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可以叫他听话的,”她想。“这样的友谊一定挺有意思。”

快到家的时候,冬妮亚看见莉莎、涅莉和维克托坐在花园里。维克托在看书。看样子,他们都在等她。

冬妮亚同他们打过招呼,坐到长凳上。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起来。维克托找个机会挪到冬妮亚跟前坐下,悄声问:“那本小说您看完了吗?”

“哎呀!那本小说,”冬妮亚忽然想起来了。“我把它……”她差点脱口说出,把书忘在湖边了。

“您喜欢它吗?”维克托注视着冬妮亚。

冬妮亚想了想。她用鞋尖在小径沙地上慢慢地画着一个神秘的图形,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瞥了维克托一眼,说:“不,不喜欢。我已经爱上了另外一本,比您那本有意思得多。”

“是吗?”维克托自觉无趣地拖长声音说。“作者是谁呢?”他问。

冬妮亚的两只眼睛闪着光芒,嘲弄地看了看维克托。“没有作者……”

“冬妮亚,招呼客人到屋里来坐吧,茶已经准备好了。”冬妮亚的母亲站在阳台上喊。

冬妮亚挽着两个女友的手臂,走进屋里。维克托跟在后面,苦苦思索着冬妮亚刚才说的那番话,摸不透是什么意思。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模模糊糊的感情,已经偷偷地钻进这个年轻锅炉工的生活里。这种感情是那样新鲜,又是那样不可理解地激动人心。它使这个具有反抗性格的顽皮少年心神不宁了。

冬妮亚是林务官的女儿。而在保尔看来,林务官和律师列辛斯基是一类人。

在贫困和饥饿中长大的保尔,对待他眼中的富人,总是怀有敌意。他对自己现在产生的这种感情,也不能没有戒备和疑虑。他知道冬妮亚和石匠的女儿加莉娜不一样,加莉娜是朴实的,可以理解的,是自己人;冬妮亚则不同,他对她并不那么信任。只要这个漂亮的、受过教育的姑娘敢于嘲笑或者轻视他这个锅炉工,他随时准备给予坚决的反击。

保尔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林务官的女儿了。今天,他决定再到湖边去走一趟。他故意从她家路过,希望能碰上她。

他顺着花园的栅栏慢慢地走着,走到栅栏尽头,终于看见了那熟悉的水手服。他拾起栅栏旁边的一颗松球,朝着她的白衣服掷过去。冬妮亚迅速转过身来。她看见是保尔,连忙跑到栅栏跟前,快活地笑着,把手伸给他。

“您到底来了。”她高兴地说。“这么长的时间,您跑到哪儿去了?我又到湖边去过,我把书忘在那儿了。我想您一定会来的。请进,到我们花园里来吧。”

保尔摇了摇头,说:“我不进去。”

“为什么?”她惊异地扬起眉毛。

“您父亲说不定要发脾气的。您也得为我挨骂。他会问您,干吗把这个傻小子领进来。”

“您尽瞎说,保尔。”冬妮亚生气了。“快点进来吧。我爸爸决不会说什么的,等一下您就知道了。进来吧。”

她跑去开了园门,保尔犹豫不决地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

“您喜欢看书吗?”他们在一张桌腿埋在地里的圆桌旁边坐下来之后,冬妮亚问他。

“非常喜欢。”保尔马上来了精神。

“您读过的书里,哪一本您最喜欢?”

保尔想了一下,说:“《朱泽倍·加里波第》。”

“《朱泽培·加里波第》。”冬妮亚随即纠正他。接着又问:“您非常喜欢这部书吗?”

“非常喜欢。我已经看完六十八本了。每次领到工钱,我就买五本。加里波第可真了不起!”保尔赞赏地说。“那才是个英雄呢!我真佩服他。他同敌人打过多少仗,每回都打胜仗。所有的国家他都到过。唉!要是他现在还活着,我一定去投奔他。他把手艺人都组织起来,他总是为穷人奋斗。”

“您想看看我们的图书室吗?”冬妮亚问他,说着就拉起他的手。

“这可不行,我不到屋里去。”保尔断然拒绝了。

“您为什么这样固执呢?也许是害怕?”

保尔看了看自己那两只光着的脚,实在不干净。他挠挠后脑勺,说:“您母亲、父亲不会把我撵出来吧?”

“您别瞎说好不好?不然我可真要生气了。”冬妮亚发起脾气来。

“那好吧,不过列辛斯基家是不让我们这样的人进屋的,有话就在厨房里讲。有一回,我有事到他们家,涅莉就没让我进屋。大概是怕我弄脏地毯吧,鬼知道她是什么心思。”保尔说着,笑了起来。

“走吧,走吧。”冬妮亚抓住他的肩膀,友爱地把他推上阳台。

冬妮亚带他穿过饭厅,走进一间屋子。屋里有一个很大的柞木书橱。她打开了橱门。保尔看到书橱里整齐地排列着几百本书。他第一次看到这么丰富的藏书,有些吃惊。

“咱们马上挑一本您喜欢读的书。您得答应以后经常到我家来拿书,行吗?”

保尔高兴地点了点头,说:“我就是爱看书。”

他们友好又快活地在一起度过了几个小时。冬妮亚还把保尔介绍给自己的母亲。事情并不像原先想象的那样可怕,保尔觉得冬妮亚的母亲也挺好。

冬妮亚又领保尔到她自己的房间里,把她的书和课本拿给他看。

一个不大的梳妆台旁边立着一面小巧的镜子。冬妮亚把保尔拉到镜子跟前,笑着说:“为什么您的头发要弄得像野人一样呢?您从来不理不梳吧?”

“长得长了,剪掉就是,还叫我怎么办呢?”保尔不好意思地辩解说。

冬妮亚笑着从梳妆台上拿起梳子,很快就把他那乱蓬蓬的头发梳顺当了。

“这才像个样子,”她打量着保尔说。“头发应当理得漂亮一些,不然您就会像个野人。”

冬妮亚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看保尔那件退了色的、灰不灰黄不黄的衬衫和破了的裤子,但是没有再说什么。

保尔觉察到了冬妮亚的目光,他为自己的穿戴感到不自在。

临别时,冬妮亚一再请保尔常到她家来玩,并和他约好过两天一起去钓鱼。

保尔不愿再穿过房间,怕碰见冬妮亚的母亲,就从窗户一下子跳进了花园。

阿尔焦姆走后,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困难了,只靠保尔的工钱是不够开销的。

玛丽亚·雅科夫列夫娜决定同保尔商量一下,看她要不要出去找点活做,恰好列辛斯基家要雇用一个厨娘。可是保尔坚决不同意。

“不行,妈。我可以再找一份活干。锯木厂正要雇人搬木板。我到那儿去干半天,就够咱俩花的了。你别出去干活。要不,阿尔焦姆该生我的气了,他准得埋怨我,说我不想办法,还让妈去受累。”

母亲向他说明一定要出去做工的道理,但是保尔执意不肯,母亲也就只好作罢。

第二天,保尔就到锯木厂去做工了。他的工作是把新锯出的木板分散放好,晾干。他在那里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老同学米什卡·列夫丘科夫,另一个是瓦尼亚·库利绍夫。

保尔同米什卡一起干计件活,收入相当不坏。他白天在锯木厂做工,晚上再到发电厂去。

过了十天,保尔领回了工钱。他把钱交给母亲的时候,不好意思地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请求说:“妈,给我买件布衬衫吧,蓝的,就像去年穿的那件一样,你还记得吗?用一半工钱就够了。往后我再去挣,你别担心。

你看,我身上这件太旧了。”保尔这样解释着,好像很过意不去似的。

“是啊,保夫鲁沙,是得买了。我今天去买布,明天就给你做上。可不是,你连一件新衬衫都没有。”她疼爱地瞧着儿子说。

保尔在理发馆门口站住了。他摸了摸衣袋里的一个卢布,走了进去。

理发师是个机灵的小伙子,看见有人进来,就习惯地朝椅子点了点头,说:“请坐。”

保尔坐到一张宽大舒适的椅子上,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那副慌张不安的面孔。

“理分头吗?”理发师问。

“是的。啊,不。我是说,这么大致剪一剪就行。你们管这个叫什么来着?”保尔说不明白,只好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明白了。”理发师笑了。

一刻钟以后,保尔满身大汗,狼狈不堪地走出理发馆,但是头发总算理得整整齐齐的了。他那一头蓬乱的头发叫理发师花了不少工夫,最后,水和梳子终于把它制服了。现在头发变得服服帖帖的了。

保尔在街上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把帽子拉低一些。

“妈看见了,会说什么呢?”

保尔没有如约去钓鱼,冬妮亚很不高兴。

“这个小火夫不怎么体贴人。”她恼恨地想。但是保尔一连好几天没有露面,她却又开始感到寂寞无聊了。

这天她正要出去散步,母亲推开她的房门,说:“冬妮亚,有客人找你。让他进来吗?”

门口站的是保尔,冬妮亚一开始简直认不出他来了。

他穿着一身新衣服,蓝衬衫,黑裤子,皮靴也擦得亮亮的。再有,冬妮亚一眼就看到,他理了发,头发不再是乱蓬蓬的了。一句话,这个黑黝黝的小火夫已经完全变了样。

冬妮亚本想说几句表示惊讶的话,但是看到他已经有些发窘,不愿意再让他难堪,就装出一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的样子,只是责备他说:“您不觉得不好意思吗?怎么没来找我去钓鱼呢?您就是这样守信用的吗?”

“这些天我一直在锯木厂干活,脱不开身。”

他没好意思说,为了买这件衬衫和这条裤子,这些天干活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但是冬妮亚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她对保尔的恼怒顷刻烟消云散了。

“走,咱们到池边去散步吧!”她提议说。他们穿过花园,上了大路。

保尔已经把冬妮亚当作自己的好朋友,把那件最大的秘密——从德国中尉那里偷了一支手的事,也告诉了她。他还约她过几天一起到树林深处去放枪。

“你要当心,别把我的秘密泄漏了。”保尔不知不觉把“您”改成了“你”。

“我决不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冬妮亚庄严地保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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