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须磨》

一路行去,紫姬的面影常在眼前,终于怀着离愁乘上了行舟。暮春日子甚长,是日又值顺风,申时许已到达须磨浦。旅途虽甚短暂,但因素无经验,觉得又是可悲,又是可喜,颇有新奇之感。途中有一个地方,名叫大江殿,其地异常荒凉,遗址上只剩几株松树。源氏公子即景赋诗:

“屈原名字留千古,

逐客去向叹渺茫。”

他望见海边的波浪来来去去,便吟唱古歌:“行行渐觉离愁重,却羡波臣去复回。”①这古歌虽是妇孺皆知,但在目前情景之下,吟之异常动人,诸随从听了无不悲伤。回顾来处,但见云雾弥漫,群山隐约难辨,诚如白居易所云,自身正是“三千里外远行人”②了。眼泪就象桨水③一般滴下来,难于抑止。源氏公子又吟诗道:

“故乡虽有云山隔,

仰望长空共此天。”

触景生情,无不辛酸。

源氏公子在须磨的住处,就在从前流放于此而吟“寂寞度残生”的行平中纳言④的住处附近。其地离海岸稍远,是幽静而荒凉的山中。自墙垣以至种种建设,均甚别致,与京中绝不相同。有茅葺的屋及芦苇编的亭子,建筑形式别有雅趣,与环境颇为调和。源氏公子想:“此地与京中完全异趣,倘我不是流放而来此,倒很有趣味呢。”他便回想起以前种种浪漫行为来。

①此古歌见《伊势物语》。

②白居易《冬至宿杨梅馆》诗云:“十一月中长至夜,三千里外远行人;若为独宿杨梅馆,冷枕单床一病身。”

③古歌:“今夕牛女会,快桨银河渡。桨水落我身,点滴如凝露。”见《古今和歌集》。

④行平姓在原,中纳言是其官名。其诗云:“若有人寻我,请君代答云:离居须磨浦,寂寞度残生。”见《古今和歌集》。

源氏公子召集附近领地里的吏目,命令他们从事土木工程;就把同来的良清当作亲近的家臣,教他仰承公子意旨而指挥吏目。对于这样的安排,公子又不胜今昔之感。过了不久,土木工程已楚楚可观。又命将池水加深,庭木加多,心情渐渐安定下来,但亦象做梦一般。这摄津国的国守,也是以前亲信的从臣。此人不忘旧情,时时暗中照拂,这住处便不再象一个旅舍,而是进有许多人出入了。然而终无情投意合之人可以共话,仍有远客他乡之感,心情不免郁结,常忧今后岁月,不知如何排遣。

旅居渐次安定,已届梅雨时节。遥念京华旧事,可恋之人甚多:紫姬定多愁苦;太子近况如何;小公子夕雾想必依旧无心无思,嬉戏度日吧?此外这边那边,心中挂念的人多得很,便写了许多信,遣使入京传送。其中寄二条院紫姬的及师姑藤壶皇后的信,写时常因泪眼昏花而再三搁笔。与藤壶皇后的信中,有诗文如下:

“须磨迁客愁无限,

松岛渔女意若何?

愁叹本无已时,今日瞻前顾后,尽是黑暗,正是‘忆君别泪如潮涌,将比汀边水位高!”①

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六帖》。

与尚侍胧月夜的信,照例寄给中纳言君,装作给这侍女的私信。其中有云:“寂寞无聊之时,唯有追思往事。试问:

我无顾忌思重叙,

卿有柔情怀我无?”

此外尚有种种话语,读者当可想象。左大臣及乳母宰相君处,亦有信送去,托他们多多照顾小公子。

京中诸人收到了源氏公子的来信,伤心动魄者甚多。二条院的紫姬读了信,就此倒在枕上,不能起身,悲叹无已。众侍女无法安慰,也都愁眉不展。看到公子往日惯用的器物、常弹的琴筝,闻到遗留在公子脱下来的衣服上的香气,似觉公子现已变成逝世之人。少纳言乳母嫌其不祥,便请北山的僧都举行法事,以祈平安。僧都向佛祈愿两事:一者,愿公子早日安返京都:二者,愿紫姬消愁除苦,早享幸福。僧都在紫姬愁苦之中勤修佛事。

紫姬为源氏公子制办旅中衣物。无纹硬绸的常礼服和裙子。样子异乎寻常,看了令人悲叹。临别吟唱“镜影随君永不离”时的面影,始终留在紫姬眼前,然而空花泡影,有何裨益?看到公子往时出入的门户、常凭的罗汉松木柱,胸中总是郁结。阅世甚深而惯于尘劳的老年人,对此情景也不免悲伤,何况紫姬从小亲近公子,视同父母,全靠他抚养成人。一旦匆匆别去,其恋慕之殷,自属理之当然。假令索性死了,则无法挽回,这是不言而喻,且过后也渐渐遗忘。但如今并不是死,而是流放,其地虽然离京不远,但别离年限无定,归期渺茫难知。如此一想,便有无穷悲愤。

师姑藤壶皇后关念皇太子前程,其忧伤之深,自不必说。她和源氏公子既有宿缘,自然不能漠不关心。惟多年以来,只因深恐世人诽议,所以处处小心谨慎。如果对公子略示情爱,外人定将抨击,因此只得隐秘在心。每遇公子求爱,大都只当不知,冷酷对付。所以世人虽然爱管闲事,好议是非,但关于此事,始终没有片言只语。能够太平无事,半是由于公子不敢任情而动,半是由于皇后能巧避人目,努力隐藏之故。如今危惧已去,但回想当年,安得不又伤心,又思念。因此她的回信,写得比以前稍稍详细,其中有这样的话:“近来只是

身证菩提心积恨,

经年红泪湿袈裟。”

尚侍胧月夜的回信中说:

“为防世上千人目,

闷煞心中万斛愁。

其余之事,可想而知,恕不详述。”仅此聊聊数语,写在一张小纸上,附在中纳言君的回信中。中纳言君的回信则详述尚侍忧伤之状,写得十分可怜。其中处处动人哀思,使源氏公子读了不禁流泪。

紫姬的回信中,由于源氏公子来信特别周详,所以也写了许多伤心的话。附诗一首:

“海客潮侵袖,居人泪湿襟。

请将襟比袖,谁重复谁轻?”

紫姬送来的衣服,色彩与式样都非常雅观。源氏公子想:“此人事事擅长,使我如意称心。若无此变,现在我正可屏除一切烦恼,断绝一切牵累,与此人共度安闲岁月。”然而想到目前境遇,又不胜惋惜,于是紫姬的面影昼夜常在眼前,片刻不离。相思到不堪忍耐之时,决心偷偷地将她迎接来此,然而立刻又想回来:生不逢辰,处此浊世,首先应该忏除前生罪障,岂可胡思梦想?于是立刻斋戒沐浴,朝朝暮暮勤修佛事。

左大臣的回信中叙述着小公子夕雾的近况,写得十分可怜。但源氏公子以为将来自有与小公子见面之日,他又有外祖父母照拂,因此对小公子并不特别挂念。想来他爱子之心不如思妻之念那样烦恼惶惑吧!

对了对了,只因头绪纷繁,不觉遗漏了一个人,伊势斋宫处,源氏公子也曾遣使送信去,六条妃子也特地遣使送来回信。她的回信情意缠绵,措辞之妥帖与笔致之优秀,与众不同,确有高雅的风度。其中有云:“足下所居之处,似非现实世间。我等闻此消息,几疑身在梦中。思量起来,总不致长年离京远客吧。但我身前世罪孽深重,再见之日,遥遥无期矣。

但愿须磨流放客,

垂怜伊势隐居人。

这个万事全非的世间,不知将来如何结果啊?”此外话语甚多。另有一诗云:

“君有佳期重返里,

我无生趣永飘零。”

六条夫人多情善感,写此信时,几度搁笔长叹,方得写成。用白色中国纸四五张不拘行格,笔情墨趣异常优美。

源氏公子想道:这本是一个可爱的人儿。只是为了那生灵祟人事件,我不合怪怨了她,致使她心灰意懒,飘然远去。”现在回想,但觉万分抱歉。当时收到她的来信,觉得连这个使者也很可爱,便款留他两三天,听他讲述伊势情况。这使者是个年轻而聪明伶俐的侍人。此间旅邸萧索,自然容许这使者近身面禀。他窥见了源氏公子的容貌,心中赞叹不置,竟致感激涕零。源氏公子写给六条妃子的回信,其措词之亲切,可想而知。其中有一节云:“寂寞无聊之时,常作非非之想:早知我身有流放之厄,悔不当初随君同赴伊势。但愿:

摆脱离忧伊势去,

小舟破浪度今生。①

只怕:

今生永伴愁和泪,

怅望须磨浦上云。

再会之期,渺茫难知。思想起来,好不愁闷人也!”诸如此类,源氏公子对每一个情人,都殷勤慰问,无微不至。

①此诗根据风俗歌“伊势人,真怪相,为何说他有怪相?驾着小舟破巨浪。”

花散里收到了源氏公子的信,悲伤之余,也写了长长的回信来,并附有丽景殿女御的信,源氏公子看了,觉得饶有风趣,并且很是难得。他反复阅读二人来信,觉得可慰孤寂,但又觉得增加了别恨。花散里附诗云:

“愁看蔓草封阶砌,

泪涌如泉袖不干。

源氏公子读了这诗,想见她那邸内长满了蔓草,没有人照拂她们,生涯必定困窘。又见她信中说:“梅雨连绵,处处土墙倒塌。”使命令京中家臣,派附近领地内的人夫前往修筑。

且说那个尚侍胧月夜,为了与源氏公子的私情被人察破,成了世间笑柄,羞愤之余,心情异常消沉;右大臣一向特别疼爱这女儿,便屡次向弘徽殿太后说情,又上奏朱雀帝。朱雀帝认为她并不是有身分的女御或更衣,只是个朝中的女官,就宽恕了她。这尚侍为了苦恋源氏公子,以致闯下滔天大祸,幸而获得赦罪,依旧入宫侍奉。但她还是一往情深地倾慕这个情郎。

胧月夜于七月间回宫。朱雀帝只因一向特别宠爱她,顾不得外人讥议,照旧常常要她伺候在侧。有时对她申恨诉怨,有时与她订盟立誓,其态度与容貌,非常温柔优美。然而胧月夜的心只管向往源氏公子,实在对不起朱雀帝。有一天,宫中举行管弦之会,朱雀帝对胧月夜说:“源氏公子不在座,颇有美中不足之感。何况比我思念更深的人,正不知有多少呢。似觉一切事物都暗淡无光了。”后来垂泪叹道:“我终于违背了父皇的遗命!罪无可逭!”胧月夜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朱雀帝又说:“我虽生在这世间,但觉毫无意趣,更不希望长生。假令我就此死了,不知你作何感想,如果你觉得对我的死别不及对须磨那人的生离之可悲,我的灵魂真要吃醋呢!古歌云:‘相思到死有何益,生前欢会胜黄金。’①这是不解来世因缘的浅薄之人的话吧。”他深感人世无常,但说时态度异常温存。胧月夜也不禁珠泪滚滚而下。朱雀帝便道:“就是这样啊,你这眼泪是为谁流的呢?”

后来他又说:“你至今不曾替我生个皇子,真是遗憾。我想遵循父皇遗命,让皇太子即帝位,可是其间阻碍甚多:教人好生烦恼!”盖当时权臣满朝,朱雀帝不能随意执行政令。他年纪还轻,性情又甚柔弱,因此痛苦之事甚多。

且说须磨浦上,萧瑟的秋风吹来了。源氏公子的居处虽然离海岸稍远,但行平中纳言所谓“越关来”的“须磨浦风”②吹来的波涛声,夜夜近在耳边,凄凉无比,这便是此地的秋色。源氏公子身边人少,都已入睡,只有公子一人醒着。他从枕上抬起头来,但闻四面秋风猛厉,那波涛声越来越高,仿佛就在枕边。眼泪不知不觉地涌出,几乎教枕头浮了起来。他便起身,暂且弹一会琴,自己听了也不胜凄楚之感。便停止了弹琴,吟诗道:

“涛声哀似离人泣,

疑有风从故国来。”

①此古歌载《拾遗集》。

②行平中纳言的歌:“须磨浦风越关来,吹得行人双袖寒。”见《续古今和歌集》。

随从者都惊醒了,大家深深感动,哀思难忍,不知不觉地坐起身来,偷偷地揩眼泪,擤鼻涕。源氏公子听见了,想道:“此等人不知作何感想。他们都为了我一人之故,抛开了片刻不忍分离的骨肉,飘泊来此,生受此种苦楚。”他觉得很对他们不起。心念今后如果长此愁叹,他们看了一定更加伤心。于是强自振作起来,昼间和他们讲种种笑话,借以消愁遣怀。寂寞无聊之时,将各种色彩的纸黏合起来,作戏笔的书法;又在珍贵的中国绢上戏笔作画,贴在屏风上,画得非常美妙。以前身居京都,听人描述高山大海的景色,只是遥遥地想象其姿态而已。今亲眼目睹,觉得真山真水之美,决非想象所能及,便作了许多优秀无比的图画。随从人等看了都说:“应该召请当今有名的画家千枝和常则来,教他们替这些画着色才好。”大家觉得遗憾。他们接近这个亲切可爱的人物,便可忘却尘世之苦患。因此有四五个人时时随侍在侧,他们认为亲近公子乃一大乐事。

有一天,庭中花木盛开,暮色清幽。源氏公子走到望海的回廊上,伫立栏前,闲眺四周景色,其神情异常风流潇洒。由于环境岑寂之故,令人几疑此景非人世间所有。公子身穿一件柔软的白绸衬衣,上罩淡紫面、蓝里子的衬袍,外面穿着一件深紫色常礼服,松松地系着带子,作随意不拘的打扮。念着“释迦牟尼佛弟子某某”而诵经的声音,亦复优美无比。其时从海上传来渔人边说边唱地划小船的声音。隐约望去,这些小船形似浮在海面的小鸟,颇有寂寥之感。空中一行塞雁,飞鸣而过,其音与桨声几乎不能分辨。公子对此情景,不禁感慨泣下。举手拭泪,玉腕与黑檀念珠相照映,异常艳丽。恋慕故乡女子的随从人着了他这姿色,亦可聊以慰情。源氏公子即景赋诗:

“客中早雁声哀怨,

恐是伊人遣送来。”

良清接着吟道:

“征鸿不是当年友,

何故闻声忆往时?”

民部大辅惟光也吟道:

“向来不管长征雁,

今日闻声忽自伤。”

前述的右近将监也吟道:

“离乡背井长征雁,

幸有同群可慰情。

我等倘无同群伴侣,亦将不堪孤寂了。”他的父亲伊豫守已迁任常陆介。他不随父亲赴新任地常陆,而随源氏公子来此流放地。其心中虽有牵虑,但外表装作若无其事,精神抖擞地殷勤侍候公子。

此时一轮明月升上天空。源氏公子想起今天是十五之夜,便有无穷往事涌上心头。遥想清凉殿上,正在饮酒作乐,令人不胜艳羡,南宫北馆,定有无数愁人,对月长叹。于是凝望月色,冥想京都种种情状。继而朗吟“二千里外故人心”①,闻者照例感动流泪。又讽诵以前藤壶皇后送他的诗:“重重夜雾遮明月……”攒眉长叹,不胜恋恋之情。历历口思往事,不禁嘤嘤地哭出声来。左右劝道:“夜深了,请公子安息去也。”但公子还不肯返室,吟诗道:

“神京遥隔归期远,

共仰清光亦慰情。”

回思那夜朱雀帝对他娓娓话旧之时,其容貌酷似桐壶上皇,恋慕之余,又吟诵“恩赐御衣今在此”②的诗句,然后入室就寝。以前蒙赐的御衣,确是不曾离身,一向放在座旁。又吟诗云:

“命穷不恨人间世,

回首前尘泪湿衣。”

①白居易《八月十五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诗云,“银台金阙夕沉沉,独宿相思在翰林。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诸宫东面烟波冷,浴殿西头缝漏深。犹恐清光不同见,江陵卑湿足秋阴。”

②此诗系菅公所作。菅公即菅原道真,乃著名汉学家。生年比本书作者略早。其诗云:“去年今夜侍清凉,秋思诗篇独断肠。恩赐御衣今在此,捧持每日拜余香。”见《菅家后草》。此乃汉诗照抄,非译文。

且说太宰大弍出守筑紫,任期已满,于此时返京。随行亲族有大群人马。女儿甚多,不便陆行,故自夫人以下,女眷一概乘船,一路逍遥游览。听说须磨风景优美,大家心甚向往。闻得了源氏大将谪居于此的消息,那些多情的青年女郎虽然笼闭在船中,也都红晕满颊,装模作样起来,尤其是曾与源氏公子有缘的那位五节小姐,看见纤夫无情地拉过须磨浦边,心中好生惋惜。忽闻琴声远远地随风飘来。四周风景的清丽、弹者风姿的优美、以及琴声的凄凉哀怨,并作一团,使得有心人都流下泪来。

太宰大弍遣使向源氏公子问候,“下官远从外省晋京,原拟首先趋谒瑶阶,仰承指教,岂知公子栖隐在此,今日道经尊寓,但觉心甚惶恐,不胜悲叹。急欲亲来问安,但京中亲朋,均已来此迎候,人目众多,应酬纷烦,深恐有所不便。故尔暂不前来。异日当再奉谒。”使者是大弍的儿子筑前守。此人曾蒙源氏公子推荐为藏人,以前见过源氏公子。今见公子流离在此,心甚悲伤,又不胜愤慨。但目前人多,不便详谈,就匆匆告辞。临别源氏公子对他说:“我自离京以来,往日亲友,一人也不能会面。难得你特地来访。”对太宰大弍的答词亦类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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