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总角》

薰中纳言回想:“对于诗歌赠答等小事,大女公子向来十分精细,待人亦甚温和诚恳。倘若此次真的永诀,可叫我如何承受!”便忧惧满怀。他念及阿阇梦见八亲王之事,料想八亲王在天之灵对两女公子的苦况定有所挂念,便于八亲王生前所住的山寺里举办法事。并派当差前往各处寺院,为大女公子祈祷。京中事务只得闲置一边。祭告神明,除秽去恶,所有法事,皆一一做到。做这等法事,只有病人自己盼望痊愈,才会十分灵验。而今大小姐急欲早登仙途,故法事徒然无效。她想:“我还不如趁此早些死去。薰中纳言这般亲近,难免有人嫌疑,我亦无法疏离他了。倘结此缘,又担心他不能久长,反倒贻笑大方,追悔莫及,若我此次不死,定当借口生病,出家修行。要爱情长久,非此法不可。”她便定下心,不管结果如何,都绝不更改。但对薰中纳言羞于启齿,便对二女公子道:“我近来病情日重,此生无望。听说出家修行,功德无量,犹可祛病益寿。你去请阿阇替我授戒吧。”众侍女一听此言,个个涕泪交零,道:“岂有此理!中纳言大人闻知会作何感想?”她们皆觉此事不宜,但也不便向薰中纳言启齿。大女公子怅然若失。

薰中纳言久居宇治山庄中,此消息不径而走,不少人前来宽慰。平日出入他邸内的人与亲近的家臣,见中纳言对大女公子一往情深,便各自替病人祈祷。众人都为薰中纳言叹息。薰中纳言蓦然想起此日为丰明节,思家之心顿起。北风呼啸,雪花飘飘。要是在京中天气断不会如此寒冷,他便忧伤起来。他想:“我同她难道缘份已尽?真命苦啊!但又对她无从怨恨,只盼她早日康复,让我面对她温柔的身姿,诉说心中恋慕。”他静思默想。晦暗的一日就此过去。于是吟道:

“漠漠阴云封深山,

凄凄愁心度日难。”

山庄里有薰中纳言在此,大家颇觉放心。

薰中纳言依旧在大女公子病榻近旁隔帘而坐。寒风袭来,撩起帷屏上的垂布。二小姐慌忙退至里间。好几个侍女也都走开了。薰中纳言膝行至大女公子身边。涕泪涟涟地道:“小姐贵体如何?我已无计可施了!可连你的声音也不能听到,令我好不失望!倘小姐弃我而去,真让我伤心绝望啊!”大女公子似已失却知觉,然而尚能举袖掩面,气若游丝地答道:“等我病略有起色,再与你言语罢。此刻我简直受不了!实在遗憾!”薰中纳言禁不住泪如泉涌。忽念不该哭泣。然悲痛难耐,竟号啕大哭。他想:“我对她前世定有孽债,竟对她如此痴情。为之用尽心机,却换来生离死别!”他又向病人端视,见其容颜更加端庄优雅,愈发惹人怜爱。她的手腕纤细,体质虚弱。然而艳色未减,肌肤温润白皙。身穿绵软的白色衣衫,摊斤绣被而横卧,恍若一平躺的木偶。秀发垂枕,光彩可鉴,煞是好看。薰中纳言看罢暗想:“不知结局如何?难道真的舍我而去?”便觉惋惜不尽。面对大女公子那天然风韵压群芳的病美人姿态,薰中纳言凝视良久,不觉浮想联翩,道:“倘你舍我而去,我也无意再活。倘天意要我留此世间,我一定归隐深山,与世隔绝。惟不放心令妹独立于世。孤苦伶仃,无人照料。”他欲以这话来引出大女公子的答语。大女公子将遮脸的衣袖略微挪开,答道:“此身命薄,被你视作无情,已没什么办法了。然我曾含蓄向你请求:对于遗下的妹妹,请你爱她如我。当初你若不违我言,如今我也不致于为她担心而死难瞑目。仅因此事,尚恋当世。”薰中纳言答道:“我不也一样命苦么?除你之外,别无所钟,故未曾听从你的劝告。如今追悔无穷,颇为内疚。令妹之事,尽可放心。”他以此话安慰她。此时大女公子病情渐重,苦痛难耐。薰中纳言便召阿阇等人病室亲自面对病人举行诸种祈祷。他自己也虔诚地祈求佛佑。

许是佛菩萨特意要薰中纳言厌离此世,因而遭此厄运吧。眼见着大女公子停止了呼吸,闭上了双眼,踏上了黄泉之路。唉,人死如灯灭!

薰中纳言束手无策,惟捶胸顿足,号啕大哭,也全不顾旁人耻笑了。二女公子见姐姐弃她仙去,亦放声大哭,嚷着要随姐姐同去,竟晕倒在尚有余温的尸首旁,不省人事。几个侍女慌忙将她拉开,扶往别处。薰中纳言想:“该不会是作梦吧?”便举灯细看。但见衣抽掩面,恍如睡去;端正美丽,不减生前。他悲痛不已,竟想让这遗体永存于世,象蝉壳一般,常常能见。临终法事时,人们为她梳头,芳香四溢,气息如同生前。薰中纳言想到:“总想在她身上找些不是,以减轻对她的思恋。倘佛菩萨诚心劝我厌离人世,定请助我发现可怕、可厌之处才是!”他如此向佛祈愿。然而悲伤更盛,难以排遣。他横下心:“就硬着心肠,送她去火葬吧!”于是薰君强忍悲痛勉为大小姐送葬。仪式寂寥,烟火稀少。

薰中纳言极度悲伤怅惘地返归宇治山庄。

七七期间,宇治山庄宾客盈门,毫无凄凉之感。只是二女公子害怕他人流言蜚语,颇感羞辱。惟叹自身命薄,昼夜悲伤,整日昏昏欲睡。

匂亲王屡屡遣使探问。惟大女公子素来认为此人乃负心汉而结识此人,是一段恶姻缘,故至死也怨恨不已。薰中纳言想借此忧愁潦倒之际出家以遂宿愿。然而又虑三条宫邸中的母亲悲伤,亦挂念二女公子孤独无助。

思之再三,不觉心如乱麻。既而暗忖:“倒不如遵大女公子遗言,善待她的妹妹。她虽是大女公子的胞妹,我岂能移情于她?但与其让她孤苦无依,不如将她当作一个玩伴,时常面晤,亦可略略慰籍一下我对她之姐的怀念。”他决定不回京,就在山中隐居,独自深居简出,不胜愁苦。

世人闻悉,皆很同情,为之黯然泪下。自宫中开始,各方皆纷纷前来吊慰。

日子匆匆而逝。凡七日的佛事皆甚隆重,祭祀供奉,无不丰盛。因名分限制,薰中纳言不便着黑。大女公子生前的几个贴身侍女,自然一律深黑丧服于身。薰中纳言偶然见此,吟道:

“未着丧衣祭亡君,

血泪枉然濡襟袖。”

他泪水浸透了那淡红色的光彩照人的衣服的襟袖。那惆怅哀思的神态,于凄凉中不失为一种潇洒。众侍女从帘隙偷见,相互议论:“大小姐英年早逝,着实令人悲哀。这位中薰中纳言大人我们皆认识,今后逐渐疏远,真让人觉得惋惜!不曾料到他与大小姐的交情如此深厚!但双方却无缘交会!”说罢都很伤心。薰中纳言对二女公子道:“我将视小姐为令姐遗念,以后我要多与小姐晤谈。小姐有事但请吩咐。望勿生疏回避为幸。”二女公子颇感不幸,倍觉羞辱,不愿与之晤谈。薰中纳言颇有感触,想道:“这二女公子乃爽快可爱之辈,比令姐更幼稚而品质高洁。但略逊令姐的含蓄柔顺。”

整日雪花飘飘,薰中纳言也心绪不佳,终日郁闷寡欢。向晚雪止。

十二月的月亮,高悬于万里清空,颇让人生厌。他卷起帘子,遥望明月,又“欹枕”而听远处山寺中“今日又空过”的朦胧晚钟声。即景赋诗道:

“难堪久居无常世,

欲伴落月同西沉。”

此时北风呼啸,正欲叫人关上板窗,忽见冰面如镜,倒映着四周的山峰。

月光清丽迷人,夜色美不胜收。薰中纳言想道:“京中新建的三条宫邸高雅亮丽,但无幽雅之味,倘若大小姐尚在人世,我便可与她相携共赏。”

他左思右想,柔肠寸断,又吟诗道:

“欲觅死药踏雪川,

免受相思断肠苦。”

他甚望遇到那叫半个偈的鬼,便可以求法为由,葬身鬼腹。此念真乃怪哉!

薰中纳言唤众侍女到他面前,对其言语良久。仪态之优雅,语调之从容,韵味之悠长,令众侍女大饱眼福。年轻者慕其美貌几至神思恍惚,年老者深为大女公子哀叹。一老侍女告道:“大小病情严重,是因匂亲王格外冷淡,又虑二小姐被世人贻笑。但她不便向二小姐道出此间实情,只是独自饮恨。其间,她茶饭不思,连果物也未曾进一点,身体日趋衰弱。大小姐表面上似对诸事不操心,其实心机颇深,无论何事皆经深思熟虑。她甚忧二小姐,怨恨自己不该违背亲王大人的遗诫。”她又追述大女公子在世时常说的话,众人皆涕泪交零。薰中纳言自责:“全赖我一时糊涂,竟使大女公子无故逢此烦忧。”他恨不得时光倒流,痛改前非。但转念一想,觉得人世可怨恨之事甚多。便潜心诵经念佛,欲彻夜不眠,念至天明。夜阑人静,寒风凛冽,雪花飘飘,整个山庄不胜凄凉。

此时忽闻门外人马嘈杂之声。众人皆惊:“如此严寒之夜,有谁踏雪而来?”但见匂亲王身着劲装,浑身湿透,极尴尬地走了进来。薰中纳言闻知是匂亲王,便回避了。

匂亲王知道大女公子七七丧期未满,因念及二女公子苦不堪言之状,便冒着风雪,夜半赶往宇治。这诚意足偿他前嫌之恶,可是二小姐偏不接见。她想姐姐就是为他而命归泉壤。姐姐尚未看见此人回心转意,而死去,而今此人倘真改过自新,亦无济于事。众侍女都来劝其不该如此。二女公子方答应隔屏晤谈。匂亲王向她诉说近来怠慢之故,似滔滔江水。二女公子面无表情地听他诉说,匂亲王看见二小姐也气息奄奄,很害怕她跟她姐姐而去,不胜内疚,又心急如焚。他今日是置母后责斥于不顾,拚着性命来的。故苦苦哀求:“请将屏障撤去吧。”二女公子只答:“且待我稍稍清醒些……”始终没有与他晤面。薰中纳言见此,唤来几个解事的侍女,对她们道:“匂亲王有违初衷,罪不可恕,二小姐怀恨不足为怪。但罚之有度,休要过分。匂亲王从未受过此般冷淡,他心中肯定苦不堪言。”便亲自叫侍女去劝说二女公子。二女公子闻之,觉得连此人也用心如此,叫我更羞辱难当了。便不予理睬。匂亲王道:“如此冷淡,实在薄情,昔日的海誓山盟一概作废了。”他连连叹息,空度时光。此际夜色凄凄,阴风惨惨。他独自躺着,哀叹不已,虽是作茧自缚,但也很可怜。二女公子便又隔屏与之应对。匂亲王向诸佛菩萨庄严立誓,保证终生不改此心。二女公子想:“他又在信口开河了。”反觉得厌烦。但她此刻心情,和恨别伤离时略有不同。看到匂亲王那可怜的模的样,心还是软了下来,便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她恍恍惚惚地听了一会,支支吾吾地念道:

“往昔亦自绝音讯,

将来怎可为凭证。”

匂亲王倒更加悲愤不已,答道:

“将来时短变无常,

今情誓不负侬心。”

世间变化无常,请你不要将我推向自责的深渊吧!”又安慰她良久。二女公子答道:“此心异常难受……”便退入内室去。匂亲王也顾不得旁人闲话,悲叹至天明。他想:“她的怨恨的确也有道理。但太让人丢脸了,令人泪流不止。可知她心中该多么悲愤啊!”他思绪良久,觉得二女公子甚为可怜。

薰中纳言久居宇治,形同主人。诸侍女亦如此视之。并为他安排膳食。匂亲王也觉可哀可笑。他常常若有所思,面容苍白清瘦,目光呆滞。

匂亲王很可怜他,郑重相慰。大女公子死况,虽言之无益,但薰中纳言很想告知匂亲王。却觉得悲不堪言。又恐匂亲王耻笑他一片痴情。所以别无他事可言。薰中纳言每日饮泪。久之,面目已非,但却清秀有加。

匂亲王心想:“此人倘是女儿身。我定生恋慕。”如此邪念,他颇为忧心忡忡,欲于在适当之时将二女公子迁往京都。可二女公子对他冷若冰霜。倘母后闻知,定对他无益。他很担心,决定是日即返。临别是他对二女公子言语良久。二女公子也觉不宜过分冷淡他,想答他几句,然终未释怀,难于启齿。

已至岁暮,宇治山庄一片萧瑟凄清,连日晦暗,风雨肆虐,积雪难融。薰中纳言终日沉思,怅然若失,如入梦境。大女公子断七之日,大办法事,场面颇为体面。匂亲王也吊仪隆重,布施颇多。薰中纳言不得已,最后一个离开此地,以泄愁叹。其他亲戚朋友,对他久居此地皆责怪不已。如今断七已过,只得返京,但悲痛之情莫可名状。他住在此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此后离去,此间肯定更加凄凉,因此众侍女都很伤心。她们忆及大女公子逝世时的惊呼痛哭,觉得如今虽宁犹苦。她们齐道:“先前每逢兴会,他常惠然来访,此番久居于此,日日亲睹尊颜,仰承鼻息,似觉他温柔多情更胜往常。事无巨细,都蒙他悉心关照。可现在就分别了!”众侍女皆泪流满面。

匂亲王遣使送信与二女公子,信中道:“常思入山面晤,但苦于身受羁绊,不能如意。思之再三,方才找到合你安身之处,想将你迁至京都。万事俱备。”原来,明石皇后闻悉匂皇子与二女公子之事,料想薰中纳言对大女公这般痛悼,可见其妹定非等闲之辈,才使得匂皇子如此倾心。因此可怜匂皇子,便偷偷告诉他:“可教二女公子迁居二条院,得以朝夕相见。”匂亲王担心母后故设此计,欲命二女公子侍候大女公主。但一想到今后能与二女公子朝夕相处,欣喜若狂。因此传书写二女公子。薰中纳言闻知,想道:“我营造三条宫邸,本想给大女公子。而大女公子仙去,我正想迎二女公子来居,以作替代。”思念旧情,不觉怅然。至于匂亲王之疑,他认为全无道理,断然不生此念。他只是想:

“待之若父母者,惟我而已。此处还有何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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