终会被揭破。”思虑至此,便答道:“大夫疑心有人藏匿了小姐,如果有其事,我们又何必这般悲痛呢?我家小姐近来郁闷愁结,薰大将便说了几句,其母和这乳母便忙乎着准备让她挪居到薰大将处。而至于匂亲王与小姐之事,绝未向外人泄露过,她心中常感激思慕,故心情异常恶劣,孰料她却自赴绝路。为此,众人号陶不已。”这话虽不详尽,事实部算大概略知。时方仍是难于置信,说道:“只言片语难叙详尽,且待亲王亲来造访吧。”侍者答道:“唉,那如何敢当?小姐与亲王的姻缘,倘现被世人知晓,倒亦光荣。然此事一向隐秘,惟如此,方不负死者遗愿。”众人皆尽力遮掩这忽发的横死,故侍从怕时方久留会露出破绽,便力劝时方离去,时方亦知趣地告辞而去。

正当倾盆大雨之时,母夫人匆匆从京中赶来,其悲苦之状无法言语。只听她哭诉道:“你若于我眼前死去,纵然我悲痛万分,但因死生乃世之常事,人世亦不乏其例,而今你却尸骨不存,叫我心何安啊!”匂亲王与浮舟恋情瓜葛,母夫人浑然不知,故并未料到其会投水自尽,推测大多是鬼怪妖狐此类东西作祟,她想起在小说中有不少这类记载。作了一番狐疑猜想,终于想起二公主:或许她身边有心怀叵测的乳母,闻得浮舟将被薰大将接入京城,便忌恨在心,暗中与仆人狼狈为奸下此毒手,亦未可知。想到此处,愈发怀疑仆人,问道:“新近有无陌生的仆人出入?”侍者等答道:“没有。此地偏僻荒凉,新来的人都不习惯,总是藉口事故,便溜之大吉,一去不返了。即便旧仆从,亦辞职不干。”山庄侍者已屈指可数,寥寥无几了。侍者等回想小姐近几日神情,记得她泪流满面地说“我真想死了”。再看她平素留存砚台底下所写之诗,多是些“忧患多时身可舍,却愁死后恶名留”等忧郁悲观诗,更确信她已投水。

凝眸眺望宇冶水,听那水声汹涌澎湃,顿感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与恐惧。便和右近商议:“种种迹象表明,小姐确已投水自尽。倘我们一味狐疑,而使众多关心此事的人未得确切答复,实是不妥。况小姐与匂亲王秘密之举,并非其真心自愿。即使其母现已知晓此事,也无可厚非,况对方并非令人作呕的等闲之辈。我们与其让她受猜疑之苦,不如先向她袒露事情真相,否则待被发现之时,谁担当得起?只要众人尽力隐讳,想必定会掩瞒世人耳目的。”两人便将事情悄悄告诉了夫人,说时泣不成声,表述不全。然而夫人已略知大概,也泪如泉涌,伤心言道:“既是如此,想我女儿定是葬身在那无情的恶浪中了!”悲痛之极,恨不得自己也随之赴水。后来对右近说道:“还是派人到水里打捞吧,至少总得将遣骸找回,方可殡葬。”右近答道:“此时再去捞,恐踪迹早已全无,川水奔腾定已冲到大海去了。况此刻作此无用之举,定遭世人讥嘲张扬,实是难听啊!”母夫人思前想后,悲情郁积于脸,实在无法排遣。于是命右近与侍从二人推一辆车子到浮舟房间门口,将她平日所铺祷垫、身边常用器具、以及她身上换下来的衣服诸物,尽皆装入车中。邀来乳母家做和尚的儿子,阿阇梨与其弟子、老法师以及七七四十九日中应邀而来做功德的僧人等,佯装搬运遗骸,齐心协力将车子拉了出去。

母夫人和乳母悲痛万分,哭得昏天黑地。此时那内舍人带了他女婿右近大夫蹒跚而至。说道:“要行殡葬,务须先向大将禀明,择定吉日,慎重举生才是。”右近回答:“只因另有缘故,不敢过分张扬,只得草率从事了。”于是将车驱往对面山脚一处平地,禁令外人靠拢,仅让几个知道实情的僧人料理火葬。火葬极为简单。对于此等简陋仪式,乡村那些极为迷信的人皆讥评道:“这葬式可真怪呢!规定的礼节尚未完备,便草率了事。竟如身份低微人家所为。”又有人道:“听说京都的人,凡有兄弟的人家,都故意做得简单呢。”此外种种讥评令人不安。右近想道:“乡村之人尚有此种讥评,若不加警惕,一旦泄露风声,使薰大将知悉葬仪并无小姐尸骸,势必会猜疑对方隐匿了小姐。待二人猜疑消除后,定会疑惑另有人隐藏了小姐。小姐前世善缘,故今世处处受贵人怜爱,倘死后被猜测为下贱之人带走,实乃冤屈于她。”于是她甚为焦虑,细致察看山庄中所有仆役,对于在当日混乱中凡窥破实情的人,她便反复叮嘱不可泄露;而对于不知实情者,她则绝口不得此事,戒备得天衣无缝。两人互相告道:“待过些日,便将小姐寻死真相如实告诉大将和亲王,让他们早些知道真情,以削减忧伤。但是目下切不可泄漏,否则便有负死者。”这两人负疚甚深,故极力隐瞒。

再说因母夫人尼僧三公主患病,薰大将此时正在石山佛寺潜心祈祷。虽远离京城,然对宇治思念甚切。宇治舍生之事,亦并无人前去告知。直到宇治的人见薰大将未派使者前来吊唁,甚觉颜面无光时,方才有一人前往石山,将此死讯禀报于大将。薰大将大为诧异,束手无策。只得派他最为亲信的大藏大夫仲信前往吊唁。浮舟死后的第三天早晨,仲信到达宇治。仲信传达大将的话:“我闻知噩耗,本想立刻亲自前来。只因母夫人患病,恰值祈祷。功德期早有规定,以致未能如愿。昨夜殡葬之事,理应先来通知,郑重择定日期办理此事。为何如此匆忙遑急?人死之后,丧事的繁简,纵使为徒劳,然此乃人生最后大事,你等如此简便,竟连乡人也大加讥评,实乃有失颜面。”众侍女听了使者此话,均只得推说悲伤过度,以致有此简慢之举,除此便再无解释。

薰大将听了仲信回报,忆起往事亦悲痛欲绝。他想道:“我为何要将浮舟放在宇治这可恶的地方呢?倘不是如此,定不会遭此意外变故,原以为她可以安闲度日,没想到却仍受人叨扰,实乃我的罪过啊!”他深悔自己粗心大意,自责不已。然于母夫人患病期间,悲痛此等不祥之事,实乃不祥,于是下山返京。但他并不进入二公主房中,而是叫人传言:“我一亲近之人近日忽遭不幸,为避不祥,暂免进房。”便笼闭室中,大叹命运无常之事。追忆浮舟生前容姿,实是俊美可人,愈发悲伤恋慕。他想道:“她在世之时,我未珍惜其爱,而空过岁月,如今人去楼空,后悔不及,我命中注定在恋情上颇多苦痛,因此本想立志异于众人,做个化外之人。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一直随俗沉浮,大约佛菩萨为此责备吧?或许是佛菩萨想让人去虔心求道,想出这个隐去慈悲之色而让人受苦的办法吧!”于是悉心研习佛道。

匂亲王似乎更加悲伤。浮舟死讯传来,他顿时昏厥,以至二三日,一直昏迷不醒,似已魂不附体。众人惊恐万状,以为鬼怪作祟,忙为他驱鬼捉怪,忙碌一团。直至他的眼泪逐渐哭干,心情才略微镇静下来,想起浮舟生前模样,愈添思慕伤感之情。他对于外人,便以患重病支吾。但平白无故红肿了两眼,怎好叫人看见,便巧妙设法隐蔽,然悲伤之情仍溢于声色。一些人见了便道:“亲王如此伤心为了何事?瞧那愁肠寸断的样儿!”匂亲王悲痛悱恻之事终于传到薰大将那里,薰大将想道:“如此看来真如我所料,浮舟与他并非仅仅一般的通信关系。唉似浮舟这样温情美丽的人,只要一见,岂有不惹得他神魂颠倒的。幸亏她去了,否则不知会做出怎样过分的事来呢!”他如此一想,先前的哀悼痛苦情状便减轻了许多。

众人听说匂亲王患病,便纷纷前来看望,络绎不绝。此时薰大将想:“他为一个身份不高之女的死,尚如此闭居哀悼,若不前去慰问,实足乖戾。”便亲往探访。此时,薰大将正为刚逝世的式部卿亲王服丧,身着淡墨色丧服。色彩倒很相称,但他心中只当为浮舟服丧。他面庞瘦削,却更显出几分清峻。其余问病之人听见薰大将来,全都退出。

正值日薄西山,幽静可人之时,匂亲王见薰大将来此,颇觉尴尬。未曾开言,早已泪眼朦胧,不能自抑。好容易镇静下来,说道:“我其实并无大碍,惟感叹人世变化无常,以致忧伤成疾而已,众人皆认为须慎重为是,父皇和母后也为此坐卧不安,我实乃有愧!”泪如泉涌,他想避人注意,欲举袖揩拭,但泪珠已纷纷落下。他甚觉羞愧,但转念一想,薰大将未必会知晓这眼泪是为浮舟流的,只是笑我懦弱如同儿女罢了!便觉可耻。但薰大将想道:“他果然是为浮舟悲痛忧伤呢!他二人不知何时有这关系的?数月以来,他不是常嗤笑我是个大傻瓜吗?”当他这样想时,对浮舟的所有哀悼之情顿时消逝无形。匂亲王窥视其神色,想道:“此人何等冷漠无情!只要胸中有怜悯之心者,即使不为生离死别悲苦,也会为空中飞鸟的鸣叫而愁苦的。我今无端这般伤心流泪,若他察觉我之心事,也会因同情而落泪的。只不过他对人世变化莫测之事领略已深,故能泰然处之而无动于衷。”于是便以为此人实可饮佩,将他喻作美人曾经倚靠过的“青松柱”(古歌:“剧怜座畔青松柱,曾是佳人笑倚来。”)。他想象薰大将与浮舟相晤之情,顿觉此人实可作死者的遗念。

两人闲聊一会后,薰大将想了想觉得不应在浮舟的事上再躲闪隐讳,便决定袒然陈述,说道:“往昔我俩皆无话不谈,经常推心置腹一吐为快。而后我有幸入了宫场,你也身居高位,彼此便少了从容叙谈的机会。无事不敢随意造访,今日告诉你一事:你曾在宇治山庄中见到的那位红颜薄命的大女公子,有一个与她同一血统的人,居于隐蔽之所。我闻晓后,便常去照拂她。但我当时正值新婚之期,深恐遭人非议,便将她暂时安顿在宇治的荒僻山庄。我并非常去看望,而她仿佛也并非惟我是从。倘我视她如正夫人般高贵,便绝不会如此待她。但我无此用心。而她的模样,也并无缺陷。故而细心怜爱。谁知近日猝然死去,使我倍感命运多蹇,人生无常,因此甚为伤怀。这件事想必你已知道吧!”说毕,不禁潸然泪下。他甚觉如此落泪,有失体面,便觉愧疚,可泪如泉涌,一时如何抑制得住,因此他颇为难堪。匂亲王疑惑地想:“他这态度大异寻常,恐是已知晓内情。若如此真乃遗憾!”但仍装作不知,说道:“此事真是可悲,我昨日也隐约闻知一二。本想差人问候,打听详情,但又传出足下决不欲让更多人知道此事,因此消却此念。”他故作冷漠状,然而悲痛郁结于胸,故而言语甚少。

薰大将说道:“只因她与我有这般关系,故我想将其推荐与你,大概你已见过了吧?她不是到过你府上么?”这话心照不宣。遂又说道:“你尚染病在身,我不该对你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俗事,恐太厌烦,恕我冒昧。请善自保重吧!”之后便告辞而去。途中,薰大将思忖:“他的思念何等深沉!浮舟不幸薄命,然命中注定便为高贵之人。这匂亲王乃今上最为宠爱的皇子,无论容貌、仪态、谈吐,皆异常优秀,无与伦比。其夫人亦非寻常人,各方面皆堪称贤淑高贵之典型。但他却撇之而忠情于这浮舟。现在世人举办祈祷,诵经、祭祀、祓禊,大肆骚扰,忙乱不堪,其实皆因匂亲王痛悼此女而生病之故。我亦算高贵之人,夫人为当今皇家公主。我痛悼此女,哪点不及匂亲王呢?如今一旦念起她,悲伤便难以自禁!话虽如此,这等悲伤确也实在蠢笨不可效仿的。”他强压哀情,但仍思前想后,心迷意乱。便独自吟诵白居易“人非木石皆有情……”之诗,随身俯卧在那里。想起浮舟那极为简单的葬仪,深恐她的姐姐二女公子闻知后悲哀难过,觉得委实对人不起,深感不安。他想:“她的母亲身份卑微。此种人家大多迷信:凡有兄弟之人死后葬礼必须从简,草率了事,俘舟亦即如此。”思此,心中愈发难受。关于宇治诸多细况,他多有不悉,故而他欲亲赴宇治,探询浮舟死时情状。但他又不便长留宇治,倘去之即回,又未达目的。心中不免矛盾,一阵心烦。

日月如梭,四月又到。一日傍晚,薰大将乍然想起:“倘浮舟不死,今日不正是她迁京之日么?”此番思量,又生悲凉。庭前花橘簇拥,香气四溢。杜鹃飞过。两声啼鸣。薰大将独吟“杜宇若能通冥府”之诗,仍感心中郁结未能倾吐。此日匂亲王正好来到北院(二条院在薰大将所居三条院之北,故称之为北院。)薰大将便命人折取花橘一枝送去,并赋诗系于枝上:

“君心有意惜杜宇,

亦自吞声暗饮泣。”(裳即下裙,在主人或贵人前必须穿裳。

匂亲王因见二女公子模样与浮舟极为相像,万分感慨。当夫妇二人于静坐默思时,薰大将所赠花束及信送到,匂亲王阅毕颇觉有趣,便答诗道:

“橘花芬芬怀故人,

杜鹃知情缓啼声。

多啼令人心烦。”匂亲王与浮舟之事,二女公子早已知晓。她想:“我的两位姐妹皆这般短寿,一定与她们所虑太多,过于忧愁悲伤有关。看来因我少有忧患,才得以延喘至今吧!然人世无常,我也不知能苟活多久。”念此,愈发伤心。匂亲王鉴于她已略积压一二,倘再瞒她下去,已不忍心,便将往昔之事稍加整理,一一告之。二女公子道:“你总是瞒着我,使我又气又恨。”两人悲喜交加,神情激动。因对方乃死者姐姐,故而叙聊亦更为亲切。那边六条院内,万事皆奢华铺张。此次因匂亲王患病而举办祈祷,亦大肆忙碌。关切之人甚多。岳父夕雾左大臣及诸舅兄弟无时不在旁守侍,烦乱不堪。这二条院却异常清静,匂亲王甚觉舒畅。

匂亲王推量:俘舟究竟因何而突然寻死?竟象是一场梦。他郁郁不快,便遣时方等人,去宇治迎回右近。住在宇治的浮舟母亲,心魂俱被女儿牵去,一听到宇治川水呜咽,便欲跳水而去。那忧伤悲愁无时可解,痛苦不堪,只得回京去了。因此,右近只有几个僧人作伴,异常岑寂无聊。正在此时,时方等人奉命而来。先前警备森严的通口,如今却无人阻拦。时方回想前事,叹道:“真遗憾啊!亲王末次抵此却被挡驾,不让入内。”顿生同情之心。远在京中的亲王却因这不足道的恋情而愁绪万般,觉得甚是无聊。但见此光景,又忆起昔日好几夜风尘仆仆赶来的情状,以及匂亲王与浮舟相拥乘船的情致,觉得其人丰姿绰约,柔美动人。回首往事,众人颓丧不振,感憾万千。右近一见时方,便哽咽不止,这原属常理。时方说道:“匂亲王再三吩咐我,专程遣我来此。”右近复道:“正值热丧,我怎好离开去见亲王呢?别人看了亦将诧怪,我不无顾虑。即便去见,恐怕亦难禀报清楚,亲王又怎难确悉详情呢?且待四十九日丧忌完毕后,我寻个借口‘我要出门一下’,这才像样。倘我能意外地存活着,只要心境稍好之时,哪怕亲王不来传我,我也要亲去向他述说这噩梦般的种种经历。”她今日磨蹭着不肯起身。时方也哭着:

“我们都是些不知内情的人,对亲王与小姐的关系并不详悉,但目睹亲王对她的忠爱,觉得大可不必急切亲近你们,将来侍奉你们之日甚多。如今出现这等伤心事,我们此刻的心境亦极愿与你们亲近些。”继而又道:“亲王办事向来细致周到,此次还专派来车辆。倘空车回去,定使他大为失望。事已至此,那就让另一位侍从代你入京见亲王如何?”右近便唤来侍从说道:“那么烦你走一趟吧。”侍从答道:“我言语笨拙,且丧服在身,亲王府邸会不禁忌?”时方说:“府中正为亲王患病而祈祷,确有诸种禁忌,然对服丧之人似乎并不禁忌?”况亲王与小姐宿缘如此深厚,他亦应服丧。丧忌之日已所剩不多,只得劳驾你了。”

这侍从一直倾慕亲王的俊美潇洒。她正愁浮舟死后见不着亲王了,今日却有此良机,不禁暗喜,便听从安排,随车入京去了。她身着黑色丧服,更增添几分高雅气质,清秀俊美。因她已没有主人,不必穿裳(古歌:“每逢忧患时,常思投深谷。深谷毕太浅,忧患何残酷!”)也未将裳染成浅墨色。此日便叫随从带了一条浅紫色的,以便参见亲王时系上。她不禁感慨:倘小姐在世,此日进京须微服暗行,小心谨慎。对于亲王与浮舟之间的恋事,她万分同情,故一路上想起浮舟的不幸便流泪不目,直至亲王府中,眼泪也未曾干过。

匂亲王听说浮舟的侍从来府,顿添伤感。总觉此事欠妥,便未告诉二女公子。亲王来到正展,于廓前迎接侍从。她一下车,便急切询问浮舟临终前的一言一行。侍者便细述了小姐此间是如何伤感万端,哀声叹气的,还有那一夜是如何凄惨哭泣等等。她说道:“小姐整日枯坐沉思,对成事皆无心思。虽满腹心事,却从不向人流露,只是闷于心中。因此,她连一句遗言也未曾留下。如此利索的举动,实未料及。”

她的详细叙述,使亲王愈发悲痛,推量浮舟心情,怪她何不随波逐流,顺其天命,而要取用此等烈举,又懊悔当时没守候于她身旁,否则将她拦腰抱住,多好啊!如今一切皆晚了,念此,心里锥刺般疼痛。此时侍从亦说:“我们亦痛悔没有深究她为何烧掉书信,实甚大意呵!”如此对答,直至天明。侍从又将浮舟写在诵经卷数单上的诗读给他听,那是浮舟答复母亲的绝命诗。亲王素来不曾注意过这侍女,此时亦觉甚可爱,对她说道:“你今后就在此侍候夫人吧,你愿意么?”侍者答道:“我求之不得,但心中悲痛未曾消解。待丧忌之后再说。”匂亲王说:“但望如愿,盼你再来。”此刻,他连这侍从亦难离舍了。

破晓时分,侍从告辞,匂亲王赏赐她本为浮舟置办的栉箱与衣箱各一套。器物甚多,但赏赐侍从亦不宜太多,故只送了侍从一些与其身份相称的东西。侍从未料到此行受赏,心中自是百般欣喜。但将所有赏物带回,又恐同辈猜疑而带来麻烦。她甚是为难,但又不便拒绝,于是只得全带回。回到山庄,与右近悄悄地打开来看。每逢寂寞难耐之时,看到这许多新颖精致、巧妙可爱的东西,不禁睹物思人,愈发悲泣。“衣服如此华丽,于丧忌之日如何隐藏呢?”两人相与愁叹。

十分伤感的薰大将也异常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因而亲自赶往宇治探询。一路上尽思往事:“当初我为何要访问八亲王呢?后来竟操心起全家,连对这个弃女也如此关心。我只是倾慕法师的道行高深方来此,原本打算向这先辈请教佛法,为后世修身积福。不想竟事与愿违,催萌了凡心。恐是因此之故,才遭受这般惩罚吧?”

到得山庄,他唤来右近说道:“此间情状,我闻知甚少。真是伤心之至!七七丧忌日行将结束,我本该丧忌过后再来,但实难忍耐,故此时赶来,小姐究竟患了何病,竟如此猝死?”右近思忖道:“小姐投水之事,弁君等皆知晓。大将迟早也会闻知。我倘瞒了他,将来再有别的消息,反而要怪怨我。不如对他直说。”至于浮舟与匂亲王的恋情,右近曾费尽心思地隐瞒,并早有准备:倘面对薰大将,应该如何如何说。然今日当真面对他那异常严肃的表情,想好的话竟皆忘掉了。她只得语无伦次地叙说了浮舟失踪前后的情况。薰大将听了,不胜惊诧,一时无话可说。他想道:“此种事情绝不会发生!如此沉默寡言的浮舟,凡事从不轻意开口,完全是个温顺柔弱的女子,怎会有如此烈举?定是侍女为蒙敝我而如此捏造?”他疑心浮舟被匂亲王藏了起来,愈加烦燥不安。但匂亲王痛悼之时,却无伴装之相。再认真观察众侍女,个个伤心痛哭,并无虚假的迹象。众人闻知薰大将到此,皆悲痛不已,齐声号哭。

薰大将闻之,问道:“难道只有小姐一人失踪吗?还有无其他人?请将当时细况告知于我!小姐决不会因我一时冷淡而背弃我的。究竟因何不可告人之事而去投水?我总觉蹊跷。”右近觉得薰大将甚为可怜,又见其猜疑,甚觉为难,便对他说道:“我家小姐出生贫寒,生长穷长,大人当早有所闻,最近又居这荒寂山庄。自此,常多愁苦。只有大人的偶尔降临可以短暂解忧。她一直盼着旱些去京,以便安乐地守候于大人身边。此愿虽不出口,但心中却时刻念着。当闻知此愿即将了遂,我们皆为之欣喜庆幸,并纷纷为乔迁作准备。那位常陆守夫人因即将了遂多年夙愿,更是满心欢喜,日夜筹划乔迁之事。岂知不久便收到大人一封让人费解的信。守夜人也来传言,说有放肆之侍女出入,必须严加警戒。那些粗暴村夫不晓事理,便胡乱猜测,顿时谣言四起。而此后又久无大人音信。放而小姐深为失望,日夜哀叹自身命苦,便生了绝望之念。母夫人一向竭心尽力,为求女儿福运双至,不落于人。小姐却觉得贪妄此种幸福,定遭世人讥笑,愈发伤心。故陷入悲观,只顾整日愁叹。另外,恐怕别无死因。即使被鬼怪隐藏,总不会一点不留痕迹吧?”说完已泪盈双眼,悲恸起来。薰大将再无可怀疑,顿生悲痛。他说道:“我身不由已,任何举动皆受人注目。

每逢思慕她时,总是想道:迎她来京之日不会太久了,那时便光明正大地与我长聚了。全靠此慰情,得以度送时日。她疑心我冷淡她,而其实是她先弃舍我。教我好不痛心啊!还有一事,本不想再提,但此处无外人,说说无妨,这便是匂亲王一事。他与小姐交往究竟始于几时?我知他很擅长讨女儿家欢心,我想小姐亦是被他所惑,而又深恨不能与之长相厢守,故而悲哀,以至投身赴水以求一死。其中详情必须实说,再不可隐瞒!”右近一惊:“看来他全知晓了!”深感遗憾,答道:“这伤心之事,原来大人早有所闻?我是与小姐寸步不离的……”她略加思索,又道:“大夫定然知晓,小姐曾在亲王夫人那里小住几日。殊料一日亲王竟闯进了小姐室内。终因我们一番严词痛斥而退出。小姐心怀恐惧,便迁居到三条那地方。此后亲王无踪可寻,亦便罢手。但后来不知亲王从何处探得消息,不断遣人送信至此。算来那正当二月间。然小姐却置之不理。我等劝她:‘倘一直如此,倒显得小姐没有礼貌,不通情理。’于是小姐才做一二次答复。除此外,并无他事发生。”

薰大将听了,想道:“右近恐怕只能说这些,我若太过深究,那反倒不好。”于是俯首沉思:“浮舟珍视匂亲王,对他有思慕之心。另一方面不能忘我,以致踌躇难决,痛苦不堪。她本就善良柔弱,难以决断此事,恰又临宇治川畔,怎不起这等差念呢?倘我不将她安置在此,即使天大的忧患,亦未必能找到投身自尽的‘深谷,’(古歌:“每逢忧患时,常思投深谷。深谷皆太浅,忧患何残酷!”。)。看来,这宇治川水太为可恨!”他近来常奔走于这崎岖山路,皆为了那可怜的大女公子与这浮舟啊!他一想起,便悲痛难忍。连这“宇治”地名亦常刺痛他,不愿再听了。遂又想:“二女公子最初将此人视作大女公子的雕像向我提及时,恐怕便是不祥之兆。总之,此人的死全在于我的粗心。”他思来想去,觉得这母亲也实在可怜,自己身分低微,使女儿的后事也如此草率,不胜遗憾。右近的详细报道,使他想到:“有这样一位出类拔萃的女儿,却不幸夭逝,作母亲的该是何等悲伤啊!”浮舟与匂亲王的恋情,她母亲未必知晓。她定会误认我背信变卦,才使女儿寻此短见的,也许此时她正怨恨我呢。”顿感歉疚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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