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早上六点过几分,我离开乔治家。一边跋涉在风雪晨雾之中,一边回想起昨晚的奇遇,乔治的思想触动了我,他的话就像咔在喉咙里的鱼刺似的,让我感到窒息般的痛苦。我不想回面包坊,也不想风任何人,就任凭自己游逛在鞑靼区的街道上,一直逛到天际放亮,满天的风雪中依稀可见人们身影的时候。

打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乔治,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了。以后的日子里我不只一次地听其他人说出同样的观点,他们中各色人等一应俱全:大字不识的游方僧、四海为家的流浪儿、托尔斯仄主义者及诸如此类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教堂教职人员、造炸药的科学家、主张新生力论的生物学家等等,不管怎么样,我再听到这类想法时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无法理喻了。

就在两年前,也就是我第一次听说乔治观点后的三十多年的时候,我从一个熟悉的老工人嘴里听到了几乎同样的想法,甚至表达的语言都是如此相近。

那是我和老工人的一次随便的谈心,他自嘲为政治老油条,并以俄国人特有的坦率对我说:“亲爱的阿列克塞·马克西美奇,我可以告诉你我需要什么,研究院、飞机、科学这些跟我毫无关系,我需要的是一间僻静的房子和一个女人,我可以高兴时就和她亲吻,她的心灵和肉体都属于我,这就足够了。您和我们不是一路人,您喜欢用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您把理论、思想看得高于一切,我甚至觉得您是不是像犹太人一样:活着就是为了礼拜六?”

“犹太人不是这样的……”

“鬼才知道他们的想法,这个稀奇古怪的民族。”他一边说一边把烟蒂丢下河,并一直目送它落下水去。

在这个月光如洗的秋夜,我们坐在涅瓦河畔的花岗岩石凳上,殚思竭虑地思考着如何做点有意义的事情,结果是徒劳的,再加上白天一整天的紧张工作,现在已是身心疲惫不堪了。

“我们人在一起,心却不同,您和我们不是一类人,这就是我要说的,”他一边思考一边接着说:“知识分子们都不安分守已,他们就爱组织党团胡折腾,像耶稣一样,为了大家都上天堂,他就开始胡闹。这些知识分子也都是打着乌托邦的旗号乱折腾的。只要有一个疯狂的幻想家闹腾起来,那群流氓、无赖等乌合之众就一哄而起和他们结盟。这些人对政府心怀不满,因为他们知道生活中没有他们的位轩。到于工人暴动就是为了革命,他们要争取生产工具和生产产品的合理分配权。如果他们夺取了政权,您认为他们会建立新国家吗?没门儿。到那会儿,人们都做鸟兽状散去,自顾自找个安生地方呆着……”“您说机器机器有什么好,它只会把我们脖子上的强索劳动力得更紧,把我们的手脚束缚的更牢。我们根本就不需要机器,我们要的是减轻劳动强度,过安生日子,但工厂和科学不会给人安静。我们的要求再简单不过了,如果我只需要一间小房,又何必劳民伤财建一座城市呢?大家集中到城市里,扔挤不堪,还有自来水、下水道、电气等麻烦事。您想想看,如果没有它们,生活将是多么轻松。嗯。我们这儿有许多多余的东西,都是知识分子们闹腾出来的。所以我认为知识分子是害群之马。”

听这席话,心中怎成滋味。我敢断定,世界上再没有哪个国家的人敢像俄国人这样全盘否定生存意义了。

老工人笑一笑继续说:“俄国人的思想是绝对自由的,不过请您别动气,我的想法是正确的。千千万万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只是他们不善表达……生活都该简简单单,才最舒服轻松……”我很清楚这个人的思想发展史,他可不是“托尔斯泰主义者”,也没有无政府主义倾向。

谈完话后我不禁想到:莫非千百万的俄国人民历尽千辛万苦参加革命,就是为了减轻劳动,追求安乐吗?付出最小的努力,获得最大的享受,这话听上去和各种空想主义及乌托邦传说一样美丽,充满了诱惑力。

我想起了易卜生的一首诗:

我是保守派吗?噢,不。

我还是原来的我,没有一丝改变

我不愿一个个棋子摆弄

我要把棋盘掀翻

曾经有过一次乇底的革命

它是世上最明智的革命

就是世纪初那声洪水

大洪水真该把一切冲毁

可是,魔鬼又一次上当受骗

诺亚再一次变成了大独裁。

噢。如果革命是真实的

我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您快去掀起冲毁一切的洪水

工心甘情愿在方舟下按水雷

捷里柯夫的小杂货铺有些入不敷出了,收入太光,需要救济的人太多。

“得想点法了。”安德烈忧虑地援着胡顺说,他自现地笑笑,又长叹一口气。

捷里柯夫太苦自个儿子,他就像把自个儿判了无期秆弄,服服贴贴地给人们做苦工,尽管他十分愿意这样做,也不免痛苦的侵袭。

我曾经多次变着法地问他:

“您窨为了什么要这样做呢?”

他并没明白我问话的意图,每每都是急匆匆回答“为什么?”他使用毫无活力的干巴巴难懂珠生硬词藻,闸述着人民生活在苦难之中,必顺让他们接受教育、获取知识等缘由。

“你是说人们在渴望和追求知识吗?”

“当然是了。您不是也这样想吗?”

是的,这也是我的希望,可乔治的话此刻又在我耳边回 荡:“人类追求的是忘记和享乐,而不是知识。”

这种思想对于十七岁的年轻人是十分有害的,年轻人听了这话会黯然神伤,也毫无裨益。

我有这样一种感受:人们为了逃避现实的苦难,很喜欢听有趣的故事。而且故事越离奇,大家就越爱听,他们认为那些充满奇异情节的书才是最好的。我就像在雾中行走一样。

真有点无所适从了。

捷里柯夫经教研室周密筹划,决定开一个小面包坊,初步计算一卢布可以产出三十五戈比的利息。我被委以重任——提任面包师助手,并以“亲信”的身份。监视面包坊里可能发生的偷盗事件:偷面粉、鸡蛋、牛油和面包。

我呢,也就从肮脏的大地下空升到了这个小而整洁的地下室了,店里的清洁由我负责,眼前一下子清洁了许多,原来四十人人的大作坊,现在却只有一个。他是个两鬓斑白,肤色蜡黄,长着一撮小胡子,一双阴沉而忧郁的眼睛,一个莫名其妙小得像鱼似的嘴巴的人,嘴唇长得极富特色,丰厚的唇总是聚拢着,仿佛要和人接吻似的。但他的眼神中却透射出一种不悄的神情。

他并不脱俗,自然也偷东西,就在头一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施展才能了,他悄悄把十人鸡蛋、三斤面、一大块牛油放到了一边。

“这些是干什么用的?”

“留给一个小姑娘的,”他平静地回答我,然后耸了一下鼻子又加了一句:“一个相当不错的姑娘。”

我试图向他说明,偷人家东西是在犯罪。但看来我的努力是徒劳了,或许是我太口拙,或许是我自个儿都不相信自个儿,又怎能说服别人呢”面包师躺在装面的柜子上,透过窗子望着天上的星星,阴阳怪气地咕哝着:“他还想训斤我。第一次见面就教训人。我都大出他三倍了,简直是笑话。……”他收回眼睛望着我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你以前在哪儿干?是塞米诺夫家吗?要不就是闹暴动那家?都不对?那么,看来我们就是梦中相遇了……”几天后我发沉这个人有一个特长:睡觉,且功夫相当深,睡觉不分场所不分姿势,甚至站着烧面包时也能睡着。他睡着的面相依然怪异,眉毛微挑,一副讥讽人的丑态,他喜欢讲发财和梦的故事。他信心十足地说:“这算看透了这个世界,它就像一张巨大的馅饼,里面装满了财宝:一罐罐的钱,一箱箱的什钱物什。我还做梦到我曾去过的地方,有一次梦见了浴池,浴池的墙角下面埋着一 箱金银器皿。梦醒之后,我信以为真连夜去挖,挖了一尺半,挖出了煤渣和狗骨头。你瞧瞧,我居然挖出了这些破烂货。

……这时哗啦一声响,窗玻璃撞碎了,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来人啊,抓贼呀。’幸亏我逃得快,否则非得挨一顿饱打。简直是笑话。”

“简直是笑话”,几乎成了伊凡·柯茨米奇·布托宁的口头语,他说这话时自个儿不笑,只是和言悦色地眨巴眨巴眼,耸耸鼻子,开合一下鼻孔了事。

他的梦是日有所思,日有所见,而夜有所梦,所以和现实生活一样的乏味和枯燥。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那么那么津津乐道于讲梦,而现实生活中的真人真事,他却视若无睹,从不轻意提起”一件轰动性新闻:茶商之女因不满婚姻,出嫁当天即开枪自荆几千名青年为她送葬。大学生们在她坟前发表演说,警察出动驱散了他们。这时我们面包坊隔壁的房间里,大家正为这个悲剧事件争论不休呢。小铺后面的大房间里挤满了大学生,我们在地下室都能听到他们愤怒的叫喊声和狂热的辨论声。

“我看这个姑娘是小时候欠揍。”布托宁发表了他的看法,接着又说起了他心爱的梦:“我可能是在池子里捉鲫鱼,一个警察猛然大喊:“站祝你好大的胆子。”我无处可逃,一着急就往水里扎,然后吓桓了……”布托宁虽是不大关心周围的现实生活,即使如此,没过多久他还是觉察出了小杂货铺的不同寻常。小店里的服务员是两个爱读书但很外行的姑娘,一个是老板的妹妹,一个是老板妹妹的好朋友,高高的个子,粉红色的脸颊,一双温柔可人的眼睛。大学生们是这家店铺的常客,他们每到小铺后面的大房子里就不停地争辩,或高谈阔论,或小声低语,一 坐就是小半天。真正的店老板不怎么管事,而我却东张罗西张罗俨然店老板般。

“你是老板的亲戚吧?”布托宁问我,“要不就是想招你为妹夫,对不对?”简直是笑话。那帮大学生干吗老来这儿捣乱?

看姑娘?……嗯,也许可能……但那两个姑娘没那么漂亮,什不得……依我看,这群大学生吃面包的积极性超过了看姑娘……几乎每天早上五六点钟时,就会有一个短腿姑娘准时出现在面包坊窗外的街上,她的身体组成很奇特,像是由一个小小球体构成的大球体,就跟一袋子面瓜似的。她赤足走到地下室的窗子时,就边打呵欠边喊:“瓦西尼亚。”

她长着一头黄黄的卷发,像是一串串小圆环挂在圆鼓鼓、红通通的脸上和扁扁的前额上,撩着她睡意朦胧的双眼。她懒洋洋地用那双婴儿般的小手撩开眼前的头发”那样子真滑稽。面对这样一个姑娘你能怎么办?我叫醒布托宁,他睁开眼说:“来了?”

“你这不瞧见了吗?”

“睡好了吗?”

“当然好了。”

“梦见什么了?”

“记不清了……”

此刻,整个城市都在寂静之中。只有遥远的地方传来清道夫挥动扫把的声音,一觉儿醒来的小麻雀欢快地叫着,地下室的窗子也在享受阳光的抚慰,我十分钟情于这样宁静的清晨。面包师贪婪地把毛茸茸的手从窗子伸出去抚摸姑娘的光脚丫,姑娘若无其事地任凭弄,两只温柔顺从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眨巴着。

“彼什柯夫。面包熟了,快点取出来。”

我把铁篦子抽了出来,面包师从上面抓了十来个小甜饼、面包圈和白包丢进姑娘的裙子里。她把热甜饼从左手倒到右手,又送到嘴边,张开嘴用黄黄的细碎牙齿啃了起来,烫得她边吃边哼哼。

布托宁痴迷地望着他的姑娘:

“快把裙襟放下来,你这不害羞的丫头。”

圆姑娘走后,他又夸奖起她了:

“看到了吧?多像一只绵羊,她一头卷发。老弟,我还是个童男子呢,我从不不和娘儿们鬼混,只和小姑娘交朋友。这已经是我的第十三个姑娘了,她是尼基弗勒奇的干闺女。”

听他得意洋洋的满足话,我私下里琢磨:“莫非我也得这样活着吗?”

我赶快从炉子里取出烤好的白面包,挑出十块,也可能是十块,放到一个长托盘里,给捷里柯夫的杂货铺送去。赶回来又紧着把白面包和奶油面包装两普特,提着篮子么神学院给人学生们送早点。我站在神学院饭厅口,把面包发放给大学生,“记帐”或收“现金”。神学院里有个叫古色夫的教授,是列夫·托尔斯泰的持不同政见者。所以我还可以听听他们关于托翁的争论。我有时候还从事一些“地下”工作,面包下面放几本小册子,偷偷地送到大学生手中,他们也常常把书籍或纸条塞进篮子里。

每周有一次我得远行,去疯人院,在那儿精神病学家别赫捷罗夫给大学生们上实例教学课。我还记得他讲一个躁狂病人,病人当时已站到了教室门口,他模样怪怪的,身着白色病号服,个子很高,头上顶着尖简帽,看见他那样儿,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经过我时特意停留片刻,然后瞪了我一 眼。可把我吓坏了,我一个劲儿往后缩,仿佛他那黑眼睛放射的光芒刺进了我的心脏似的。精神病学家援着胡子讲课时,我一直用手护着像是被火燎了似的脸。

病人语调低沉,白色病号服里伸出他可怕的细长的手,手指也一样可怕的细长,那样子像是在索取什么。也许是我的幻觉,我觉得他的整个身体都在拉长延伸。他的那只黑手仿佛随时都可以卡住我的咽喉,尤其那张干瘪的瘦脸上黑眼窝里的眼睛,放射出威严、凶狠的锐利光芒。

听课的二十几个学生望着这个头戴怪帽的疯子,有几个学生笑了,其他的大多数学生在冥想苦想。他们平淡无奇的目光根本就没法和疯子炙烈的目光较量。疯子很可怕,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傲气,他真傲气。

大学生们一个个变成了不会说话的鱼,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教授那清脆的声音在教室回荡,教授每提一问,疯子就会低声喝斥,他的声音像是从地板下,或者没有窗子的白墙后面发出来的。疯子的言行举止很高贵,像教堂里的大主教一样舒缓、庄重和威严。

当天夜里,我就写下一首描写疯子的诗,疯子的形象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搅得我被食难安,在我的诗中,我称这位疯子为“万王之首,上帝的贵客”。

我的工作十分繁忙,几乎没有空闲时间看书。从晚上六 点开始,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午后我还得补觉所以看书的时间就得偷空儿了,当揉好一团面,另一团还没发酵好,面包也已经进炉时,我才可以拿起书读一读。面包师见我差不多已经入门了,他干得就更少了。他还用和气而古怪的声间教导我:“你挺能干,再过一两年,你就可以出徒当面包师了,简直是笑话。你这么年轻,没人听你的,也没人看重你……”他极为反对我埋在书堆里:“我看你还是别读书了,最好是睡它一觉。”他经常这样关切地对我说,但他傺不问过我读些什么书。

他的最大癖好就是做千奇百怪的梦,梦想着地下埋藏的金银财宝,迷恋那个圆球似的短腿姑娘。短腿姑娘经常在夜里和他约会,她一来他就把她带到堆面粉的门洞里,要是天太冷,他就耸耸鼻子说:“你出去半小时吧。”

我一边向外走,一边想:“他们的恋爱方式和书本里描写的可是相去甚远呵。……”面包坊后面的小房间住着老板的妹妹,我经常给她烧茶炊但极力避免和她见面,因为一见到她,我就局促不安,很不自然她总是用孩子般的眼睛令人难堪地望着我,就像我们初次见面时一样,我觉得她的眼神中含有一种讥讽我的笑容。

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所以看上去显得粗粗笨笨。面包师见我居然能够挪动五普特重的面袋,就不无遗憾地说““你劲儿大的顶三个人,可异讲到灵烽,你就完了,看你长得又瘦又高,但还是一头又蠢又笨的的牛……”这时的我虽读了不少书,也爱读诗还开始写诗了,可我还是说:“我自个儿”这句土话。我知道这话听上去很笨,没文化似的,可我总觉得用这个粗糙的词语才可以表达出我纷乱的思绪。有些时候,为了反抗那些难以容忍的事情时,我就故意把话说得很粗鲁很野蛮。

一个曾教过我的数学系大学生说我:

“魔鬼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出的哪里是话,简直就是秤砣……”其实,我对自个儿感觉也不太好,这或许是十五六岁青春期男女的通病,我总是觉得自己又丑陋又可笑,就像卡尔美克人似的,长着一副高颧骨,说话自个儿也把握不了。

让我们看看老板的妹妹玛丽亚吧,她的样子就像只小鸟,飞来飞去,轻盈、灵活,可我觉得她动作和她胖乎乎的体态有点儿不协调。从她的举止步态上,看得出她有点儿爱慕虚荣。每次我听到她快乐的声调,就想:她是不是想让我忘记我们初次见面时她的病态呢?可我忘不了,我对一切与众不同的事物都很关心,我渴望了解、认识可能发生或已经发生的非常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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