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空着肚子在四合院里徘徊时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有一点儿痴狂,我有一点儿像“愚蠢的查理”那个可怜虫,只是没有奥代特·德·尚帕狄丰来跟我玩牌。有一半的日子里我得向学生讨烟抽,有时正上着课我就跟他们一起啃开了一点干儿面包。炉子总灭,所以我很快便用完了配给的木柴。要哄得管宿舍的办事员拿出一点儿木柴来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最后我对此恼火极了,便上街去捡柴,像一个阿拉伯人似的。我很惊奇,在第戎的街道上几乎捡不到能生火的柴。不过这些小小的征集木柴的远证将我带到了陌生的地域,我渐渐熟悉了据信是以一位名叫菲利贝尔·帕尔隆的已故音乐家命名的一条小街,那儿有好几家妓院。这块地方总是会叫人更快活一些,有做饭的味道、有晾出来的衣物。我偶尔也看到在妓院里闲荡的可怜的傻瓜,他们比在城镇中心见到的穷鬼还好一些,每次穿过一家百货店时我都会碰到这些穷鬼。为了取暖我常常这样穿来穿去,我估计他们也是为了达到同一目的这样做的。他们在寻找一个愿为他们买一杯咖啡的人,由于寒冷和孤独他们显得有一点儿痴呆,而当蓝色的夜幕降临时整个城市都显得有几分痴呆。你可以任选一个星期四在主要马路上散步,一直走下去也永远不会碰到一个胸襟宽大的人。六七万人——也许更多——穿着羊毛内衣,无处可去,无事可做。他们生产出一车车芥末。女子管弦乐队笨拙地奏出《快乐的寡妇》。大旅馆里提供银质服务。一座公爵的宫殿正在一块块、一点点地朽掉。树木在霜冻下发出尖厉的响声。木头鞋子不停地格登格登响。那所大学在纪念歌德的忌日,或者是诞辰日,我记不清到底是哪一个了(通常人们是纪念忌日的),总之这是一件蠢事,人人都在打哈欠、伸胳膊。

从马路上一路走进四合院,我总会产生一种深切的徒劳无功的感觉。院外是一片凄凉和空虚,院里也是一片凄凉和空虚。

这座城镇笼罩在一种卑下的贫乏和啃书本的浓雾中,学的全是以往的渣滓。教室分布在里院四周,很像在北方森林中见到的小屋,学究们就在这儿尽情大发宏论。黑板上写着毫无用处的胡言乱语,法兰西共和国的未来公民得花毕生时间才能忘掉这些胡话。有时在马路边的大接待室里接待家长们,那儿摆着古代英雄的半身塑像,诸如莫里哀、拉辛、柯奈、伏尔泰之流。无论何时又一个不朽的人被摆进蜡像馆后,内阁部长们总要用湿润的嘴唇提到所有这些稻草人(没有维荣的,拉伯雷的和兰波的胸像)。总之,家长们和这些衬衣里塞了东西的蜡像在这庄严肃穆的会议上碰到一起了。国家雇了这些蜡像来矫正年轻人的思想,总是这样矫正,总是用这种美化庭院的方法使思想变得更有吸引力。小孩子们偶尔也上这儿来,人们很快便会把这些小向日葵从托儿所里移植出去装饰城市的草坪。有些只是橡皮植物,只消用一件破衬衣就可以很便当地掸去上面的尘土,一到晚上他们便急急忙忙没命地逃进宿舍里去了。宿舍!

这儿亮着红灯,铃像消防队的警报一样呼啸,这儿的楼梯踏板由于人们常一窝蜂涌向教室被踩出了空洞。

还有那些教师,起初几天我甚至同他们中的几个人握了手,当然在拱廊下擦身而过时也总少不了碰碰帽子相互致意。可是根本谈不到倾心交谈,也谈不到走到街角那儿一起喝上一杯。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他们有许多人显得像是吓破了胆。总之我是属于另一阶层的,他们甚至不愿同我这种人分享一只虱子。只要一看到他们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一看到他们过来我就暗暗诅咒。我常常靠着一恨柱子站在那儿,嘴角上叼着一根烟,帽子扣在眼睛上,待他们走到听得见的地方我便狠狠啐一口唾沫,再抬起帽子来。我甚至懒得张口同他们打招呼,我只是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去你妈的,杰克!”说完就拉倒。

在这儿呆了一星期后我就觉得已在这儿呆了一辈子,这就像一场可怕的恶梦,简直摆脱不了它。想着它我常常会昏睡过去。几天前我才到了这儿,当时夜幕刚降下,人们在朦胧的灯光下像老鼠一样匆匆赶回家去,树木带着宝石尖般的恶意闪闪发光,我不止一千次地想起了这一切。从火车站到这所学校一路上犹如穿越但泽走廊的一次散步,到处毛茸茸的、有裂缝,令人神经紧张。这是死人尸骨铺砌的胡同,下面埋着衣衫褴楼、歪七扭八、互相搂抱在一起的死人,还有沙丁鱼骨制成的脊骨。

学校本身像是矗立在一层薄雪之上,它像一座倒置的山,其山顶直插地球中心,上帝或魔鬼在那儿总穿着一件紧身衣干活,为那个始终不过是梦中遗精的天堂磨面粉。如果太阳出来过我也不记得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从那边结了冰的沼泽上吹过来寒冷、油腻的雾,铁道就是在那儿消失在阴郁的群山中去。距火车站不远有一条人工运河,也许它是一条天然河也不得而知,它躲在黄色的天幕下,突起的两岸边斜搭着一些小棚屋。我突然悟到周围还有一座兵营,因为我不时遇到一些来自交趾支那的黄皮肤小个子,这伙扭来扭去、脸色焦黄的小矮个儿身着袋子似的肥大军衣四处乱瞅,活像放在刨花中的干骨架。

这地方见鬼的中世纪遗风极难对付、极顽强,它低声呻吟着来回摇晃,从屋檐下跳出来向你扑来,像被割断脖子的罪犯那样从滴水嘴上垂下来。我不断扭过头去看身后,一直像一只挨脏叉子扎的螃蟹那样走路。所有这些肥胖的小怪物,所有粘在圣米歇尔教堂正面墙上石板状的雕像都跟在我身后走过弯弯曲曲的小胡同、拐过街角。圣米歇尔教堂的正面到了夜间便像一本集邮簿一样打开了,使你面对着印好的纸张上的吓人景物。灯熄了,这些景物也从眼前消失,像文字一样静寂无声,这时教堂正面的墙显得非常庄严雄伟。古老、粗糙的正面墙上的每一道缝里都回荡着夜风的沉重呼啸声,冰冷、僵硬、呈花边状的碎石上洒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苦艾酒般的雾和霜的涎水。

教堂耸立的这个地方的一切似乎都前后倒了个儿,教堂本身在几世纪以来雪的侵蚀下也一定偏离了它的地基。它坐落在埃德加——基内广场,像一头死去的骡子那样迎着风蹲着。风穿过莫奈街呼啸而来,像胡乱飘扬的白发。它绕着白色拴马桩回旋,这些桩子挡住了公共汽车和二十匹骡子拉的马车的通道。有时清晨从这个出口摇摇摆摆出来后我会同勒诺先生不期而遇,他像一个贪吃的修道士一样把自己裹在修道士的长袍里,用十六世纪的语言同我攀谈。于是我同勒诺先生并排走,这时月亮像被刺破的气球从油腻腻的天空中跃出,我亦立刻堕入了超然的王国中。勒诺先生讲话干脆利落,像杏子一样淡而无味,带着很重的勃兰登保人的口音。他常常一见到我就滔滔不绝地谈起歌德或费希特,深沉、凝重的声音在广场上顶风的角落里发出隆隆的回声,像去年的雷鸣。尤卡坦人、桑给巴尔人、火地岛人,把我从这张海绿色的猪皮下救出来吧!美国北部堆积在我周围,冰河时代的狭湾、顶端呈蓝色的脊骨、疯狂的灯光,还有淫荡的基督教圣歌像雪崩一样从意大利的埃特纳火山延伸到爱琴海。一切都像泡沫一样冻得硬硬的。思想被禁锢,四周结上了霜。从卖弄小聪明的凄凉的包裹里传出被虱子吞食的圣人发出的快窒息的嗓音。这时我在场,裹在羊毛里,包在襁褓里,带着镣铐,被人割断了脚筋,不过我没有参与此事,我一直白到骨头里,不过有一种冷的碱性成分,有桔黄色指尖的手指。无恶意,对了,不过不爱做学问,没有天主教徒的柔肠。无恶意而又无情,像在我之前驶出易北河的人一样。我眺望大海、天空,眺望不可理喻而又相距不远不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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